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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美男秦渭

01

就这样狼狈地披着一头怪发下了楼,路灯昏暗,彩虹只看得见不远处的马路边停着苏东霖的汽车。

一旁树下有个红点,她蓦然转身,发现了正在抽烟的苏东霖。

“东霖,你刚到吗?”彩虹被自己身上的香水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嗯,受伤的那天我们本要去雪竹斋的,结果耽误了,现在去那里吃夜宵怎么样?”

“夜宵?太晚了吧?”

“现在正是时候。”不等她回答,他说,“你等我一分钟,我上去和伯母打个招呼。”

“不用不用,我妈知道我跟你出去。”

“还是上去说一声比较好,免得家长们担心。”说罢,他径自上了楼,几分钟后又下来了。

他的脚步并不似以往那么轻快,毕竟断了两根肋骨。

“多礼。”她无奈地说,“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这就是苏东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可以很恶搞,开天大的玩笑,说话又凶又损,但他知道分寸。如果他想讨好一个人,功夫也会做得很足。

岂知还没走到汽车旁,便有一个匆忙而过的路人将苏东霖撞了一下,苏东霖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人却视而不见,大摇大摆地走了。

彩虹一声怒吼:“喂!站住!你撞人了!”

那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蓄着小胡须的脸显得很猥琐。

他回头一看,不屑地说道:“我一五十岁的大叔,撞你个二十几岁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怕什么?你会吃亏吗?我还怕闪腰呢!”

彩虹气极反笑:“嗬!五十岁很老吗?你以为你五十岁就可以拒绝成熟吗?”

“妈的,你想怎样?”那人索性摆起了姿势。

苏东霖脸一黑,刀光一般的目色逼过去,冷笑:“五十岁的老先生,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走在大路上,太阳晒不黑你,风也刮不倒你,但这样和小姐说话,汽车肯定会撞死你的。”

大约是被苏东霖的气势吓到了,那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你没事吧?需要我扶着你吗?”彩虹关心地问。

“你以为我是五十岁的老头子吗?”

彩虹与东霖交情匪浅。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一开始他们是情侣,谈了不到三个月,就由情侣变成了朋友。历经修补,渐渐由朋友变成了好友,却再也没回到情侣那个高度。不是回不到,而是他们都不肯努力,甚至觉得这样的一种关系更好。

彩虹帮东霖做过很多事,代写情书只是其中一项。东霖英文奇差,她曾多次帮他,不然此人毕业都成问题。只要是玩的事情东霖都会想到她:游泳找她,郊游找她,打扑克找她,K歌找她,聚会更要找她。合作是默契的,交往是愉快的。东霖和彩虹在一起,可以尽享友谊而不需任何回报。

二少爷的女友多如牛毛,一旦想吹,彩虹就成了移情别恋的对象。他会在和人分手后不久与彩虹出双入对,让伤心的恋人以她为情敌。彩虹就是他的开关,他的保险丝。

这样做对彩虹的感情生活不是没有杀伤力。从大一到研究生毕业,彩虹一直没有男朋友。鼓起勇气追她的同学在将自己与苏东霖做了一番比较之后,都打消了念头。所以彩虹坚定地认为自己之所以成为剩女,苏东霖要负主要责任。闹到最后连韩清都不耐烦了,跑去对东霖说既然你是彩虹的哥们儿,身边若是有条件好人品也好的朋友,介绍几个给彩虹嘛。苏东霖大摇其头,说自己认识的都是些纨绔子弟,酗酒、吸毒、玩女人,没一个配得上彩虹的。

其实彩虹对这些并不介意。爱情尚未来临,又何必强求?就算一辈子遇不到真爱,像关烨那样做个独身女人也不错。对她来说,爱情不是一件大事,关键是她的学业、事业,以及如何早日住进风景如画的博导楼。

在雪竹斋温暖的包间里坐定,彩虹讶然:“怎么,就请了我一个人?”

“不可以吗?”

“这样弄得有点像约会哦!”彩虹嘲笑了一句,顺手拿过单子,点了几碟点心和水果,对服务生说:“再来两杯威士忌,加雪碧和冰块。”

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苏东霖忽然道:“彩虹,今早你生气了?”

“生气?没有的事。”

“可是你的样子很凶。”

“我一向都是这样的吧?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觉得,你好像是很受伤害的样子。”他皱起眉来看着她,“其实你一直很在意我,是吗?”

“在意你?呵呵呵……”

今天的苏东霖声音出奇地温柔,看她的眼神深情款款:“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却让你生气了,真对不起!”

彩虹连忙掩口:“天啊,今天是我的生日吗?不是啊,我生日早过了。”她窘窘地看着他:“那么是你的生日?不对,你的生日不是一月份吗?”

“今天是我们初次相识的日子。”

“哦……”彩虹眼珠一转,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对,今天是你和莉莉初次相识的日子。”

“那天你们俩都在。”

“好吧,我们都在,不过我的任务是电灯泡,那又怎么了?”

“我觉得你比莉莉好看。”

“谢谢。”

“后来你说你不喜欢莉莉,我就把她推给了我哥。”

彩虹一口气噎住:“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莉莉?”

“我曾经悄悄地问你,郭莉莉是不是你的好朋友,你说不是。”

“她的确不是,我说的是真话。”

“莉莉却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曾经。”

“你还说过很多别的话。”他将烟掐了,抿了一口酒,“你说潘小慧的眼睛太小,林珊珊的脾气太娇,关月萍的腮帮子太硬,何丝丝太懒,饭碗里长了蛾子才去洗。”

“打住!”彩虹恨不得一跳三尺高,“我以为你是在问我的意见,所以坦诚相告。想不到现在你倒打一耙!你若真想秋后算账,这些话权当我没说。”

“我是问你的意见,因为我没有意见,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Come on(拜托),二少爷,谢谢抬举,我的意见没那么重要。”

“那请你告诉我,”苏东霖幽幽地说,“我究竟哪点不好?嗯?年少多金,事业得意,对你关怀备至、呵护有加。为什么你从来对我不青眼一顾呢?”

“年少多金?”彩虹笑了,“苏东霖同学,你听说过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吗?人生之中有五种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安全需要排在倒数第二位。哈哈!我的需要有这么低级吗?你是在羞辱我吗?”

“这不算低级,很多人都还在这条线上挣扎呢。特别是房价飙升之后,这条需要已经把所有其他的需要全都吞噬了。”

“是啊!若不是你们这些富二代在那儿乱炒房地产,房价会飙得这么快吗?你以为我会向房价屈服吗?”

“奇怪,”苏东霖道,“我们怎么扯到房价上去了?彩虹,你还是没有回答我,我究竟哪点不好?”

彩虹低头想了想,鼓起勇气抬起头:“你真要我说吗?”

“请直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因为你是Gay(男同性恋)。”

苏东霖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说什么?”

“因为你是Gay。”彩虹认真地看着他的脸,握住他的手,“听我说,东霖,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我尊重同性恋的权益,坚决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出柜很难,你有什么挣扎和煎熬,都可以对我倾诉。”

苏东霖一时无语,两眼直翻了上去,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上次那件事,你误会了。”

“没关系,不必掩饰,我完全理解。”

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约着去郊游,彩虹却在宾馆的房间里无意撞到苏东霖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

“那人是我的表弟。”

“嗯嗯。”

“我们从小关系很铁。”

“嗯嗯。”

“那天他失恋了。”

“嗯嗯。”

“他喝了很多酒,想早点睡,那房间里没有别的床。”

“嗯嗯。”

“于是,我们临时挤了挤。就是这样。”

“嗯嗯。”

他火了:“你老‘嗯嗯’个什么?”

“嗯嗯。”

他轻轻拿起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也支持同性恋权益,可我不是同性恋。”

“好吧,你不是。”

“我证明给你看。”

“证明?”彩虹愣愣地看着他,“怎么证明?”

“你把手往下移。”

她的手心从他的胸膛移向小腹。

“再往下。”

“……”

“再往下。”

“……报告,已经到达禁区了。”

她抽回了手。

“如果我是同性恋,它会是这个样子的吗?”

彩虹一面窘得满脸通红,一面又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这么窘。住院时有一天她下了课去看东霖,正碰上东霖洗完澡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上身还打着绷带,蓦然见到她,心一慌,一不留神浴巾滑下来,给彩虹逮了个正着。

“告诉我,究竟我哪点不合你的心意?”

彩虹咬着嘴唇想了又想,抬头看着他说:“东霖,你挺好的,我很喜欢你,我是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有我人生的蓝图。我会时时想象和一个人一起生活、结婚、生子、吵架、做饭,甜甜蜜蜜、平平安安地携手到老。可是东霖,”她喝下一大杯酒,“很遗憾,你不在那个蓝图里。”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我不能在那个蓝图里?”

“我需要一个soul mate(灵魂伴侣),你很可爱,也很够朋友,我们在一起也很开心,可是你不是我的soul mate。”

“这个好办,说吧,怎样才能成为你的soul mate?我可以学习啊!我的脑瓜子又不笨。”

“这样吧,我问你一个小小的问题,看你有没有可培养的基础哈。”

“问吧问吧!”

“华生先生最喜欢抽的香烟是什么牌子的?”

“……”苏东霖当场愣住,随即翻了翻白眼,“不公平!至少你得告诉我,华生是谁。”

02

夜宵吃得不算沉闷。拌嘴是常事,早已习惯。他们开始旁若无人地K歌,碰到拿手情歌如《明明白白我的心》之类,两人相视对唱,深情款款,演绎得天衣无缝。

岂料一出门正碰上一群人从大门走进来,为首的一个穿着条纹西装,半揽着一个大眼睛女孩,身后跟着五六个人,有男有女,不知是随从还是朋友。

东霖驻足,眼睛斜眯了起来:“哥。”

东宇笑道:“K歌啊?”低头看表:“这么晚还不回医院,会被护士骂吧?”

“带彩虹出来玩玩。”东霖看了一眼彩虹,发现她狠狠地咬着嘴唇,脸绷得很紧。

东宇目光闪烁,饶有兴致地玩味着两人的神态:“那我不打扰你们,请尽兴。”

大家互相点了点头,大批人马杀向走廊深处。

冲着他的背影,彩虹突然叫了一声:“东宇。”

走廊尽头有人脊背一凛。

“替我问候莉莉。”她冷冷地说。

东宇顿了顿,转过身,依然揽着那个女孩,目光坦荡不惊:“好的。”

说罢,早有人给他拉开了包房的门,一群人鱼贯而入,走廊陷入沉寂。

随苏东霖走到停车场,一路上彩虹只顾着生气,虽说大户人家的子弟多半如此,可苏东宇在彩虹心中的形象还是顷刻间毁于一旦。

这是个敏感话题,聪明人都会装糊涂,可彩虹偏要问个清楚:“东霖,你哥在外面有女人?”

“我怎么知道?那人我也不认识,至多是逢场作戏吧。”苏东霖咳嗽了一声,表情尴尬,“我哥的事你少问。何必惹麻烦?”

这算什么回答?虽然对莉莉有一肚子意见,但彩虹对她的感情是矛盾的。她们之间有过甜蜜的友情,也有过巨大的伤害。过失虽在莉莉,但她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愧疚,多年来一直在找机会弥补。魏哲事件后,她对彩虹的热情让彩虹觉得自己过于计较前嫌。怎么说呢?不是不原谅她,也不是不想和她亲近,只是无论怎么做也达不到当初的火候,假意的亲热反而显得不真实。

要用力去维持的情感不可能坚持太久。毕业那时,莉莉经常打电话约彩虹出来玩。结婚不忘请她当伴娘。生了孩子还一度透露出想请她做干妈的意思,被她三言两语搪塞了。同学中莉莉够实际也够强势,可她也很痴情。和魏哲分手时以泪洗面肝肠寸断,只差没跳楼吃安眠药。郭莉莉的大学成绩不差,又是社团的积极分子,凭长相凭家世凭履历不可能找不到工作,毕业后却肯安心在家当全职太太,这么爱热闹爱交际爱出风头的一个人为家庭也算做了牺牲。相比之下,苏东宇那无所顾忌的神态就让人倒胃口了。顺着这个逻辑往下想,彩虹就替莉莉委屈起来。

不等她张口,苏东霖又说:“这事你不要让莉莉知道,不然她可要把我们家撕个粉碎。”

彩虹挑眉:“有那么严重吗?”

“你不是很了解她吗?”

“她又不坏。”

“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

“奇哉怪也,你们兄弟俩碰到这种事不好好检讨自己,还一个劲儿地编派人家的不是。”她的火噌的一下蹿得老高,掉头就走,“你自己回去,我坐公共汽车。”

苏东霖一把拉住她:“深更半夜的你等个什么车,有病啊!”

“我是有病,我就看不惯你们这样的。”

“哎,说话别夹枪带棒,什么‘我们’‘你们’的,这关我什么事?”

“当然不关你的事!对你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是不是?你想过莉莉吗?”

“你酒喝多了。上车吧,彩虹。”苏东霖的脸窘得发暗,不由自主地摸出一支烟,“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说苏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嘛。”

“……”

“你说对了,”他看着她的脸,“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等着你来改造了。”

说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目光充满调侃。

彩虹怔了怔,拎着小包,头也不回地向车站走去。

这条路僻静却不算小,偏偏彩虹等了十几分钟也没等到车。站里没别人,只有两个肮脏的垃圾桶,盖子半敞着,堆着满满的泡沫饭盒,空气中有一股馊味。地上零落着几根一次性的筷子。彩虹盯着远处柠檬色的路灯发了一阵子呆,忽然想起这里其实离家并不远,大约四站路的样子,没有车也可以走回去。正要举步又犹豫了。这条路她不熟,前面黝黑一片,曲曲折折不知道是否安全。于是,决定再等五分钟,然后到路口拦出租车。

仍然没车。夜气凉了,她拉了拉衣领向街北走去。走了不到十步,一辆怪异的红色跑车不知从何处飞来,在她面前戛然而止,掀起一团尘雾。幸好她走的是人行道,若是在马路上就已经撞到了。

彩虹又惊又怒,正要发作,车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条长长的细腿,细腿的尽头是一只又细又尖的男式皮鞋。紧接着,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是个很英俊很气派的年轻人,肤色白皙,额头饱满,嘴唇充满了棱角。他长得像模特一样漂亮,也像模特一样苍白而毫无表情。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宽宽的钨金戒指。

黑衣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淡而隽永的香味。四肢过于纤细,他从车里走出来的样子与其说像一个翩翩公子,不如说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身上的西装非但不遮掩这个短处,反而故意裁成瘦身的形状。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吗?彩虹禁不住又打量了他一眼,这一眼更正了她的印象。这个人看上去比例没什么不对,也不是特别高,只是因瘦削而显得格外修长。

好吧,彩虹在心中承认,从纯粹审美的角度来说,从解剖学意义上来说,从几何分析上来说,这个人的英俊超过了东霖,综合指数也超过了季篁。

她不怒反笑,脑海里飘出了一面小旗帜,上面写着:“欢迎打劫,欢迎诱拐,请尽情展露你的色相吧!”

黑衣人拉开车的后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淡淡地说:“东霖让我接你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是那种在电影院里企图打电话的声音,偏偏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音量却又只大到你刚好能够听见。

非常悦耳、非常有磁性的低音,带着一丝纤弱,又有一点慵懒,好像在梦中被人抓来派了这趟差事。所以,他的声调透着点不情愿。

彩虹越发陶醉。如果说女人最要紧的地方是头发,那么男人最要紧的地方就是声音。一个男人可以不好看,也可以一身臭汗,嗓音不好听就没救了。听说话的语气这人好像认得她。彩虹自己也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他们一定在哪里见过,苏东霖的狐朋狗友多不胜数,新近又开了公司,也许是他的某个手下。

不对。他的派头、气势和车都超过了东霖。而且他和东霖一样,一定要闪亮出镜,绝不低调行事。

她乖乖地坐进车去,那人指示她扣好安全带。

汽车启动,平稳向前,在融入车流的一刹那迅速加速。

“我叫V。”他说。

“V?”

肯定不是字母的V,一个男人这么介绍自己不奇怪吗?如果当初季篁对彩虹说他叫篁,彩虹一定会吓一跳,以为他是从三国时期穿越过来的。

她静静地等着下文,以为他会继续介绍自己,不料这个“V”好像就是他对自己的全部概括。

黑衣人不再说话。汽车出二环拐入城西高速,向远离城市的方向飞驰。

“喂,方向错了,我家在吉祥路。”彩虹很小声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她不习惯跑车低矮的车身,不习惯排气管的噪声,不过她不反对在美男身边多坐片刻。

V公事公办地说道:“东霖让我带你兜兜风。”

“那么请注意一下车速,这条线的路标上全装着摄像机。”

V的嘴角挑起一丝讥讽:“小姐,这是正常车速。”

彩虹暗暗猜测他的岁数,应该在二十五六岁。

沉默片刻,V说:“So(所以说),你就是东霖所谓的女朋友?”

彩虹愣了愣,回敬:“So,你就是东霖所谓的表弟?”

“表弟”两字一出口,立即惹怒了他。

V的声调像被放进了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冰柜,直直冻成了冰块:“表弟?”

“嗯,表弟。”

话音未落,车子猛然一刹,跑车的轮胎在高速公路上“吱——”的一声划出一道长长的黑印。彩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甩,差点被安全带勒断了胸骨。她尖叫一声,看着车子斜穿三条车道,失了控一般地向前冲,仿佛要带着她冲破栏杆,冲进桥下的大江。她吓得闭上了眼,不料车子并未失控,在距离栏杆不到五厘米处硬生生地停住了。

惊魂未定,窗边的车锁突然弹开,她听见V向她冷喝一声:“下去!”

她狼狈地拉开门,跳下车去,双腿着地还没站定,车灯一闪,箭一般地飙出去,迅速消失了。

“我靠!”彩虹对着远去的车影大大地竖了个中指,“你丫有神经病啊!”

彩虹就这样被V先生抛弃在二十五米高的城西立交桥上。这是一条繁忙的主线,各种型号的汽车、卡车、摩托车一拨一拨地向她涌来,车灯直直打到脸上。她看见几辆匆匆而过的出租车,伸长手臂拦车,谁也不理睬她。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我,”那头传来东霖的声音,“你到家了?”

“到你个头啦!”

苏东霖从那头也听出了不对劲:“你不在秦渭的车里?”

“他把我扔半路上了。”

“哦!”他显然吃了一惊,“你在哪里?”

“城西高速,20号出口。”

“嗯,你在原地等着。”

“快来接我。”

那边叹了一口气:“我吊着点滴呢,秦渭会来接你的。”

“你换个人!我不上那神经病的车!”

“深更半夜的,拜托你别折腾了。”

“喂——东霖,别挂——!”

电话挂了。

果然不到五分钟,V先生的跑车戛然而止,又是卷着一团尘雾停在她身边。

车中人向她发令:“上来!”

彩虹咬紧牙关地站着,一动不动,腮帮子硬硬的,好像刚吃了人肉。

见她坚决抵抗,他打开应急灯,从车里钻出来,闲闲地打量她,明知故问:“你在生气?”

“我不该生气吗?”

他摆出一副不想和她计较的样子:“有什么话上车说吧,这么站着不安全。”

“我不坐你的车!”

他哧的一声冷笑:“你以为坐我的车很容易吗?”

“坐你的车跟坐出租车有区别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继续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职业是经常向人灌输理想的大学老师吧?”

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后脑勺。这当儿手机又响了。

苏东霖在那头问道:“彩虹,秦渭到了吗?”

原来他真的叫渭,秦渭。

“到了,哼!”

“跟他上车,算我求你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胸口的伤势尚未痊愈,咳嗽对他来说是件痛苦的事。彩虹想了想,不愿让他为难,终于说:“好吧。”

这次秦渭的车开得很平稳,一路无话。秦渭一直将她送入宿舍区。然后停下车,居然很有风度地将她一直送到楼上,还很客气地跟彩虹的妈妈打了一个招呼。

李明珠额头亮晶晶地说:“进来喝杯茶吧!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姓秦,秦渭。”他淡淡地说,“太晚了,不打扰了。”

“那改天来玩!”李明珠热情十足。

秦渭含糊地“嗯”了一声。

关上门,李明珠拍了拍彩虹的脸:“闺女哎,你强!你太强了!苏东霖太难搞定就算了,这个一定要逮住。别看他表情硬邦邦的,我估摸他性子比东霖软,将来会比东霖好处。”

像所有的父母一样,李明珠把每一个深夜送她回家的男人当作假想女婿。

“难道你没发现他比东霖还要有钱?”

“那还用你说吗?你知道他的手表多少钱一块吗?”明珠进厨房给女儿端来一碟切成片的苹果,“不是东霖约你吗?怎么回来的时候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临时有事,托他表弟送我回来。”

“表弟?不会吧?”明珠说,“东霖妈不是姓沈吗,她只有一个哥哥在香港,东霖怎么会有一个姓秦的表弟?”

“呃……”彩虹的眼珠转了转,“那是我记错了。”

03

和很多学习勤奋的女孩子不同,彩虹不爱洗澡。

当然,彩虹有她自己的理由:第一,她不爱出汗,没有必要天天洗。第二,家里热水器的功能失调,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每当一个人要洗澡时,必得有另一个人守在热水器旁随时调节水温,不然就有烫伤的危险。偏偏放置热水器的厨房和洗澡间相隔甚远,彩虹必须一边洗,一边大声地呼喊:“热一点!妈妈!对,再热一点,冷死我啦!……好!就这样!保持这个温度……哦,不,不,不,太热了!是的,我知道您没动!可是还是太热了!哦!哦!哦!”巴掌大的浴室,她被烫得无处可逃,卷着浴巾一身泡沫就冲了出来。

可是今天彩虹不仅破天荒地早起,还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在浴室里捯饬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香喷喷、白净净,一身水汽地出来了,涂成樱桃色的嘴微微地噘着,露出娇憨怨艾之态。她换了件蓝色绣着白花的开司米毛衣,穿上一条大红方格子羊毛短裙,细长的黑发垂过肩头,尾部带着一点卷儿。

早饭是馒头和鲜肉包子,她吃得很小心,生怕衣服溅上油腥。吃完了她又去刷牙,去掉一口的香菇味。

明珠一边喝豆浆一边打量她,末了,突然说:“彩虹,你谈恋爱了?”

彩虹正在喝酸奶,差点一口呛住:“啊?——没有!”

“那么就是你看上谁了?”

“没有。”

“一定是昨晚送你上来的那个小子。”明珠研究女儿的神态,“秦渭,对吗?哪个‘渭’?‘蔚蓝’的‘蔚’?‘保卫’的‘卫’?”

李明珠的搜索能力比百度还强大,只要给她一个名字,八辈子的祖宗都能被她打听出来。彩虹赶紧摇头:“我也不知道。”怕妈妈觉得她在装傻,连忙又说:“等我问了东霖再告诉你哦。”

“这么说就是他了?”

“妈,您乱猜个什么呀!”

彩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悄悄地想,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将错就错、转移视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明珠继续打量她,过了一会儿,大摇其头:“不行,你这打扮、这神态,一副乖乖送上门的样子,秦渭这样的男人才不吃这一套呢。你越主动越不能引起注意。”

彩虹一头闷在桌上,完了,“钓龟”讲座又要开始了。

“要不要听听你妈的建议?”

“您说吧。”

“秦渭和东霖很熟吗?”

“一般的朋友吧。”

“这段时间你先冷落东霖,”明珠说,“尤其是他俩都在的场合。”

彩虹愣住,道:“为什么?”

“提高你的神秘度呗。东霖条件那么好的钻石王老五你都爱搭不理,其他的男人一定觉得你很有意思。”她用馒头夹了几根榨菜,“别刻意打扮自己去迎合人家。相反,要做出一副很无聊很厌倦的姿态,好像身边全是这样的男人,见得太多了,懒得提起精神去招呼。”

这绝对是新内容。彩虹觉得妈妈越说越玄乎,已上升到博弈理论的高度,于是大眼一瞪,问:“然后呢?”

“然后你就若即若离。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电子游戏吗?”明珠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因为他们喜欢神秘的东西,所以别让他们在你这里轻易过关,懂吗?如果是电话找你,铃声响了四下再接。约你出去,别急着答应,总是说那个时间你有事,需要安排一下看能不能挤出空来。一句话,你就得是那游戏里的一件宝贝,不能轻易找到,更不能轻易到手。记住,宝贝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没有属性。一旦有了归属,宝贝也就不稀罕了。”

“嗯,有道理。然后呢?”

“和他在一起,你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和倾听,所以别谈太多你自己的事情。你要观察他对比他弱势的那些人的态度,比如他对服务员的态度、对出租司机的态度、对路人对乞丐的态度,这样你可以知道他是否善良。观察他对别的女性的评价,能看出他对女性是何期望。观察他批评别人,看他是刻薄还是宽容。让他陪你排队,观察他的耐心;让他陪小孩子玩耍,可以知道他是否会成为好父亲……”

彩虹站起来看表,不能再无休无止地“然后”了,于是笑着打断她:“妈,时间到了,您得去上班,我也要去学校了。”

明珠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哎呀,都快八点了,你怎么不早说呢!记得拿午饭,我给你做了五香牛肉和虎皮青椒。”

彩虹拉开门正要走,忽然被明珠一把拽住,手指掐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嵌进掌中。

“哦!”彩虹痛得龇牙咧嘴。

“记住!千万不要跟男人上床。”明珠的目光好像一把锤子,将告诫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女儿的脑子里,“女人上床需要一个理由,男人上床只需要一个地方。走错这一步,没人能救你。想想何小田吧!”

何家不是没有教训。彩虹的堂妹何小田未婚先孕,偷偷地跑到私人诊所堕胎,结果出了事,导致终身不孕。那个男人听说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走得不见踪影。小田只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岁离过婚且有两个女儿的男人。在家里和继女们斗得个鸡飞狗跳,死去活来,动不动就跑到叔叔婶婶这里哭诉,已成了十足的坏典型。

这话说得彩虹脊背一阵发寒。她勉强地笑了笑说:“妈,我知道。”

结果彩虹竟在校门口的商场里遇到了韩清。

她本来是要买几支改卷子用的圆珠笔。季篁嫌红笔刺眼,要求她用绿色的笔改卷子,她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种深绿色的水笔,很贵,就买了一支。一抬头看见韩清一家人正在对面不远的货架边挑选水瓶。夏丰推着购物车,多多坐在车上专心地吃棒棒糖,两人手牵着手,低声絮语,很甜蜜很温馨。

唉,真是小夫妻吵架不长久,床头吵床尾和。彩虹不明白妈妈昨晚硬要去掺和个什么,白白骂了人家一顿,不知道是要替韩清出气还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结果呢?

“韩清!嗨!早!”彩虹隔着两排货架向她挥手。

商场很吵,她的嗓门儿也不大,但她觉得韩清肯定听见了。可是韩清却低下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呃——彩虹正要走过去,韩清忽然抬起头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她别过来,待会儿手机联系。

搞什么鬼呀!彩虹只得付钱出门。还没走到文学院的大楼,手机振动,传来韩清的短信:对不起,刚才不方便。夏丰昨夜生你妈妈的气,不让我和你讲话。

彩虹怒发冲冠地打字:靠!他发哪门子的火!

韩清:他向我道歉了。说最近工作不顺利,房贷压力大,心情不好,请我原谅他。

彩虹:你就原谅了?

韩清:他是孩子的爸,全家人都靠他,你要我怎么办?昨夜他说着说着都难受得哭了。夏丰从没在我面前流过眼泪。

彩虹:可是,打人总不对吧?你不能太心软了。

韩清:这两个月别给我打电话,短信联系吧。

彩虹:别,我正打算下班到你家来看看多多呢。

韩清:别来我家,求你了!

彩虹看着短信傻眼了。这大约就是磨合吧。多么别扭的一对夫妻啊,但达成谅解就是一件好事。她心中的天平又向夏丰倒了过去。读书的时候夏丰真是穷得叮当响啊,从来不在食堂买菜。每次来学校,总带一大包榨菜、辣椒和萝卜干,就着食堂的米饭吃得津津有味。彩虹看了心里都难受了好久。后来他找了几份家教,生活才有好转。就这样艰苦的日子也没妨碍人家写出一首又一首的诗来。彩虹和韩清都是他的热心读者,自愿出钱搜集诗稿到复印社给他印了几十本诗集四处散发。据说夏丰之所以能找到这份工作,这精致的诗集也起了相当的作用。农村孩子在大城市里学习真是不容易,资源匮乏,人脉短缺,告贷无门,四处碰壁。别人努力一分就能办到的事,他努力十分还有可能打水漂儿。想到这里,彩虹的心中涌起一阵愧疚,妈妈昨晚也太仗势欺人了。

到办公室改了两个小时的作业,彩虹出去泡了一杯茶,回来时看见季篁坐在沙发上。

“嗨,会开完了?”她问。

“完了。”

“你需要用桌子吗?”她将摊开的试卷挪到一边,让出一块空地。

“不需要。”他说,“你用吧。”

两人之间忽然有一阵沉默。

“季老师——”

“请叫我季篁。”

“嗯,季篁,我……我写了一篇论文,准备投学报的,想请你看看给个意见,行吗?”彩虹从抽屉里拿出几页打印的纸,很谦虚地看着他。

这其实是她硕士论文的第三章,加了头尾之后变成单篇,自以为颇有见地,不然也不敢轻易拿出来献宝。

季篁接过来,扫了一眼标题:“我恐怕给不了很专业的意见,我没怎么读过张爱玲。”

彩虹的柳眉竖了起来。心里说,季老师,你很忙吗?你不知道这是我在搭讪吗?你是没谈过恋爱,还是太嫩?

“哦。不需要你太了解张爱玲,只请你替我在理论上把把关就行了。”她换了一种更加客气的语气,“季老师在《文学评论》上发表的两篇论文我都仔细拜读过的。”

虽然这是昨天在学校图书馆临时搜索出来的,请大神改论文,吹捧还是要到位的。

他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了十五分钟。论文并不长,只有八页纸。

“怎么样?”她掏出一只苹果,用力地啃了一口。

“还行。”他说。

还行?就这评价啊。

“你是投F大学学报吗?”

“B大学学报,我想在核心期刊上试一把。”

“如果是B大学学报,这篇是不是短了点?”

“短吗?”

“我觉得短。有些地方还有展开的余地。”

“你是说论述不够详尽?”

“嗯……个别概念还可以进一步厘清。”

“也就是说,有些概念不清晰?”

“当然,你的文本分析占了绝对的篇幅,如果在理论上再下力气,两万字都打不住了。”

“你是指,我缺乏理论深度?”

“有些地方逻辑有点……”他在找词儿,“……欠呼应。”

“季老师,您继续说,再往下说,您都够格当外交官了。”

他两手一摊,头一偏,不说了。

“哎——”彩虹定了定神,很大度很鼓励地笑了,“不必太照顾我的自尊,我可以接受严厉的批评。”

“真的吗?”

“真的。”

“那这篇你就别投学报了,”他揉成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扔,“不好。”

她愣住了。开始她还想保持风度地反驳几句,可怒气已先一步蹿到头顶。她气呼呼地冲了出去,临走时狠狠地将吃剩的半个苹果扔到了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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