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安庆宗,其人生性不似他爹那般张扬,且十分孝顺自己的生母康夫人。就在安禄山封了自己的妾室段氏为国夫人之后,安庆宗亲自派人将母亲康夫人千里迢迢接到长安来奉养。为此事安禄山还颇为难堪,好几次进京想一家三口吃顿团圆饭解解心结,却始终未能如愿,据说每次都是儿子安庆宗故意爽约。
传言安庆宗还暗中书信给自己在范阳的胞弟安庆绪,促其派杀手刺杀国夫人段氏。事情败露后,安禄山一怒之下将安庆绪发配到辽东大半年,吃尽了当地山匪的苦头,差点没命再回到范阳。
要说安庆宗拒绝圣人的许婚,背后也是其生母康夫人的意思。康夫人娘家以前也是突厥的贵族,回鹘人壮大后举族东迁至范阳、平卢一带避乱,故而对突厥本家有着族人血脉上的亲切,康夫人这般血缘族亲的观念多少影响着儿子安庆宗,希望他能维系自己突厥人的草原血统。
正因为如此,就在精心装扮之下的燕翎经杨国忠的安排第一次出现在质子府上时,康夫人一眼就相中了这个乌发碧眼的突厥姑娘。来人只说是杨宰相承诺要献于安节度使的特殊礼,康夫人却完全不予理会,直言不讳道:“如此美玉般的姑娘若献给了那老东西,岂不糟蹋尽了?还是留给我儿知疼知痒的好。”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顺其自然,就在入府的第三天,康夫人便亲自张罗主持了儿子安庆宗与燕翎的婚礼,从设宴、行礼到洞房,一切雷厉风行,随即只见康夫人整日乐呵呵地就等着抱孙子了。
话说回来,那日独孤从兴庆宫回府后根本就没见着燕翎,只是交代了秀娘一声要好生照看她,便回头去了翰帅府衙,一门心思筹办哥舒翰谢恩晋封凉国公的御宴。待数日后回到家中,听说燕翎已然入了质子府和安庆宗成了亲,大惊之下气得当时就一把狠狠抓住秀娘的手,疼得她差点没哭出声来:“秀娘啊秀娘,你怎么不拦着她?”
“三郎冤煞秀娘了!公主真是铁了心去的,我就算横尸在前也拦不住她的!”秀娘带着哭腔应道。
无奈木已成舟,独孤悔恨之余只得让秀娘找机会去质子府打听打听燕翎的境况,他了解燕翎的脾性,怕她一心报仇,急于成事难免露了马脚,若是果真生出变故,他也万不能袖手旁观。
转眼数月过去,质子府上一切如常,终于在将近年尾之时,秀娘与燕翎在城南的香积寺见上了面。燕翎敬上新年祈福香后便屏退了侍女,秀娘才有机会近前,只瞧了一眼,便看出她小腹上异样的微隆,继而从她的眼神中也确信她已怀上了身孕。二人默视未语,相伴相惜之情溢于言表,便如亲姊妹一般相拥而泣。
秀娘尽诉惋惜不舍,反观燕翎拭干泪痕之后眼神倒是愈发笃定,直言自己在质子府内有康夫人偏爱,境遇不错,待腹中胎儿降生后,她的地位只会更受尊崇。当秀娘问起她究竟何苦执意非要嫁入质子府,燕翎沉吟半晌后只回了一句话:“姊姊放心,父汗在天有灵,定会保我平安。”
到了开春的日子,唐帝国在西北和西南边境的战事打得火热,捷报频传,至少圣人耳朵里能听到的都是胜利的喜讯,他也便心安理得地在华清宫又多逗留了将近一个月才回京。而大内之外,长安城里京城百姓的日子也像是回到了正常的轨迹,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鲜有人真正关心边境的战事究竟如何。
连着好几个正朝的日子,杨国忠都在朝上指名道姓地列举安禄山招兵买马,贿赂地方官员的种种罪证。而针锋相对地,安禄山在朝中的亲信们也充当着他的喉舌,一个劲地指责宰相在云南穷兵黩武,劳师远征却收效甚微。独孤心中暗哂,年前两边还在竭力地互相交好,如今却已撕破脸攻讦起对方来。每次廷辩之时,朝臣之中要么急于挑边选列,要么静若寒蝉明哲保身,唯独圣人像是事不关己一般,听得乏了就让高力士出言圆个场各自散班退朝。
独孤府上,秀娘还是每月按约定去老房子里收信,每次信中贾幼邻都不忘给独孤也捎些话,讲些河东的近况。从他最近几封信中的描述,独孤分明感觉到事态在加重,尤其是最后那几句:“吾观众蕃将,高仙芝功高自恃,哥舒翰声色犬马,安思顺明哲保身,鲜于仲通实乃裙带草莽,皆不堪朝廷所用,反观安禄山既会用兵马、又懂做人情,朝廷内外党羽已丰,若此人果真起事谋反,实忧朝廷无一将帅可堪倚重。三郎应念及姑母年事已高,难经战事之累,宜早做打算。”
尽管不如贾幼邻在前方亲眼所见,独孤心中却也不甚乐观,思来想去觉得贾幼邻的顾虑不无道理,想尽早劝长孙氏离京回乡的好,但如何说服母亲动身一时拿不动主意,还是犹豫了些日子。眼看着夏去秋来,阿碧的身孕已近九个月,每日只有细娘一人在家中忙前忙后,又要顾着长孙氏的腿疾,一旦阿碧临产,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话说阿碧肚里的孩子正是那德康种下的。那日家中过冬节,也是老夫人高兴,两个年轻人都多喝了几杯。德康自打进了府,早就对大自己一岁的阿碧有意,那晚趁着酒兴闯进阿碧房中便行轻薄之事。第二日长孙氏发现后怒火中烧,即刻就要将德康遣送回老家,不再留用,细娘更是在一旁替阿碧抱不平,若不是念及徐老当年的情分,自应报去官府拿下问罪才对。
最后是阿碧为了顾全老夫人的颜面,自己站出来承认与德康早就私生情愫,与德康二人一同跪求老夫人成全。这样一来,长孙氏消了怒气之后,也便就此罢了,一桩罪事反倒成了喜事,允他二人挑了个吉日便圆了房。
自那时起,德康几次私下找少主独孤袒露心声,想带着阿碧回老家。独孤亦觉得二人既已圆房,自然不便再在府中当仆,理应早日还他们自由身。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阿碧已近待产,独孤顺势给母亲讲了些河东河北等地的乱象,劝母亲不如趁着节气还早,阿碧尚能行动自便,暂回老家休养段时日。长孙氏平日里待仆人们就十分关照,视同家人,一开始仍有些迟疑,后来连细娘也在一旁怨说长安气候湿冷,老夫人腿疾一年重似一年,长孙氏最终还是同意了。
独孤找来德康,与他说定,即日便许他和阿碧除掉奴籍,但需先将阿碧随老夫人一同送回越州,照应前后,待阿碧生产之后,再择日带着阿碧和孩子同回洛阳自家之中。德康听了自然感激涕零,一口便应下了。
思前想后,独孤始终觉得德康一人带着二老一孕上路不放心,决定让阿兴同行,长孙氏不肯,说儿子身边不能没个人照应起居。独孤只说让阿兴到了越州即刻返程,一来一回用不了半个多月,妨不了大事。
临近启程之前,长孙氏拉着儿子在房内苦言叮嘱了半日,到最后又提及独孤婚娶之事,她语重心长地说:“为娘知道你与那千金姑娘一见如故,举手投足间琴瑟相谐,若终能有缘,亦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不过为娘也看得出来,你与那燕翎公主之谊亦非平常,但事已至此,切莫逾了规矩,若她真有万一之需,尽托秀娘代劳便可。”独孤听了诺诺称是。
又过了几日,挑了个好天气起个大早,独孤好歹吩咐里外,送一家老小出了南城门,自己便又回到家中,却正遇着秀娘也收拾着包袱准备出门。一问之下,说是燕翎派人来传了话,要她即日便去质子府同住,做个贴身随侍,秀娘担心其间莫非有何变故,留下一张燕翎托人送来的纸笺便匆匆去了。独孤待打开来一瞧,原来是说安禄山昨日进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