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千金起了个早,照往常一样到李府找师傅李谟练曲。刚走进后庭花园,就听见有人在树丛间吟诗,其声郁郁低沉,听着却很是熟悉:
一夜风静未扰梦,
无叶老槐枝却横。
京师皇城多高檐,
野雀寻家至五更。
千金心中犯奇这府上何人能有这般文采。绕过长廊后,见一人独自立于廊前一棵老槐树旁,正侧仰着头望着三两只跳跃在老槐枝头的灰雀出神。千金一眼已认出吟诗之人正是独孤继。
多日未见的千金突然又再出现,使独孤多少有些举足无措,急忙行礼问安。和那日在大明宫中一袭白纱裙衣全然不同,今日一身利落骑马服打扮的千金瞧着青春活泼,活像个羯族姑娘,也还是大方依旧,快步走上前笑着说道:“独孤大哥果然诗赋了得,幸亏今天起个大早才能路过此地得以听见真人真作,实在佩服得不行!”被千金这么一夸,独孤本就冻了一早的脸上更加红得厉害。见他如此腼腆,千金一边偷笑一边却为他打着圆场,说道:“既然如此,不能空留着你这一腔文采无用武之地,如蒙不弃,可否愿意为我新作的笛曲《荔枝香》填写唱词?”独孤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根本不知如何应承,推却自己稀于音律,怕拖累了她的好曲子。
曾经有多少数不清的京城官少向千金明投暗递过他们的风雅之作,有的让她只瞥了一眼,有的根本就没拆封。现在她头一次亲口索要填词,没想到这书呆子如此不开窍,小丫头多少有些扫兴,嘟着嘴说道:“算本姑娘自讨没趣吧!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几日之后圣上会亲自主持殿试,不管你愿不愿意为我的笛曲填词,都还是早早准备为好。”说完便嘟囔着直往后院找师傅去了。
兴许是听闻了传世轩掌柜孙直被定罪死于狱中的消息,独孤此刻还沉浸在自责的郁恨中,对千金的示好未能及时反应。过了几日后待心绪稍有缓和,独孤回想起千金直言夸赞自己,还盛情相邀为她的笛曲填词,话语眼神中既亲昵爱慕又乖巧闪烁,姿态外向大方一如其往常风格,但最后那句说自己自讨没趣的嗔怪却掺进了诸多扭捏不自然,顿时恍有所悟,莫非这小妮子真是有心相助?也不敢就此妄下定论,便想着填一首词也不是难事,何必如此吝啬。但当着面已然推却,不好意思再去找千金索要曲谱,便只能趁着千金又来李府练曲的时候,悄悄走到近前仔细聆听,并默默记下每曲每叠的音韵转调之处。
当着千金面,说自己未通音律其实也是自谦,独孤继祖父当年和李谟便是因知音相识,祖父对他打小便早有教诲,只是父亲过世后就没有再继续深加练习,而母亲长孙氏则是希望他能够多功诗书,他日好考取功名。
为笛曲填词不同于平日所作格律诗赋,独孤之前只偶然在戏园茶坊间听过几首唱曲,但都是些乡间野唱,虽也讲究词韵,但内容多是风花雪月,男欢女爱之词,不登大雅之堂。早也听闻李谟曾师从龟兹艺人,曲风间杂有西域风情,千金既拜师于李谟,所创曲调必然一脉相承。顾虑再三,他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回到西市栖凤楼,耐下性子专挑那伴有西域风情的胡姬卖唱来听,一听就是整整两天下来,终于找到了些异域格调的特质,再回到府中准备下笔时已颇有心得,呼应着曲名《荔枝香》,差不多整首词便是一蹴而就:
生南国,驰北塞,千里绝尘,香環玉宇外。羌笛半支惹人馋,胡马铮铮,阳关献长安。
东市书,西坊鼓,大明宫阙,长安朝圣笃。丹凤门前赏鹦鹉,淄江临曲,荔枝香万户。
写罢搁笔,自己也非常满意,以大唐盛世为背景,其中四海各族前来长安共朝圣皇的描述既大气又很符合曲调中杂有的龟兹胡音。丹凤门即是大明宫正南门,天宝四载时杨太真新晋,岭南送来的贡品中除了荔枝外,还有一只会学人语的白鹦鹉,惹得圣人和杨太真都十分喜爱。“淄江临曲”实为“临淄曲江”反装用句,圣人即位前是为临淄王,而与杨太真相识便是在长安城的曲江之畔,一时帝王佳人传为佳话,如此引用至唱词中含蓄又引人联想。
当夜独孤便欣然入睡,只待明日一早见着千金便当面将填词奉上。夜中睡得深沉,竟不知何时千金入得梦来,还是一袭白纱帘帽裙,轻唤其名,却飘然而去,不知所踪,而后却又骑着一匹白马立于林间,那林中满是荔枝树,紫红的一片荔枝鲜嫩欲滴。独孤欲追上前去,只听得千金说了一句他日做了山中鬼魂终得相见,便再也寻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