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虽已入冬,长安城却少有的多雨,整月飘着细绵的雨丝,偶尔还有几声冬雷滚滚闷响,叫人胸口压抑难喘。
直到阿布思在京城被当众斩首那天,燕翎也没再迈出过府门半步,独孤全家上下没人敢多一句嘴提及此事,除了秀娘上燕翎屋中去过几次,偶尔陪她在院井里坐着透透气,经过廊上时遇着长孙氏低头行个礼,没有更多的言语。
独孤这些日子都在翰帅府上当值,宫里传下旨,年后就要晋封哥舒翰为凉国公,圣人将翰帅府一墙之隔的一套府院也一并赏了他,一应规制都要按国公礼仪重新修置。哥舒翰为表谢隆恩,特地进宫请旨,邀圣人新年正月十六御临新府上赴宴,并将此事的前后筹划交给了独孤去打理。
说是请旨御驾,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别说是在京城里头,诺大个唐帝国都是圣人的,一个蕃将得了隆宠,封了国公,就能反客为主请圣人到他新家作客了?也难怪有人一听说这等奇闻,背地里便说道开了,请皇帝作客,有史以来,闻所未闻。几乎所有人,包括高力士在内,多觉得此举有忤逆之嫌,唯独圣人不这么想,乐呵呵地满口应下了。
无论如何,既然圣驾要亲临,为保万事无虞,这日独孤特地身着朝服亲自往大内一趟,想着拜见一下有过数面交情的内侍监高力士,求问些圣人御驾出临的礼仪规制,以及御宴上安排饮食菜肴的讲究。
去了个大早,哪知候了一整个晌午,高力士都没现身,到头来了个内侍监的小黄门告知说,高公公今日不在值上,往潼关代圣人犒军途中未返。独孤大失所望,也感叹自己官阶低微,对大内之中更是一无所知,连个探问消息的熟人都没有。无奈之下,独孤想到了兴庆宫的杨太真,兴许可求教一二。当然,独孤的念想里还有那侍在杨太真身边的千金。
有了置办御宴这等堂皇的理由,独孤一路入兴庆宫未遇太多阻碍。待侍女通禀之后,独孤被径直带到了后殿,稍坐片刻,只见杨太真一袭纱衣拖地,款款而来,没有了平日雍容的装束,除了高攀的发髻上那支金镶玉的凤钗格外醒目外,与一旁的贴身侍女在着装上并无大异。
独孤规规矩矩地叩见道:“杨太真娘娘千岁万福,微臣……”
“独孤典章免礼。”没等他报完家门,杨太真笑着抬手道:“本宫知道是你。”
独孤颇有些意外惶恐,只听杨太真又说:“你的来意本宫已知,哥舒翰大帅晋封国公那么大的喜事确实够你张罗的,回头让宫里的内侍官给你送一份帖子去,圣人的车辇服冕、饮食禁忌等等一概错不了。”
独孤听了大感欣喜,复又叩地谢恩。杨太真摆摆手,笑道:“这都是小事,不必在意。”说完,杨太真略微四下环视了一圈,话锋一转道:“今日你既然来了,总得见见故人吧。”然后招一旁的侍女近前,低声交代了一句,侍女诺诺而去,转入后殿。
独孤心中疑惑,不知如何回应,但隐约揣测着,难不成杨太真说的故人会是千金不成?不禁有些意外惊喜。
不到半注香的工夫,只见一袭白纱衣转过屏风而来,那张久违却又熟悉的面庞正是千金!只见她目不斜视,缓缓地来到杨太真跟前见礼,举手投足间多了许多规矩,看样子毕竟是在宫里待了不少日子,言行着实谨慎。
杨太真笑着起身搀起千金来,贴面低语道:“本宫就不打扰你二人了,机会难得,正好你同他当面细细合计合计。”千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恭送杨太真而去。杨太真一挥玉袖,带走了一旁所有侍女官,只留下独孤和千金二人。
待四下再无他人,千金转过身望了一眼独孤,并没有开口的意思。见她干立着不出声,独孤觉出一丝尴尬,开口说道:“有日子没见面了,不想多了这些变故。你在宫里过得可好?”
千金并未答话,而是挪步走到窗前,将格窗透开一隙微缝,顿时寒风嗖嗖,正巧把一片粘落在格窗上的木槿叶吹了进来。千金俯身拾起落叶,若有所思地说道:“兴庆宫不比大内,娘娘又待我如亲姊妹,只须人前功夫罢了。”
“那便好!”独孤跟了过来,颇为急切道,“千金,我有事要问你。”
千金转过身,二人眼神正巧又相遇,她示意他先住口,然后道:“我也正有事要问你。”
“那你先说。”独孤耐下性子。
“好,”千金说,“早前在河西时,那串你说是伯母所赠的玉石,如今可还带在身上?”
“啊?”独孤没想到她竟会问起这事,心想既然千金已和燕翎见过了面,难道已知此玉石的来由,这时是在故意试探自己?再瞒下去只怕更为难堪。
“你都知道了?”独孤反问道。
“为何要骗我?”千金的表情顿时沉下来,但随即又故作释然。“也难怪,那般身段姿色、眼眉轮廓,到底与中原女子两异,我若要是男子,见了也难保不动心。”
“何必这样说?”独孤知道她已误会,想解释也词穷。“燕翎救过我一次,知恩图报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吾兄范伯文……”
“她就是燕翎公主?那个反将阿布思的女儿?”千金突然插话问道,“看来和我想得不错。”
独孤一听心中没了底,急着说:“我问你,你俩之前见面时都说定什么了?”
“怎么?”千金不服气了,“想看看还有哪些能瞒我的?”
“除了那串玉石,”独孤一把拽住千金的手,“我只是怕你误会才谎说的,其余没有半句假话。”
“好了,毕竟这是在宫里头。”千金一把甩开他的手,憋着劲说:“碰上你这么个憨直脑袋也真是没意思。”随即转身将格窗关好,定神又说道:“燕翎公主和那个秀娘早把事情前后都告诉了我,当初阿布思如何帮哥舒翰打退吐蕃人,安禄山如何构陷阿布思,还有你范大哥的死……”
“燕翎说她要进宫,可是求你帮忙?”独孤急切追问。
千金点了点头,答说:“一开始我还怀疑她俩身份,可那秀娘将你参军入仕的前前后后说得丝毫不差,后来便直说来意是要我助那燕翎入宫,我当时没敢应她。”
“秀娘是我那同僚挚友贾幼邻的妾室,自然事事清楚。可她没说为何非要入宫么?”
“这可是我要问你的,在我看除了寻仇没有其他。”
“向谁寻仇?”
“自然是杀她父汗的凶手。”
“杀头的旨意是圣人下的,难不成她还想……?更何况,祸首该是那安禄山才对。”
“不管怎样,让她进宫这事都绝无可能。再者,我怎能连累娘娘与‘反贼’之女牵上瓜葛?不过……”
独孤一皱眉,先问道:“方才听杨太真话音,难道她已知晓此事?”
“娘娘与我几如至亲,我不可能瞒她。”
“你糊涂啊!”独孤一下子急了,“杨太真知道了等于那杨国忠也知道了,这事还能瞒得了圣人?”
千金听了反而一笑:“你凭什么觉得娘娘和那杨国忠便是串通一气的?告诉你,娘娘可自有打算。”
“你这话什么意思?”独孤不解。
千金清了清嗓子,压低着说:“前几日杨国忠来找过娘娘,说是想从娘娘宫里头挑个姿色舞艺俱佳的女伎,为的正是讨好那安禄山。”
“这不奇怪,杨国忠如今在朝内只手遮天,安禄山在朝外如日中天,此二人早晚臭味相投。”独孤说着自己的判断。
“你说的不对。”千金摇摇头,“娘娘跟我说,那安禄山根本瞧不上他杨国忠,几次在圣人面前也没给过好脸色。本来满朝之上,能令安禄山真正忌惮的只有李林甫一人,如今李林甫已死,那安禄山进朝,再没把谁放过眼里。”
“既如此,杨太真究竟是何打算?”独孤愈发不明。
“娘娘的意思,既然安禄山攀不上,不妨可试试他那质居京城的长子安庆宗。”
“太仆寺的安庆宗?”独孤有些明白过来,“这么说,杨国忠真听了杨太真的主意?”
“正是。”千金继续说,“听娘娘说,那安庆宗不似他父亲贪色,对汉人女子并无好感,圣人好意曾许之隆义郡主,都被他拒绝了,说只愿迎娶胡族女子。”
独孤听到这完全明白了,倏地站起身来:“不行!即便燕翎甘心委身进宫,也不能推她入这般火坑!”
千金一听这话也站起身来,直直地瞪着独孤,半晌才说道:“你好像,真的很在意她。”
独孤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过头,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无异于将她送入虎口。”
“那是因为被杀的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千金突然激动起来,继而道,“那安禄山不仅毒祸一方,对娘娘也是百般不敬,要不是受圣人器重,早就有一万个理由,该将他罢职处死。”
早前独孤也听说了安禄山曾在华清池对杨太真做出过逾矩之事的传言,而且每逢杨太真为圣人御宴起舞助兴时,只要他在场,必会要求圣人允他与杨太真同舞,由古至今敢对圣人的妃子动手脚的,想必也只有他安禄山有这胆子了。
千金最后嘱咐独孤,回去便可将燕翎领往杨国忠府上,其他的事情杨太真和杨国忠自会打点一切,不出十日,燕翎必能进得质子府。独孤心中仍是万般不愿,沉默良久之后,索性起身要告辞,反倒被千金一把拉住,说:“对了,提到那隆义郡主我才想起,你可知云封大哥已受陛下赐婚,要娶的正是这位隆义郡主。”
独孤听了颇有些意外,问道:“竟有此事?为何至今没收到他的喜帖?”
“好像也是奉了圣意,云封大哥要带着郡主去往成都完亲。”
“成都?”
“正是。”千金答说,“据我所知,他此去成都是授了新职,还有皇命在身,一年半载是不会回来了。”
独孤听了只得点了点头,没再多想,暂别了千金便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