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杜牧。
世人皆恨官贪,恨吏腐,但历朝历代,腐败如附骨之蛆,难以去除。虽知谁能杀秦,唯秦也。可恨后人哀之又不鉴之,又有无数英雄豪杰揭竿而起,投身到起义军中。所谓失民心者,失天下矣。
万岁纲船出太湖,九朝膏血一时枯。阿谁种下中原祸?犹自昂藏入画图。
此诗是元代诗人抨击北宋统治者为营造艮岳,无度搜刮民脂民膏,把江南的奇花异石漕运汴京,给国家和百姓带来巨大灾难,下是臭名昭著的“花石纲”事件。
“花石纲”天下纷乱之始也。
话说北宋年间,喜好花木草石的宋徽宗,下令在江南设置苏杭应奉局,专门负责搜刮民间的花石竹木与奇珍异草,送往汴京供他玩乐。运送船队把每十船称为一个纲,史称“花石纲”。船队所过之处,沿途百姓需提供钱谷与民役,东南百姓,受灾最是严重。曾是鱼米之乡,现时饿殍满地,东南百姓,苦宋久矣。
宣和二年十月,青溪人方腊在睦州帮源起义,以诛杀“花石纲”首恶朱勔为号召,自号“圣公”,设置官吏将帅,建立政权,江浙一带百姓纷纷响应,短短三个月聚众百万,一路攻下建德、歙州、杭州、婺州、衢州、处州等地,震动天下。宋庭恐慌,忙派谭稹为两浙制置使,以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合力征讨。
其时正值大宋宣和三年二月,正是两浙路最冷的时期,夜里的杭州城漫天飞雪。此时的杭州城已经落入起义军之手,夜里实行宵禁,除了不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之外,别时悄无声息。知府府衙的偏厅内,空空荡荡,偌大的一个厅里,仅在中间摆了一张油迹斑斑的木头桌子,上面两盏红油蜡烛忽明忽暗,只照得桌面上一碟酸豆子,一碟卤牛肉,厅里其他地方都是黑如锅底。
其时,桌旁围坐着两个大汉正在闷头大碗喝酒。只见他们端起各自碗,对碰一下,一口闷下,两人也不说话,拿起筷子夹些菜吃,又碰一碗,不到一柱香时间,连喝了十来碗。
若此时有人透过偏厅门旁那两扇大窗户往里看,只会看到黑暗中那两粒如豆灯光,与灯光下两张忧愁的脸孔。在如此冷的夜里,在如此空旷的大厅里,让自己融于黑暗中喝酒的人,心底总是藏着事的。
坐在东首的大汉大约四十多岁年龄,脸如铁板,高鼻阔口,两眼含煞,不怒自威,身穿紫色圆领绸袍,头带紫金发冠,虽然便装打扮,却也能感受到逼人的威势。
只见他突然放下碗,两眉紧皱,摇了摇头,叹了一口长气。西首大汉是个农家汉子打扮,四十岁出头,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肤色黝黑,身上披着件羊羔毛袍子,上面还有雪花尚未拂去,显然是刚进门不久。
他见紫衣汉子叹气,忙取酒倒酒,大声说道:“大哥,何须忧虑。依我看哪,义军尚坐拥杭州城,且还有睦州、衢州,青洲等重地,即使今日战况不利,家底也比当初在青溪起家时好太多了。我看那些朝庭军都是些老弱残兵的,怕他作甚。即使中央禁军来了,我们也还能与之斡旋,怕他做甚。”
端起碗来,喝了口酒,长吐口寒气,接着说道:“况且东南百姓苦宋帝久矣,民意鼎沸。我们有百姓撑腰,怕他们个鸟?”
紫衣大汉听完,苦笑了一下,端起酒碗一口喝下,衣袖一抹嘴角酒迹,沉声道:“贤弟,我不是怕,是忧心。今日方七佛战败,整个战局一夕之间竟逆转过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忧心下一步不知如何走。贤弟,今日从青溪赶来,路上可有异常,可曾听到些甚么消息?”
西首大汉酒到碗干,又干一碗,才粗声说道:“昨日接到大哥急信,想着必有急事,就一路急赶,却未曾注意路途中有何异常。但七佛将军攻秀洲失利之消息,城内城外,已经不绝于耳,茶余饭后之际,倒是听到不少百姓议论,皆是担心秀洲之败,会江杭一带变成下一个战场。也有读书人在猜测大哥下一步棋会怎么走,是全力反扑江宁府?还是撤出杭州城?各种消息,真假莫辨。但由此可知,东南百姓之念,仍系于大哥一人之身,还请多加保重才是。”
紫袍大汉听后默不作声,过了良久,叹道:“百姓信我方腊,我却辜负他们期望。天下有识之士甚多,知我方腊处境的人应也不少,当知若无秀洲之败,反扑江宁府尚有机会,现时怕只有撤出杭州城了吧?”
西首大汉愕然变色,放下酒碗,问道:“大哥何出此言?秀洲之败,不过一次小小的挫败罢了,有如此紧要吗?”
紫袍大汉苦笑,伸手拍了拍西首大汉肩膀,喃喃说道:“平章贤弟,你久居田陇,对天下大势并不了解。一个月前,童贯挟二十万中央禁军南下,利用长江天险阻我北进,而我方,方七佛领六万大军围住一个小小的秀洲攻打了半个多月,寸步未进,让王子武终于等到了援军,葬送了六万大好儿郎的性命。”
说到这里,他眼角湿润,沉声继续说道:“想我方十三,从帮源揭竿,得百姓支持,连下杭州、歙州等六州五十二县,纵横东南,从未有过如此大败。现在的我悔不听吕将之言,应先取江宁府,据长江天险以守,定能阻敌军于北边,他童贯想越过长江,得问问我的水军同不同意了。可惜啊,我听信方七佛之言,先攻秀洲,稳住后方,再图出击。现在秀洲一败,长江天险又失,杭州城被童贯围得如铁桶一般,我军再想翻天,几无可能。快则三个月,迟则半年,义军必败,我方腊,也就是半年的命了。”说到这里,一声长叹,叹息里,满是萧索之意。
原来,紫袍大汉正是近来盘踞东南风头正劲的起义军首领方腊,而西首汉子姓平,名章,字九仲,是方腊在青溪一起打漆时结拜兄弟,两人幼时在山上采木打漆,遇上塞外奇人,双双获传一身武功,变成了师兄弟,情份更进了一层。平章心思简单,平日里不是打漆就是练功,后在青溪建了一个漆园,娶了妻,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方腊性子却刚好相反,平日里常分析天下大势,指点江山,常抱怨自己怀才不遇,并不满足于终日打漆营生。宋朝因“花石纲”事件,东南百姓反宋之心高涨,方腊趁势揭竿起义,一时间掌兵百万。
平章听完大哥分析的天下大势,竟然恶劣至此,心下骇然,不由得说道:“大哥,战局不至于此,莫要长了他人威风。今日我从城东南溜了进来,眼见朝庭军的兵士也很是兵困马乏,想来也不乐观。”
方腊点了点头,说道:“不是大哥长他人威风,你见到的是驻地的厢军,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混朝庭粮晌罢了。童贯的主力是中央禁军,他们战力相当强横,方七佛就是败于这支军队之手,两支军队,不可同日而语。”
平章也不懂中央禁军与地方厢军有何区别,但心下也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皇朝虽然病怏怏的模样,怕还是隐藏着巨大的力量的。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忙道:“大哥,我道上听说,这两天朝庭有派人来招安?倘若局面真这么不堪,不如……”
青溪时,他就极力反对方腊起义,在他眼里,管你天下风云变幻,窝在青溪打漆,也别去做那些要掉脑袋的事。当然,他当时无力阻拦方腊,但这时局面如此不堪,转念想到这里去了。
方腊不动声色,只是抬眼扫了一眼,眸里紫蕴流动,精光炯炯,一闪而敛。平章心扑的一跳,把后半句话活活吞了回去,心里惊讶:“大哥眼里紫蕴浑厚,似有实质,竟像是长河心法已然大成。才短短几个月不见,大哥的内力竟至于斯。我还整天扑在了武学上,老被大哥讥笑为武痴,却是落后太多了。”
方腊恍然无事一般,豪气道:“我方腊一世虽无建树,却自命英雄,岂能做降众。且朝庭在此时招安,想来也不安好心,贤弟这个念头倒也是想岔了。”
平章听到这,顿时冷汗浃背,赶紧给自己与大哥倒上酒,端起碗来一口干了,说道:“大哥,我一介武夫,不懂天下大事,想岔了,你莫怪。”
方腊抚掌笑道:“贤弟,你莫多想了,哥哥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忽然想到另一条路子,倒是个好想法”平章的心下稍定,问-道:“大哥想到了什么路子?”
方腊端起碗喝了口酒,放下碗后,又沉吟了半晌,才说道:“贤弟,如果大哥跟朝庭谈判划江而治,你觉得可行吗?”
平章懵了一下,思量一番后,安慰道::“虽然现在战局对我们很不利,但毕竟我们手上还握有重兵,朝庭也必然是所顾忌,才想来招抚,如若谈判,当有机会吧?但如果接受招安后,朝庭秋后算帐,我们又当如何?”
方腊沉默良久,倒酒喝酒,气氛怪异。平章也不敢说话,怕打扰了大哥的思绪。良久,方腊悠悠说道:“秋后算帐,说得好啊。朝庭必定是会秋后算帐的,招安只是想让我主动放下手中刀罢了。但反过来说,从失去江宁府与镇江府那时开始,义军就决定了失败的命运。在外人看来,几十万大军,很是风光,但是这些都是老弱残兵罢了。现今东南路军、蕃汉军、还有禁卫军压境,这些都是朝庭的精锐兵团,别说童贯带兵,就是摆个猴子在指挥使位置上,我也莫能与之抵抗,杭州城破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平章心却忽然想起昨天大哥快马传来的急信,信上仅五个字:“事急,弟速来。”并无其他言语,来时不知形势恶劣至此,看大哥这副心丧若死的模样,难道是要交待后事?想到这里,心下的忧伤竟不可抑制,默默端起酒碗,望见大哥又白了许多的鬓发,心酸莫名,古来征战天下,几人能幸免于难,又何如这杯中之物畅快,何苦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