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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西门吹雪套餐

01

和陌生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你会因为一句话而喜欢上一个人,也会因为一句话而讨厌一个人,并决定今后不再深交。

可彩虹自诩是个理性的人,理性的人不会让非理性的因素左右自己。她想起了导师关烨的那句话: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

也许季篁一贯心高气傲,只是没被她发现。如果这是他个性里重要的一面,她了解得越早越好,何况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因为学术问题吵嘴。

彩虹决定将此次过节儿定义为“学术分歧”。鉴于季篁在她面前的表现一直拿着正分,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负分,应当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然后回休息室热饭,彩虹捧着饭盒回到了办公室,发现季篁正坐在桌边吃午饭。

还是那几样,彩虹已经给起了个外号,叫作“西门吹雪套餐”:一只鸡腿,半碗白饭,一杯开水,一根黄瓜。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是一种享受。

彩虹不禁幽幽地叹息:“一个人写出来的东西是垃圾不要紧,如果吃的东西也是垃圾——他的人生就太悲哀了。”

确定这话的用意只是捉弄,季篁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她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在他耳边说:“季老师,从没有人把我的论文扔进垃圾桶,从没有。”

“……”

“从没有人这样诋毁我的工作和我的研究能力。”她声色俱厉。

季篁不动声色地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团纸,捋平,还给她:“去投稿吧。总编是苏少白,祝你好运。”

“苏少白?”学术界一听见这名字就跟活见了鬼一般,没见过世面的彩虹脸一下子白了。

“如果你听了我的意见就气成这样,听了苏少白的意见一定想上吊。”

说罢,他低头继续吃饭,可他津津有味的吃相又惹怒了她。

她一把夺过他的饭盒,“咣当”一声,扔进垃圾桶。

季篁皱眉:“扔我的午饭?我以为我们不过是进行了一场学术讨论,有必要上升到暴力的形式吗?”

“垃圾应当放在装垃圾的地方。”

“何老师,你刚才说过,不必太照顾你的自尊——”

“你不必太照顾我的自尊,但你不能忽视我的自尊。季篁,我是你的同事,不是你的学生。”

他两手一摊:“我以为你想听我的意见,我也告诉了你我的意见不一定专业,如果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她在空中大声吸了几口气:“好,很好,季篁,你……你很有趣。说说看,你将用什么行动来弥补你的过失?”

他没听明白,道:“我?有过失?”

“从学术的角度上说,你侮辱了我。”

“有这么严重吗?”

“是!你必须向我道歉!”

“No.”

“你必须要替我修改这篇论文,修改到足以发表的程度。”

话一出口,连彩虹自己都觉得无理取闹,甚至有点勒索的意味,但她被自己的临场发挥吓到了。

“什么?”

“你得替我修改这篇论文。”

他凝视着她的脸,看了看表,又想了想道:“修改可以,不过我是第一作者。”

“你不能署名。”

“为什么?这相当于我重新写一篇。”

“无论你怎么改,这篇论文是我的,你必须要采用原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内容。”

“何老师,你看我像魔术师吗?”

“怎么不像?你不是说这篇不好吗?点石成金不是魔术师的特长吗?”

“No.”

她注意到季篁奇怪的表达法。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用“没门儿”显得太无礼,用“不”显得太坚决,用“不行”又显得太软弱,所以他用一个英文的“No”概括了以上三种表述。

“不会很累的,我已经写了百分之七十,你只要补充百分之三十就够了。”

“No.”

她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叫作“少女的祈祷”。没人能够抵挡这样的凝视。果然,季篁也被这花仙子般莹莹闪动的目光击中了。

“这样吧,”他终于说,“你自己写,我指点指点你。”

彩虹得理不饶人地叫了起来:“嘿,说话注意口气。我们是同事呀,同一年参加工作,一模一样的工龄,谁也不比谁低,怎么是‘指点’呢?至多是‘同行间的探讨’——”

他闭嘴,开始收拾东西。

彩虹绝望地翻了一个白眼,核心期刊啊,将来升官发财评职称,哪样不靠它?她又何必死抓住面子不放?

“好吧,季老师,你指点指点我。”

他喝下一大口水:“我过半个小时有课,下课之后讨论你的论文,可以吗?”说罢,又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她忍不住问:“你干吗老喝水?口渴吗?”

“我没吃饱。”

“哦,对不起!”彩虹一股儿脑儿地将自己的盒饭塞到他手中,“你吃我的午饭吧,五香牛肉、虎皮青椒。我最近在节食,刚吃过一个苹果了,我不饿,真的!”

他怔了怔,摇头:“谢谢,没法吃,我……对花椒过敏。”

彩虹愣了愣,她从没听说有人对花椒过敏。不过,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季篁从来不写板书,一个字也不写。关键的句子他会口头重复,还会问学生们“记下了吗”,但他的手指几乎从来不沾粉笔。

因为这个,学生们都认为他很酷。

“你对粉笔也过敏,对吗?”

“我有哮喘。”他说,“轻度的。”

“这会影响你帮我改论文吗?”

“不影响。”

“那你爱吃什么?”彩虹趴在桌上支起双腮温柔地笑了,“我去买给你。白斩鸡吃吗?东食堂做得可好了。你一定要吃哦,我请客!”

“为什么听说我有哮喘你会笑?”季篁问。

“……”

“想起来了,”他说,“何老师喜欢容易受伤害的男人。”

他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打量她,似笑非笑,目光尽处万水千山。

调侃?揶揄?讽刺?捉弄?她努力分辨,却一无所获。再度凝眸时已烟消云散,他的目光又如往日那般深邃宁静。意念不经意地起落,月落星沉,微澜泛起,似有无数游鱼戏在水底。

她迷惑地看着他,此生未见过如此的目光。

“我去买饭。”她说。

吃完了彩虹买来的白斩鸡和水果拼盘,季篁教课去了。彩虹从柜子里找出毯子躺在沙发上午睡。她回味刚才的一番舌战,怎么看都觉得是自己在借学术交流的幌子想方设法地接近季篁。她原以为共用一间办公室会产生很多机会,可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进展。除了上课,季篁很少来学校,为了让她自在地午睡,他几乎避免来办公室。就算一周有那么一两次见面时光,也是匆匆忙忙,互相点个头,像一对老派绅士,谈谈天气,谈谈花草,如此而已。

那样一个薄荷般清凉的男子,却令彩虹着了魔,苦苦等待灵魂的下一次交合。

半小时之后她被手机吵醒,来电显示着韩清的名字。

“彩虹,能求你一件事吗?”她开门见山。

“什么事儿?”

“夏丰周五有个面试,泰宇传媒招一名企划部经理。”她顿了顿,说,“我上网查了一下,泰宇隶属元祐集团,你能跟苏东霖打个招呼吗?”

“泰宇传媒?”彩虹说,“夏丰在省报待得不舒服吗?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事业单位啊。去这种传媒公司工资是高,风险也大,压力只怕要翻好几倍吧?”

“彩虹,房贷这么重,我的工资又这么低,靠他在广告部的收入很吃力。何况,”韩清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夏丰的上司前几天透出口风,对他的业绩不满意,可能要将他调到工会。在他们那里工会绝对是闲职,快下岗的人才会往那里打发。”

彩虹迟疑了一下,道:“电话我可以帮你打,但苏东霖是什么态度我就不知道了。”

“只要你求他,他肯定答应。”韩清说,“你们的交情摆在那里。”

这种时候,不能不帮,彩虹点点头,道:“行,我这就打电话,过会儿给你回话。”

挂掉手机,她忽觉一阵莫名的紧张。多年来她与东霖之所以关系亲密无话不谈,正是因为她从不曾向他要过什么,或者托他办过什么事,尽管知道苏家财大势大。她与东霖就算有点子小交易——诸如代写情书、辅导学习之类——从来都是公平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几年的交情算下来,谁也没欠谁的。毕业找工作那么大的事儿,那么需要援手,彩虹也只是紧紧抓住了关烨。导师嘛,她不张罗谁张罗?

小心翼翼维持起来的奇妙平衡,今天被韩清的一个电话打破了。迟疑片刻,她拨通了东霖的手机。那边传来懒洋洋的一声“嗨”。

彩虹单刀直入地道:“东霖,有件事要求你。”

“什么事?”

“夏丰周五去泰宇传媒面试企划部经理,你能跟那边的老总打个招呼吗?”

“打什么招呼?”

“夏丰想换工作,你能不能替他说说?”

她问得直接,苏东霖答得干脆:“不喜欢这个人,不欢迎他来泰宇。”

“哎,夏丰碍你什么事了?泰宇只是你的子公司,就算是上班也不会来和你打照面,你管他做什么?”

“此人志大才疏、刚愎自用,而且心胸狭隘,严重情绪化,没人能跟他合作。”

“韩清最近很困难。”彩虹只得将语气放缓,“房贷压力大,夫妻俩老是吵架。”

“这关我什么事?这是夏丰自己的事吧?”

“好吧,你不喜欢夏丰,这事就算你帮帮韩清,行不?”

“我跟韩清也不熟,没热乎到帮人找工作的地步。彩虹,你一向很少揽事的。夏丰这个人,你帮他他不领情,不帮他他还怨你,怎么做都没好下场。你可别惹事上身。”

撇清得真快。虽知这人一向如此,彩虹的心还是寒了一寒,忍不住说:“苏东霖,为什么一到人际关系上你就变得这么精明?”

何止是苏东霖,彩虹觉得她身边的人——包括她的母亲——一谈到人情世故个个火眼金睛,见解惊人,独独衬出她是个傻子。

“那是因为你太傻。”

“你不帮他们这个家就完了,昨天两口子都打起来了!”

“靠!”

“帮帮韩清,算我求你了!”

那边沉默了几秒,东霖说:“这样吧,我这里行政部缺人,如果韩清愿意来上班,让她明天来找我。这个职位的应聘今天close(截止)了,收了三百份简历,她明天不来我就选别人。”

“喂喂,我是说夏丰!”

“夏丰不要,韩清可以。”

“嗯?——啊?”没想到东霖转得这么快,一下子来这一招,彩虹傻掉了。

“可是……夏丰怎么办?”

“可以当家庭妇男嘛。”东霖在那边笑得很得意,“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彩虹,你不是搞女权主义的吗?”

02

事不宜迟。彩虹也不睡了,手机没电,径直下楼去图书馆民国时期资料室找韩清。

彩虹本科、研究生时期的好友在这个城市里混的还有好些个,逢年过节也常往来,但说到亲密无间就谁也不如韩清了。写得一手好书法的韩清曾是学生会宣传部的骨干分子,在寝室则是有名的知心姐姐,好性格、好脾气,谦和恭顺,温婉含蓄,家教严格,观念传统。姐妹们有了矛盾总是她来当和事佬,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啦,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啦,什么“忍字心头一把刀”啦,什么“和气生财,吃亏是福”啦,都是她长年向大家输出的理论。一句话,韩清就像自己笔下的柳公权,横平竖直,厚实端庄。据说当年韩清热恋夏丰就是爱上了他那一笔圆润妩媚的赵体字。俗话说:“先学颜,后学柳,赵体不学自己有。”她颜柳都有了,再摹赵体就是不行,怎么学都少那么一股子风流韵。于是乎慕名向夏丰请教,两人先论书法,后论文学,论到最后互赠一枚自刻的石章。

寝室人笑她陷入了“古典主义爱情”。

如今,书法对于韩清的最大功能就是抄写图书馆各部门的《阅览规则》《办证手续》《书籍管理条例》之类的规章告示,用玻璃相框装好,挂在入口的大墙上。

F大学历史系对辛亥革命的研究曾经非常领先,但随着某位国家级学者的仙逝和后继无人,连带着当时为配合研究而兴办的民国时期资料室也随之冷落。资料室像书店里过了气的畅销书那样被人挪了又挪,从正厅移到楼角,紧挨着厕所,里面二十几把红木圈椅——听说是一位老华侨捐赠的——也被尽数搬去了会议室,取而代之的是廉价的绿绒布铝合金双翻椅。

彩虹找到韩清时,韩清正用一块抹布认真地擦洗墙上的装饰瓷砖。

打过招呼,韩清看了看身后,确认主任不在,小声说:“彩虹,你坐一下。”

她去里屋端来了一杯菊花茶。

“有蜂蜜吗?”彩虹问。

“给你加了,小姐。”韩清拧拧她的脸,“没蜂蜜的菊花茶你会喝吗?”

“谢谢。”彩虹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说,“你那个变态主任呢?没上班?”

“刚才还在,说是有个会,我侦察了一圈,已经走了。”

地点安全,彩虹立即发飙了:“靠,神经病,大白天的让你擦墙!你看看这地、这桌子,都亮得跟镜子似的……她还嫌不干净!病态!有这工夫让你坐着读读杂志也是好的。”

韩清一把捂住她的嘴:“嘘——小声点!人家是看不得我闲着。年轻人嘛,多干点没什么。”

“你真好教育!就她?一没文化,二没素质,一开口就是怪腔,‘小韩,你的思想最近有新动向吗——’呃!”彩虹做呕吐状。

“拜托你别嚷嚷了——隔墙有耳。”

“那就说正经的。刚给苏东霖打电话了,泰宇传媒归他大哥管,他说不上话。不过他那里行政部倒是缺人,问你愿不愿意去。”

韩清倒退了一步:“什么?问我?”

“对。你知道东霖的公司吧?元祐集团的泰宇高科,就在市中心的元祐大厦,办公条件可好了,跟他干工资绝对不低,房贷肯定解决了。”

韩清瞪了瞪眼,半天没说话,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乞求:“彩虹,既然办公条件那么体面,挣得又多,你去替我说说,让夏丰去吧!”

“啊?这个——”彩虹咽了咽口水,搪塞,“他说……只要女的。”

“那夏丰怎么办?我不能挣得比他还多啊!那他还有面子吗?”

一听这话,彩虹差点将一口茶喷出来:“天啊,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在说这种话?请问你是大学毕业生吗?韩清同学,这不是封建社会!现在是票子要紧,管不了面子了!再说夫妻平等,谁挣的钱都一样地花。想想看,你不是想让多多进重点小学吗?不是想让他学钢琴吗?不是还想接你爸妈过来住住吗?有了这份工资,好好干,没几年首付就有了,你可以放心地享受你的房子了,全家人都跟你一起幸福,多好啊!”

韩清叹道:“我有三年都没正儿八经地工作了,你说苏东霖会要我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孩子妈,什么也不会做,只会做家务。”

真是恨铁不成钢,彩虹急得差点吼出声来:“你对东霖可千万不能这么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历我来帮你写。想当年你还是优秀学生会干部呢!你书法比赛还是全校第一名呢!你还得过人民奖学金呢!你的英文还过了六级呢!你还发表过散文呢!就是在这种破资料室,你不也是先进工作者吗?当年若不是夏丰让你留下来,你不是也到电视台当编辑了?韩清,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这么窝囊呢?人家是烂泥糊不上墙,你明明是块大砖头也不往上垒,没出息!真没出息!”

被这番话炸昏了,韩清低头看地:“唉……我觉得,我还是要好好地想一想,回家和夏丰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毕竟他是一家之主。最近一个月他四处投简历,一心一意要弄个部门经理。其实他在省报也就是个一般职员……泰宇传媒那边,我觉得他还是蛮有希望的。要不我还是等等吧,你跟东霖说说,让他等我一周再回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现在就得决定,明天就去见苏东霖。这个职位是公开招聘的,收了三百份简历,已经过了截止期。东霖说,明天不去就选别人了。你们不是缺钱吗?该不是叶公好龙吧?钱来了又跟钱过不去,真是的。”

韩清的目光闪了闪,忽然说:“主任来了,你先回办公室吧。我马上给夏丰打电话,等我回信。”

彩虹下楼买了一瓶汽水,喝完慢慢走回办公室,韩清的电话追来了。

“彩虹,谢谢你帮我张罗。这事儿……还是算了吧。”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蔫蔫地道,“夏丰不同意我去东霖的公司。他说从大学起就讨厌这个人,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更不能领他的情。”

“哦——”这倒是让彩虹大出意外,“为什么?仅仅是讨厌吗?”

“陈小芬的事儿你知道吗?”

“陈小芬,音乐系的那一个?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

“对。夏丰大一时追过她,两人好了一阵子,后来陈小芬投靠苏东霖了。他们俩为这事儿还打了一架呢。”

“打架的事儿没听说。”原来有这么一段过节儿,难怪每次出来玩只要有苏东霖,夏丰就不露面,彩虹还不死心,“这是老早的事儿了吧?东霖后来也没和陈小芬在一起啊。”

“当时算是横刀夺爱吧。夏丰说东霖也就是开着奔驰带着陈小芬兜了几次风,给她买了两件漂亮衣服,陈小芬就倒戈了。”

“这不正好证明陈小芬靠不住吗?要是我还感谢东霖帮我认清了这个人呢。”

“这是夏丰的初恋。唉,彩虹,你没谈过恋爱不明白初恋是什么感觉。你爱上一个人,一辈子都觉得欠他的,就像当年我遇见夏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雕一枚石章,窗外的槐花点点飘落。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我的男人。”

每当回忆自己甜美的初遇,韩清总要来上这么一句,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被人施了魔法。

“韩清啊,你神经大条点,不要被夏丰弄得团团转好不好?”彩虹哭笑不得,“你说说你现在像什么?大学本科、光明磊落的女才子,在家被老公扁,在单位被主任欺,回家四肢着地擦地板、转锅台、奶孩子。已经三年了啊!难道你就没有梦吗?难道你不渴望成功吗?如果你甘心一辈子就是这样,我没话说,马上替你回绝。现在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甘心吗?”

韩清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

彩虹还记得一年前到韩清家的情景。孩子睡着了,她拿着一大块抹布跪在地上,像一休和尚那样双手擦地。问为何不用拖把,说拖把不干净,边边角角擦不到。她家的玻璃花瓶一天洗两次,桌无杂尘,灶台锃亮,连锅盖都被钢丝刷子擦得闪闪发光。韩清就坐在一尘不染的沙发上穿着睡衣一集一集地看肥皂剧。彩虹拿出五四腔笑她:“不要沉沦,拿出你的斗志来!”韩清脸一扬,双手往腰里叉着,怪笑:“谁说我没斗志?我天天都在与灰尘作殊死的决斗。”

然后,赤脚站在光亮的地板上,她忽然捂住脸,泪水从指间滑落:“夏丰总是说,每天做好家务,照顾好家庭和孩子,做男人最强大的后盾,这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和满足……为什么这种幸福我偏偏感觉不到,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不满足呢?难道我是个贪心的女人?”

彩虹吃惊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一个女人婚后会被男人改写成这个样子。沉默片刻,彩虹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说:“韩清,这世上幸福和感觉永远只属于你自己,没人可以替你定义幸福,也没人能够决定你的感觉。”

这话说完,她忽然愣住。

她觉得她之所以能言之凿凿指点江山,仅仅因为她单身无偶,不必向任何人妥协。

03

一个小时的课,季篁准时回来了。坐在沙发上,他用十五分钟时间将彩虹的论文重新看了一遍,用绿笔做了几个记号。

沙发不大,彩虹不好意思坐过去,觉得太亲热;更不好意思隔桌而坐,像是接见学生,毕竟还是求人家帮忙,还是要谦逊点儿。思来想去,索性将椅子搬出来,搬到沙发旁边,和季篁面对面地坐下来。

谈话肯定不轻松,可能意味着新的较量。那次会议的几问几答,他们似乎杀了个平手,但到底年轻气盛,季篁不服气地追下来了。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找回场子了。彩虹还在心底打鼓,发难开始了。

季篁问:“何老师,论文里你不停地说‘主体’‘个体’和‘自我’三个词,请问它们所指何义?有何区别?能否具体解释一下?”

高手就是高手。彩虹第一时间窘掉了。她以为他会问张爱玲的叙事手法,问她小说中独特的空间构成,或者,至少问一下张氏的爱情观或亲情观。这些彩虹全在行,怎么都能说个头头是道。可是,彩虹有彩虹的毛病,知之甚切而改之甚难。和很多刚入行的年轻教师一样,彩虹喜好时髦的术语:“解构”“后现代”“能指”“宏大叙事”“细读”“厚描”“陌生化”“戏仿”“文化资本”“符号暴力”……动不动就要拿进论文里说事儿。她对抽象归纳更有偏好:“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瞧瞧,人家黑格尔说得多好,多凝练啊。

脑子用力挣扎了几下,彩虹舔舔干燥的嘴唇,兵临城下只好水淹七军,虽然心虚,声音要高,调子要足,学术辩论就是打排球,你打过来我扣回去:“‘自我’指的是人潜意识的那一面,也就是欲望的层面。”

“同意。”他说,“主体呢?”

“主体和个体是一个意思,就是指自我。”她两手一摊,“论述的时候我不喜欢重复用词,所以就变着花样儿说了。”

季篁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哎,你叹什么气?”

“虽然我的专业是文学理论,而你的专业是文学批评,咳咳,从大方向上来说,我们也算是同行。”

“完全同意。”

“那我就不说外行话了,行吗?”

“啥意思?”彩虹小脸粉红了,“刚才我说的话是外行话吗?”

“这样吧。我先问你,主体的英文是什么?”

“Subject.”

“Subject在语言学上的解释是——”

“主语。”

“主语在一个句子里的首要功能是——”

“引导动词,是动作的主人。”

“很对。那么你说说看,主体是什么?”

“人的行动能力,人对自身经验能够清晰阐述的能力。”

“那么,回头过来,个体的英文是什么?”

“Individual.”

“我们常说,要相信集体的智慧,不要搞个人主义,是指的什么?”

“嗯……”彩虹眨眨眼,“是指一个人不能以为自己什么都行,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季篁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又错了?”

“没错,就是缺乏理论深度。换一种说法,换一种说法。”

“个体是指一个人对自我行为和心理动机的一种理想的、浪漫主义的阐发。有时阐发得过了分,不符合实际,那就成了个人主义。”

“多么聪明的分析啊!可见‘自我’‘主体’和‘个体’这是三个不同的概念,你自己一下子全分析出来了,很清晰、很透彻。”

“季老师,您是不是特有成就感,特觉得我孺子可教……”

“不敢——”

“我可以进一步问你一个问题吗?”彩虹笑着说。

“说吧。”

“请问主体和对象究竟是什么关系?在现实的重压下,作为主体的我们还能够行动,还有勇气阐释吗?”

季篁微微扬眉:“当然能。”

“莎士比亚说: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彩虹,这句话的关键词是‘not to be’。人活于世,争取的不过是一个身份,身份给了我们安全,给了我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季篁淡淡地说,“而我们所要做的,是抵抗身份带来的种种诱惑,要勇于not to be。”

Not to be!这话很抽象。彩虹怔怔地看着他,脑子乱了,有点跟不上。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没有确切的关系,只是一些位置的总和。”

这话不如不说,一说更抽象,彩虹的大脑直接死机,不禁问:“等等,你确信我们讲的是文学理论不是理论物理?”

“比如说,你我之间,是一种位置;你和你的家人,是另一种位置;你和关老师,情况又不同。所以,是位置的总和。”

“这听起来好像是马克思主义呀,马克思不是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吗?”

“就是马克思主义,《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噗——”彩虹正在喝水,差点呛住,“也就是说,我在你这里又复习了一遍马列原理?”

“不行吗?考考你忘了多少。”

噗——又一口水喷到地上。

季篁今天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仍然配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的衣服显然有限,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几件。白衬衣、各种颜色的T恤和牛仔裤。皮鞋、球鞋各有两双,只换过几次,他喜欢式样朴素的鞋子。没见过他穿西装,不过相信他穿上西装一定也帅。眼珠一转,彩虹换了个话题:“季簧,今天你有瑜伽课吗?”

“有,是另一个班,中级班。”

“我能参加吗?”彩虹掩饰着面红耳热,假装说得很随意。

“这个……中级班几乎全是男生。”

“这班还分男女啊?”

“也没特意分……不过这个班就是没什么女生。”他的样子也有点窘,“我也觉得奇怪,还以为是少年宫特意安排的呢。他们说也不是,可能女生们都报在初级班了。”

“现在还能报名吗?”

“早满了。”

彩虹心里说,季老师,您就不能顺势邀请我一把吗?或者干脆让我插个班不成吗?她的心咚咚乱跳,想起了妈妈的叮嘱,再怎么一厢情愿也不能轻易送上门。

于是乎耸肩一笑:“呵呵,我觉得瑜伽特别锻炼身体,有那么多倒立的动作,可以促进脑部循环。”

“嗯。”

“还有,真的很健身,对保持体形大有好处。”

“对。”

“它甚至吧——可以提高人的修养和情操。”

“啊?”

“就连背景音乐也有怡神静体、改善心情的作用。”

“是吗?”

“真的,瑜伽这种运动特别好,特别适合我。”彩虹看着他的脸,认真地说。

季篁站在她面前,半天不说话,好像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才道:“对不起,不知道你喜欢这个,下次开班一定通知你。不过,”他顿了顿,“我有个读书小组,目前有三个人,大家一起读理论书,一周一聚,谈心得和体会。这对专业训练很有帮助,何老师感兴趣吗?”

彩虹眼睛一亮:“理论书?哪一本?”

“目前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刚刚开始。你若有感兴趣的书也可以提出来,咱们下次一起读。”

“那……这本要读多久?”

“嗯……一年左右。”

“我的天啊,一本书读一年……搞什么呀……”

季篁看着她,纠正:“是精读。”

彩虹赶紧举手:“行,算我一个!”

04

下班之后彩虹一连给韩清打了三个电话,面授机宜,怂恿她接受东霖公司的职位。彩虹觉得,既然韩清在做决定上如此软弱,作为朋友她有责任督促韩清不要错失良机。何况替韩清拿主意这也不是头一次。当年她能进资料室也离不开彩虹的策划。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职位,因为它在大城市,又清闲又稳定,在刚毕业的大学生眼里也是一块热乎乎的香饽饽。彩虹觉得,同样是城市姑娘的韩清并不缺少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也不是不机灵不识眼色,恰恰相反,她的问题是过于敏感,太能接受他人暗示。换句话说,如果这城市里大多数人的毛病是由于文明程度不高导致的话,韩清的毛病就在于父母双亲全是老师,教育太多,导致文明水准过高。很多人都好意思去做的一些事,比如不高兴了挖苦一下、朋友嘚瑟了刺她一下、利益在前抢它一把、请客聚餐专敲大户之类,她都不好意思去做。所以韩清才会得到大家的喜欢。跟她在一起很安全:她什么也不抢,又什么都愿意奉献,先天一个“易受伤”体质。而且她对男人的看法还停留在十七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只知道爱,不知道防范。等她们知道了防范,爱也就没了十七岁的滋味。

借用美剧里的一句话:这城市埋藏着无数个情感地雷,稍不注意就会被炸成粉碎。

岂料任她说个唇焦口燥,韩清就是不松口:“彩虹啊,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但这事儿吧,我得顾及夏丰的感受,对不?毕竟家庭是第一位的。唉,现在你可能不理解,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这事儿你还是替我婉拒了吧。”

“真是死脑筋啊,韩清!苏东霖这人你又不是没打过交道,他能吃了你吗?”

“他?有名的花心大少啊,谁跟他在一起都少不了绯闻。我觉得……如果夏丰这么介意,我真的不能去,多少也得避点嫌,何况他俩还有过节儿。”

“那我们先不说东霖,说说多多吧!”彩虹改换策略,“你不是说想让多多进双语幼儿园吗?还有,不是说想让他学钢琴吗?上了班,有了钱,房贷轻松了,孩子的教育也跟上了,多好啊!你不是一直说你不想待资料室吗?再说,多多也不能老是天天跟着你,也得让他去去幼儿园,学着跟别的孩子打打交道啊。比起孩子的教育,大人之间的成见算什么?何况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东霖这人我了解,他绝对不会招惹你的。”

这话果然打动她了。韩清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要不,我再想想?”

“想什么啊!人家今天就要回话。”

电话那边支吾了一下,没声儿了。

彩虹叹气:“要不你跟夏丰再商量商量,晚上给我打电话?”

韩清如获大赦:“好的好的,那就这样,彩虹,谢谢你。”

彩虹提包下楼赶公共汽车,又值下班高峰,汽车慢悠悠地向前挪。不一会儿,手机又欢快地响了起来。还是韩清。

“彩虹,你在哪儿?”

“在车上,怎么了?”

“我……刚才碰到夏丰的一个同事,”韩清的声音有点发抖,“他说,上周二夏丰跟他的上司大吵了一顿,差点打起来。上司……上司跑到领导那里告了一状,大家都觉得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别着急别着急,如果只是工作上的事意见有分歧,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夏丰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火一上来,哪管得住自己啊!那同事开始不肯说实情,被我逼问了半天才肯讲。具体怎么处理的还没有正式通知,小道消息说是社里决定给他一点面子,不算开除算辞职。给他两周时间找工作,月底前办完辞职手续。”

彩虹忍不住说:“这么大的事儿他没跟你说?”

“没,夏丰挺爱面子的,而且他和他的那位主任早就不对付了。”韩清道,“难怪他心情不好,每天回家都黑着脸。其实你说说,我会怪他吗?我是那种人吗?我家夏丰多有才华啊,发表过那么多文章,市里这么多家报社,文化单位一大堆,哪里不能去啊?辞就辞呗!”

“那个……你们房贷紧张,又欠着债,还是要尽快找到工作。”

“是啊。所以我来求你啦,你能不能试着跟东霖再说说,让夏丰去泰宇传媒?”

“嗯——”彩虹想了想,道,“东霖这人我了解,能办的事一定会答应,不能办的,肯定办不了。泰宇传媒那边你就别碰运气了。倒是东霖这边……我等会儿去问问他,看能不能让你去上班,但换个部门,不和他在一起,这样,你们互不见面,夏丰也不会心烦。”

“啊?只能这样吗?问题是,夏丰的工作怎么办呢?”韩清急着说,“他一个农村人,在这城市谁也靠不上,脾气又急,性情又傲,想找到方方面面都让人满意的工作不容易啊。我一个家庭妇女倒是干什么都行的。”

“你真糊涂。你先干着,让夏丰慢慢找工作呗。至少经济上没有压力啊!”

“如果我上了班,他就要在家带多多,哪有时间找工作?”

“那就让他带一阵孩子呗。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宠他了。这位大爷自从有了儿子,连个尿布都没换过,也太甩手掌柜了吧?让他带几天多多,也尝尝你做母亲的辛苦!”

“不成不成,他带不了多多,一个小时可以,超过了就会烦。我倒不心疼他,我是怕他冲多多吼。”

讲来讲去,一直讲到彩虹下车,韩清还在为不能让夏丰带孩子这件事反复辩解。彩虹终于急眼了:“好啦,韩清,别说了。人是要改变的,家庭结构也是要有弹性的,特别是在危机的时候。现在别谈什么性子不性子习惯不习惯了,你先干着,等夏丰找到更好的工作,你想继续干也成,不干在家继续带多多也成,随你。这主意我替你拿了!我马上联系东霖,先替你应承下来,然后我去游说他给你换个部门,这总成了吧?”

“唉……真是的,为这种事来麻烦你……不管成不成,先谢谢了。天啊,夏丰到家了,我挂了。”

彩虹随着人流下了汽车,忽然想起钱包里有两张今晚足球联赛的票,是一个老师给的,彩虹不看足球,本来打算留给爸爸,灵机一动,拨通了苏东霖的电话。

“东霖,今晚有空不?”彩虹热情地说,“我有两张球票,想请你看足球。”

“你……看足球吗?”

“以前不看的,现在看了。”

“看电影行不?”

“不行,就是足球,给点面子啦。”彩虹想,电影院里能说话吗?

“那行。几点?”

彩虹说了时间。

“我来接你吧。”

“不用,体育馆门口见就行了。”

“就看足球?没别的事儿?”苏东霖问道。

“嗯——”彩虹想了想,觉得求人还是得付出代价,于是说,“先看足球,再吃饭。我请客,你说地方,咱们下馆子!”

“行。”

回家后以最快的速度捯饬了一下自己,彩虹换了一件衣服,略施淡妆,准时赴会。

出租车到了体育馆门口,彩虹一眼看见了树荫下的苏东霖,忽然抽了一口凉气,来的不是一个人,苏东霖的身边站着衣冠楚楚的秦渭。

彩虹第一时间窘掉了。

“对不起,急着应承你,忘了这个时间我还约了秦渭。反正你们也认识,不如一起看球吧。”苏东霖淡笑。

彩虹看了看手里的两张票,刚要张口,苏东霖又说:“票我们另外又买了,位子不错。彩虹,你要吃爆米花吗?”

“要的,谢谢!”

东霖折向小卖部买零食,剩下彩虹和秦渭木然相对。秦渭双眉紧锁,一言不发,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彩虹觉得冷场,只好说:“秦先生也喜欢足球啊?”

“有时看看。”

“你和东霖……嗯……是同事吗?”

“不是。在生意上有往来。”

“哦。秦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金融。”

还不如不回答,这一行大得没边了。

显然不喜欢被追问,秦渭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今天交通真挤,前面那条路堵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把车开进来的。”彩虹连忙换话题。

“我没开车。”秦渭不咸不淡地说,“这样的交通、这样的时间,我怎么会开车呢?这个城市没法开车。”

彩虹哑然:“那你……坐公共汽车啊?”

“我有司机。”

“东霖爱开车,交通再挤也爱开。”彩虹笑了笑。

秦渭道:“没办法,谁让他这么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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