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不出三日,独孤收到贾幼邻送来的短简,不日即将启程赴平原投奔颜公。独孤握着贾幼邻的亲笔书笺,回想起初识至今的种种仗义相助,心中愈发敬重他的为人和志向,当即便吩咐阿兴将他从神策军中带回的一件金丝马甲收拾妥当,亲自赶去当面践行。
收到金丝甲的贾幼邻很是激动,突然后撤了一步单膝着地,抬手望着独孤,一瞬间眼角已然噙着泪光。独孤甚是惊讶,不知他为何如此,急忙迈前一步想要搀扶他起来。
贾幼邻硬是不肯,声音颤抖着说道:“虽与贤弟交心不久,但为兄心中了然,独孤兄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兄虽长你几岁,但比起你在河西一番从军历练真远不敢及,空有一腔抱负罢了。好在上无老、下无小,此去平原入行在,一人荣辱不企还。”说到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瞒贤弟,兄唯一不舍的只有秀娘,我若走了,她便孤苦一人再无依靠。此等明诗书、知人情的女子也是世间罕有。”说到这贾幼邻已是涕泪满面,又一揖手道:“若蒙贤弟不弃,请代为收入府中作良人也好,侍女也罢,只叫她有个栖身的地方。”
独孤完全没想到他竟有如此之托,一时失了应措,不知如何答应。这时秀娘从里间闻声而出,与贾幼邻跪到一处,哽咽道:“官人如何舍得弃我?秀娘甘愿随官人一道,生则同檐,死则同穴!”
贾幼邻听了转而破涕为笑,说:“罢了罢了,能有秀娘这句话,平生足矣!但我要去之地毕竟山高路远,不比长安锦衣玉食,何况战事将临,关外北胡不受教化,一个女子何其危险……”
秀娘听了不再强争,只是用手巾掩着面低声啜泣。独孤顺势伸手扶起二人说道:“贤兄虽为大义,好歹念在秀娘一片痴心,此事再容思量思量。”
“收留秀娘你可是有难处?”贾幼邻无奈道。
“绝然不是!”独孤摇着手说,“贤兄高义,愚弟当是义不容辞。”
“既如此,便勿用多言。”贾幼邻决绝地说,转而对秀娘道:“若是三年后战事未起,我自当回京来接你。若是果真烽火传京,记得每月十五前后等我书信,若是哪天等不到了,便不用再等。”一席诀别之语,说得秀娘霎时哭成了个泪人,贾幼邻看着不忍,索性提早了出发时间,狠狠心头也不回地骑上马而去。
转眼间过了月余,秀娘终于收到贾幼邻自平原寄回的第一封书信,信中具言颜公之英武神奇,各地的侠勇之士响应颜公之募,纷纷聚集到不大的平原城里,而他自己也在颜公帐下做上了主簿一职,负统点兵马,调运粮草之责,颇受器重。
独孤向母亲长孙氏和细娘阿兴介绍之时,详述了自己为不负贾幼邻之托,将其领回府中,丝毫不以一个侍女的身份看待,还特地腾出一间客房作长住之用。
这日天气明朗,长孙氏兴致不错,正巧独孤也轮休在家,便叫上秀娘一道在自家院中闲憩。但长孙氏的宽纳只是稍解了秀娘的牵挂之苦,突然听门房来报说收到了贾幼邻自平原寄回的第二封书信,一时间欣喜万分,终于一扫愁云喜笑颜开,惹得阿兴在旁打趣地说:“真不容易,个把月了才头一回见到秀娘笑,原来笑起来这么好看,倒是像极了院子里的月桂花,一个月才开一次。”
“阿兴说得妙!”独孤听了竖起大拇指夸奖。阿兴被夸得得意,自告奋勇要唱一段在戏班子学来的《踏谣娘》,还邀细娘和他对腔。细娘平日里就会学些唱词来给老夫人解闷,于是张口就来:“野花飘摇说衷肠,绿草凄凄诉缠绵。柳枝搅水乱芳心,年年春至夫不归。”
阿兴接过来唱:“离家去国整三年,金碧辉煌梦长安。男儿宏愿涉百险,锦衣还乡伴春回。”边唱边绕着秀娘学走末角的合步。一旁的阿碧趁他不注意上前伸脚绊了他一下,阿兴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惹得满院子里一家主仆上下笑得前仰后合。
秀娘也被逗得乐开了花,大家见了都很是高兴,阿碧上前挽着秀娘说:“秀姐姐笑得真美!这么一个大美人天天苦着脸,你家贾十三郎还没衣锦还乡呢,你倒先苦成细娘那般褶子脸咯。”
这话惹得细娘急了眼,上前掐了她一把:“你这鬼妮子,亏我平日起早贪黑地帮你摘菜挑水,没落你半句好话。”
阿碧赶紧求着饶说:“细娘莫急呀,我在逗秀姐姐乐呢,您方才那唱腔水灵的,隔着墙听见了还以为谁家的女娃子练声呢!”
正当大伙都乐在其中,突然一阵急促地叫门声,门房开了来,原来是燕翎从外头回来,谁也没有理会,阴着脸直奔自己的屋子,眼神里满是杀气。独孤瞧着情形不对,刚追了过去,就见燕翎已背着包裹从屋里又折返出来,这是即刻要走的意思。
“发生什么事了?”独孤急忙拦住了她,“你这是要去哪?”
不管独孤怎么问,燕翎就是不理睬,眼神里冒着火光,不顾一切要走。阿碧和秀娘也赶了过来劝问,不知出了何事。纠缠之下,一把柳叶匕首从燕翎怀中滑落到地上,吓得阿碧和秀娘退后了几步。燕翎捡起匕首,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执意要走。
独孤边劝边追到了门口,正听见德康也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喊:“少主,出事了出事了!”
“你这又出了什么事?快说。”独孤急问。
德康看燕翎的神态,像是能把人生吞了去,怯怯地回道:“方才在街市上撞见一队囚车押着好些犯人回京,男女老少都有。一路围了好些人看热闹,一问才知道,那是北庭都护府的囚车,押送的正是叛乱反贼阿布思和他的家眷。”
“什么叛乱?什么反贼!”燕翎终于抑止不住地怒吼道,“这皇帝老儿如此昏聩无能,忠歼不分,实在该死!”燕翎喊完失声痛哭起来,情切之下近乎昏厥。独孤赶忙扶住,交代阿碧将她搀回屋里去休息,以免出什么乱子。阿兴上前撩起一脚将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德康踹了个趔趄,厉声喝道:“你个呆子!胡说八道什么!”
母亲长孙氏显得很是担忧,生怕官府再来搜查,万一在自家中搜出“反贼”的女儿,一家上下全都要被牵连。独孤安慰着母亲,想了片刻便决定自己出门去打探清楚再做计议。临出门仍不放心,让阿碧将燕翎的房门上了锁,秀娘也主动要求留下来陪着,虽然秀娘来的时间不久,但平日和燕翎聊得最近。
独孤赶到皇城门前时,正遇着了一拨退散的围观百姓,顺便一打听,原来城门口已贴出了告示,“反贼”阿布思勾结李党一派利通中外,罪事败露后遁迹漠北,幸得朔方节度使与北庭都护府通力协作,生擒贼首与一众家眷,现已押送刑部大牢,圣人谕旨将亲自审理定罪。
独孤心里很清楚,阿布思被诬作勾结内臣、犯上作乱的叛国重罪,自己定是死罪难逃,一家老小恐怕也难保全,燕翎此时若要现身,无疑是白白搭上性命。
独孤回到家中时本已想好了一番说辞来劝说燕翎,哪料刚一进家门,阿碧就急冲冲地跑来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少主是我的不对,您前脚刚走,秀姐姐便说自己闹肚子,我便开了燕翎姑娘的房门,等回来一瞧,人已经不见了。”
“你说什么?”独孤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秀娘不是陪在她屋内的吗?”
“寻了一圈也是不见踪影,像是一道走了的。”
母亲长孙氏早被惊动出来,迈出堂来冲儿子说道:“走了便罢了,这姑娘兴许也是好意,不想牵累咱家。”
“母亲,”独孤上前扶住长孙氏,“这怎么能行?且不说她是儿子的救命之人,范大哥为了保全她也搭上了性命,我岂能坐视不管?”
“这一来二去的,你们说的我也都听明白了。”长孙氏的腿脚日复不便,刚站一会儿便觉得乏力,边拍着腿说:“这燕翎姑娘是个至情至孝之人,让她眼看着自家的亲人遭难而无动于衷,断是不可能的。”
“母亲说的是。”独孤侍候着母亲坐下,急忙又招呼阿兴和德康马上出门去找人回来,扭头接着又说:“更何况秀娘也一道去了,若是有个闪失,儿子如何向贾十三交代?”
“这话是没错。”长孙氏朝一旁的细娘示意,让她拦下阿兴和德康,说道:“但你也不用急成那个样子。方才人刚一不见,我就让细娘去她俩屋里看过,东西包裹都还在,不像是不回来了。”
独孤听了恍然大悟:“还是母亲大人想得明白,儿子受教了。”
果然,过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秀娘和燕翎一同回到了府上。谁都看得出来,燕翎的表情冷漠地可怕,似是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一句话没说便径直回到房中,将自己反锁了起来。
在独孤的一再逼问下,秀娘终于开口答说:“请三郎放心,燕翎不会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那你们方才究竟去了哪里?”
“兴庆宫。”秀娘望了一眼独孤,颇有深意地回道。
独孤倒吸了口凉气:“你们去兴庆宫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
“见谁?”
“三郎最熟悉不过的,千金姑娘。”
看到秀娘回答时,眼神竟是出奇的平静,独孤完全不敢相信:“燕翎她到底要干什么?”
秀娘没有立刻回答,将手中的方巾慢慢叠好,方才答了一句:“她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