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三皇子容华,一袭墨色的衣袍,腰间束了一根白绸,头发随意挽了,披在背后,静静地看着从小伺候自己的太监张全收拾着去周国的行囊。
他出生的那一天,天边的火烧云烧得通红,那天一直到了亥时天才沉沉黑去;他出生的那一年,黄河水患,淹死了上万的百姓,田地颗粒无收;他出生时,国师替他补了卦,道他男身女相,无福无报,虽然命里富贵无人能及,然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祸国殃民。
皇帝对他新生的喜悦便被这些事情冲得淡了,到最后成了深深的忌惮,连同宠冠后宫的华贵妃,也在那时风头劲退。
因着他的母妃是畏罪自戕,虽照着贵妃的仪制得了厚葬,但也仅此而已。不许宫内人服丧,就连贵妃的涵梓宫,也不许见哭声。和八皇子一起被带到皇后殿的那一日,他以为只是寻常的请安。殊不知从皇后殿出来,天却变了。华家成了叛国贼,母妃也未留下只言片语便自缢,他和年幼的弟弟站在母妃的尸身前,愣愣地站了半晌。
八皇子容扬蓦地哭出了声,却被张全一把捂住了嘴:“殿下,陛下下了令,可不许见哭声的。”
容华默默地看着母妃苍白的面颊,眼里噙了一汪泪,却是生生忍下。他从母妃身上取下了一枚玲珑佩,母妃说过,这枚玲珑佩是当时她出嫁时,外祖母给的嫁妆。
他听说白日里的时候,法场上问斩了上百名华家人,血染红了整条西市河,血腥味久久散不去,就连一场暴雨,都未能冲刷掉法场上的血迹,那猩红的血液,像是印在了法场的地里,如同牢牢黏附着被斩杀的百名亡魂。法场上吹过的呜咽的风,也像极了华家人阴魂不散的悲鸣。
等他知道一切的时候,都成了“听说”的事情,他没有瞧见那摄人心魄的血红,他的眼前只有母妃身上的素白,白得空空荡荡。
没了,不过一天的工夫,什么都没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恍恍惚惚的不真切。
宫里的嫔妃皇子都唯恐避之不及,就连素日与贵妃交好的秦昭仪和叶婕妤,也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遣下人来致了哀思,略略表了心意。毕竟叛国的罪名,谁沾上一星半点便是万劫不复,谁也冒不起这样的险。容华和容扬跪在母妃的灵前整整一夜,那一夜特别漫长,漫长得好像天再也不会亮了。
华家被抄家的事情,到问斩那日之前,都被瞒得密不透风,散在帝国各个角落的暗卫,和远在深宫的他们,竟一丝风声也未曾听到。皇帝的杀心如此之重,秉雷霆之势而下,便是申辩的机会也不给了。
沉浸在丧母之痛里的少年,虽然隐约嗅到了政治阴谋的味道,但是他来不及着手去调查些什么,便接到了要去周国为质的圣旨。华家满门被灭,华贵妃又自戕而亡,他和容扬虽然因着是皇子,免于一死,然而斩草除根这回事,他都想到了,何况背后操纵的人。周国得了陈国的布阵图,本就兵力略胜一筹,此番更是如虎添翼,边关的十座城池不过是前菜,然而周国却并未乘胜追击一举攻入郢都,而是答应了在函初关和谈,最后要的也不过陈国每年向周国赋税白银两千万两,以及遣一位皇子入周国紫川为质,周国是什么意图,他摸不清楚。陈国兵败如山倒,这样的条件已经是喜出望外,便不敢再议,推了已是弃子的容华去做这个质子。
静寂无声的室内,忽然烛火一动,窗棂被推开,一个人影翻身进来。容华抬起眼看着站在面前的人,眼里是一片死水无波。
涵梓宫如今被派了重兵把守,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在他前往周国之前,这里便是软禁容华和容扬的冷宫。其实帝后实在是多虑,他区区一个少年,手里无权无势,背后无母家依傍,眼前无朝臣帮衬,已是步履维艰,寸步难行,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这些重兵,实在是高看了他。
然而在这样的严密看守下还能出入涵梓宫如入无人之境的,除了神医尚邪唯一嫡传的弟子木子衿,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陈国皇室多次派人求尚邪出山做御医,尚邪连连推脱了数年,却在容华九岁的那年,派了木子衿来宫里,名为御医,实则只医一个涵梓宫。
木子衿总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挂了几丝担忧,在他面前坐下,缓缓开口:“你可还好?”
容华垂了眼,替他倒了一杯茶。茶已经凉透,半丝热气也无:“好不好的,也不过如此了,还劳烦你冒险来一趟,我心里是过意不去的。”
木子衿默然半晌,素来口舌笨拙的少年,一时不知如何宽慰他,便取出了一个包袱,闷声道:“周国人素来擅用毒,师傅让我给你备了些常用的解毒药,你随身带着。“
张全接过药包袱,抹了把眼角的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木子衿沉声道:“华家的事情,表面上罪无可恕,但是背后确实疑点重重。暗卫被重创,整个暗卫的系统几乎瘫痪,但是这么多年来,明面上暗卫是皇族的细作,其实暗卫的势力早已经渗透到了江湖的角角落落,师傅托我向你道一句,你要活着回来,华家的一百多条人命,不能白白没了。“
容华仍低垂着眼眸,眼里看着手心的玲珑佩,手指抚过冰冷的玉佩,光滑如冰的玉面,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被母妃细细摩挲过。这皇宫太大,皇宫的夜太冷,母妃的自戕,必然不是因为畏罪。
“师傅还说……现在的陈国皇宫,不比周国安全,此去周国,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八皇子年幼懵懂,我在宫里会尽力护他周全,你且放心。万事小心。“
容华周身散发出的绝望和悲戚,让木子衿再也说不下去,只一件件嘱托了尚邪吩咐的话语,便默默无言。殿内的烛火烧光了几支,这冰冷的一夜,终究是要过去了。
护送容华一行去周国的是刚吃了败仗的定北侯尉迟廉,据说他是自己向皇帝请罪,揽下了这个护送三皇子前往周国为质的烫手山芋。没有朝臣相送,在帝后的不闻不问下,他坐着张全驾的马车,尉迟廉骑着马在前面开路,就此踏上了吉凶不明的质子之路。
出宫门的时候,容华撩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了他的父亲,陈国最高高在上的帝王,站在宫墙之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他的父亲,这个帝国的统治者,亲自下令灭了华氏满门的血腥帝王,延景,就这样站在猎猎的风里,风吹动他的衣袍,数日不见,他却像苍老了许多岁。容华远远地和他对上了一眼,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事发之后直到今日,他都没有见过延景,或者说,他根本踏不出涵梓宫半步。
容华放下了车帘,静静地闭上了眼。他在涵梓宫的这些日日夜夜,一夜也未曾合眼,一闭上眼便是满目骇人的猩红,睁眼又是一片肃杀的白,寂静的宫殿里,没有丝毫人气,只有寂寥的风在殿里互相追逐。
此去周国不知多少载,陈国就此作为一个梦,江南温润的雨水和母妃柔和的眉眼,一起入了梦里,沉沉不愿醒来。
一行人驶出不过半日,便到了城郊。尉迟廉叫停了车马,命人生火做饭,整顿一下再出发。
车马摇晃间,容华便沉沉地睡了半日,一觉无梦,甚是安稳。下马车来,看见眼前视野开阔,心下更是略略宽慰了些,陈国的深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张全扶着容华下了马车,他便看见尉迟廉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擦拭着佩剑。他遣了张全去取些水来,自己朝着尉迟廉走了过去。
“定北侯。“容华在他身前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沉声唤了一声。
尉迟廉闻言抬头,见是他,便把剑收回了剑鞘,随手拾起一块石子,向着结了薄冰的河里扔去。一声脆响,石头敲破了薄薄的冰层,闷声落入了湖底。
容华的目光落在湖面上被石子砸出的小洞上:“定北侯愿意送容华一程,容华心下感激,只是有一事不明,容华与侯爷素不相识,母家华家与侯爷也素无交情,不知侯爷为何愿意不远万里送容华一程?“
尉迟廉不住地拾起石子往河里扔,不多时,河面上便有了密密麻麻的数个小洞:“不为什么,老子乐意。”
容华被他的直言不讳噎得一时无话,半晌才道:“快到正月,侯爷不想与家人团聚么?“
尉迟廉面上有一道疤,从眉心到左耳,横亘在脸上,显得面目有些狰狞,他瞧了容华一眼:“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一个人便是个家。“
闻言,容华便不再搭话。尉迟廉却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蓦地道:“你和贵妃娘娘生得很像。”
容华有些诧异地回头,却瞧见张全着急忙慌地从远处跑来,口里断断续续喊着:“三皇子!快跑!有刺客!”
容华仍愣愣地尚未回神,尉迟廉却已经暴起,一把将他拉在身后,几乎在同时,几个黑衣蒙面的人从天而降,将他们团团围住。
尉迟廉低声问他:“你跑得快不快?”
容华尤在惊愕,但很快回过神来,猛地点头:“还行。”
尉迟廉吩咐道:“一会儿我先攻西面几个人,待他们都往西面来支援时,你就往东面跑,东面有个林子,你一直往里跑到无人再追你为止,晚些时候我来寻你。跑!”
尉迟廉大喝一声,身形已经向西面三人闪去,眨眼间便已经砍杀了一人,其他人见同伴不敌,便都往西面簇拥而来,尉迟廉飞身而起,一脚踹在其中一人的胸膛上,又迅速回身,一剑插进另一人的胸膛。
容华趁机往东面飞速跑去。猎猎的风刮在耳边,冻得耳朵生疼,猛地狂奔这一阵,容华只觉得手脚发麻,不听使唤,但是脚步却停不下来,一直朝着林子深处跑去。不知跑了多久,跑得打斗声早就被抛在了脑后,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细碎声响,容华扶着一棵树站定,撑着膝盖喘着气。
该是不会有人追上来了。
他正兀自喘着气,一支利箭裹挟着破碎的风飞快地向他而来,直冲他的心口!容华听到声响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闪避,只能愣愣地看着利箭离自己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身体被一阵外力猛地一撞击,不由自主地向旁边倒去。下一秒,箭插在了身旁树干上,箭头已经没入了树干。
容华回头,发现救了自己一命的是一个瘦弱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大小,蓬头垢面地散着头发,看不清是男是女。那孩子猛地拉起容华的袖子,低低喊了声:“跟我跑!”
那孩子身形灵活,跑得极快,又像是很熟悉这里的地形,七拐八绕地就把身后的追兵远远甩开,二人行至一个山洞前。孩子放开了容华的衣袖,漆黑的袍子上,印上了一只褐色的泥手印。
容华倒也不在意,向他道了声多谢。
孩子睁着明亮的双眼抬头瞧着他,眼神怯生生的:“你为什么被人追杀?你也是逃奴吗?”
“逃奴?”容华摇头,“我不知是何人要杀我,但我不是逃奴。你一个人在这林子里吗,入了夜林子很不安全。”
孩子指了指身后的山洞:“夜里我住在那里,那里没风,很暖和。”
容华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衣衫,心下不忍,便脱了外袍递给他:“穿上这件衣服吧,你穿得太少了。”
孩子接过衣服,满是污渍的小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眼睛更是亮亮的:“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容华已是精疲力竭,坐下来靠在山洞壁上休息。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眼前生起了小小一个火堆,听到声响,孩子抬起头来:“你醒啦,天已经黑了,我捡了些柴火生了个火堆,这样就不那么冷了。”
容华低头,看着他正在往火堆里添着柴火,问道:“你多大了?家里可还有亲人?你是谁家的逃奴,为何要逃?”
孩子添柴火的手顿了顿,靠在洞壁上也坐了下来,手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我没有名字,爹娘都喊我丫头,今年十岁了。我的父母都死了,他们是被买我们的那家人打死的,我们没饭吃,我饿,爹给我从厨房偷了个馒头,被管事的发现了,拖出去活生生打死了,娘的身体不好,染了风寒,整日整日咳嗽,府里的人说她得了肺痨,就把她扔了出去,我娘……应该也死了吧。后来我偷偷往柴房放了把火,趁乱逃了出来,逃到了这里。”
容华诧异她竟然是个女孩子,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小小年纪就遭遇了这样的变故。他自己也刚失了母妃,了解她内心的苦楚,便出声宽慰:“你说你没有名字,那我送你一个名字可好?”
孩子闻言,抬头看他,眼里隐隐含了期待。
容华思忖片刻:“以后你就叫琼琚吧。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个世道待你不好,但你要心怀善意。等我们出去了,我让人给你寻个好人家寄养,女孩子该好好养,不该受苦的。”
孩子不识字,听着他的发音,心里暗暗记下,从此以后这就是她的名字了,她再也不是没名没姓的野孩子了,她叫琼琚。
“那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容华方要开口,远处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警惕地站起来,拉了琼琚藏在一块突出的石头后面,手里握了一根削尖了的木棍,把琼琚护在身后。
“殿下?”张全小心地唤了一声。
听到张全的声音,容华卸下了蓄了一身的力气,手上一软,木棍落了地。张全闻声走过来,见容华发丝凌乱,衣服又脏又破,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张全身后,持着剑的尉迟廉见他安然无恙,微微舒了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没事就好,咱们回去吧。”
烧了热水草草地洗漱了一番,容华坐在搭起的营帐里,问尉迟廉:“侯爷可知刺客是何人派来的?”
尉迟廉使了个眼色,张全便带着伺候的宫女们退出了帐外,尉迟廉方道:“在一个刺客身上找到了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翎羽。
“孔雀翎?是独孤家要置我于死地?”容华诧异,脑中浮现出独孤皇后温柔的笑颜。他听闻华家灭门是独孤丞相亲自监斩,以为只是个巧合,如今看来……
尉迟廉微微点头,眉头紧锁:“我们方才出城半日,对方已经如此迫不及待,看来华家被灭门一事,和独孤家也脱不了干系。只可惜手段并不高明,马脚也藏不好。”
“此去函初关需要走上十日,照侯爷看,这十日是否还会遇到行刺?”
“难说。”尉迟廉微微摇头,“这事做得漏洞百出,不像是独孤非翎的手腕,我猜想应该是独孤家的谁擅自行动,急于斩草除根。毕竟如果独孤家真的陷害忠良,只要华家还有人在,必然会有翻案的风险。”
容华闻言,猛地响起还在深宫里的弟弟:“那容扬会不会……”
尉迟廉摇头:“应该不会。毕竟八皇子之前神受宠爱,即使经此变故,八皇子依然是陛下最疼爱的小儿子,听闻八皇子已经被交给了秦昭仪抚养,秦昭仪与华贵妃素来交好,应该会护八皇子周全。”
容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微微沉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