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兴回到长安的那日,正巧是质子府安庆宗为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办满月酒宴的日子。安禄山破例在长安多留了一个月,正是为了要喝自己嫡长孙的满月酒。如此一来,连圣人也一改之前被拒婚的不悦,派内侍监袁思艺特地上门送来了上等御酒,专贺太仆卿喜得贵子。
酒席上,安禄山才算头一次正脸瞧见自己的长儿媳燕翎。刚出月子的燕翎养得是腮红指嫩,肤粉圆润,较之前更为艳丽动人。乍见之下,连安禄山也忍不住眼神幽幽闪动。恐怕在场的也只有康夫人领会到了那眸凝神的意味,提醒着儿子安庆宗赶紧将襁褓中的孙子抱给安禄山亲自瞧瞧。
安禄山转过神来,一把接过小孙子,乐得合不拢嘴,直夸小孙子长得天圆地合,眼鼻嶙峋,日后长大一定也是个英武的草原汉子。
康夫人接过话来颇为自得道:“也不瞧瞧咱燕翎的苗子,还不是我给定的调子好,要是随便依了人家的意思,恐怕就难了。”
一旁的袁思艺听了这话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意在提醒之前拒受赐婚的一辙,如今圣人虽未介怀,还送来了御酒相贺,不得再出欺君之言,弄得在场旁人都有些尴尬。倒是安禄山丝毫没有在意,借着康夫人的话头又把目光投到了燕翎身上,表情中满是欢喜和赞誉,嘴上还说:“我儿眼光果然不俗,到底还是超过了他老子,毕竟青出于蓝啊!”说完仰头大笑起来。
安庆宗听了浑身不自在,脑中闪现的竟都是安禄山当初纳妾时的场景,想那段氏年轻貌美,与此时的燕翎正是相仿年纪,惹得安禄山七魂不知六魄,迷离的眼神正仿佛如今这般模样。想到这,安庆宗不禁背脊冒汗,倒吸几口凉气克制着胸中的不安。他起身走到安禄山跟前施礼道:“阿塔,您孙儿刚满月,之前依着燕翎的意思取了乳名叫季周,今日您在,不妨就请您给赐个大名吧。”
“喔?小名叫季周?”安禄山惊讶道:“可是突厥人雄鹰的意思,对么?”他边说边又侧向燕翎的方向,意思是在向她求证。
燕翎很识意地赶紧走近几步,缓缓地点头答道:“回阿塔,正是此意。”
安禄山愈发高兴了,拍着怀中的孙儿笑道:“好!季周好!”他停下顿了顿又说:“还要赐甚大名?这名就好极了,就叫安季周!”
还没等安庆宗有回应,燕翎已满脸欢喜地准备叩谢,喊道:“燕翎替季周谢阿塔赐名!”
安禄山虽说形体健硕,但身手可是敏捷,没等燕翎一个头叩下去,一步便跨上前,伸手搀到燕翎的胳臂上将她扶了起来,嘴里说着“免了免了”,起身的瞬间二人眼神正正巧碰到了一起,安禄山并无丝毫避闪,直盯得燕翎顿时两颊一红,只得低下头往后退了几步回去。
安庆宗此时已在一旁看得牙关直蹦,呆立在原地不敢做声,倒是康夫人适时地邀众人纷纷举盏,为小孙儿的满月之喜干上一杯。安禄山也是来了兴致,不断地让身旁的酒侍给自己斟上满杯,几巡下来,连袁思艺也颇为招架不住,起身再番道贺便告辞先行了。安庆宗虽然心中压着石头,面上还是一个劲地举杯助兴,直到吩咐下人将已蹒跚大醉的安禄山伺候回寝后,席间就只剩下他和母亲康夫人二人。
“这老东西简直欺人太甚!”安庆宗气得将手中的杯盏掷碎在地上。
“我儿不可!”康夫人厉声喝止道,“岂知隔墙有耳否?”
安庆宗很是委屈道:“阿纳,此人色性不改早不是一日两日,您如何还能忍得?如今儿子能娶得燕翎,为您诞下孙儿,那可都是受了乌弥女神的恩赐!”
康夫人听了紧锁着眉头默不作声。安庆宗接着说:“儿子现在很是担心,这老东西会不会又起邪心,假借抚养季周的名义硬将她母子二人带回范阳去?其实是为了……”
“莫要自己先乱了心绪!”康夫人开口道,“即便他真有那贼心,我谅他还没那个贼胆!这些日子你且在府上多陪着燕翎便好。”
安庆宗只得咬着牙点头称是。
从那日起,安禄山便托辞在京城略尽天伦,果真又向圣人多讨了一个月的期限。最后还是袁思艺奉了宰相之命亲自到府上来请,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准备打点回程行装。边疆大吏照例进京觐见,多则不可逗留个把月,一旦边境战事突起,诸将群龙无首无以退敌,故而今日宰相有这权利来下逐客令。
其实杨国忠打的算盘,他安禄山不会不清楚,宣他进京即要来,面圣尽表忠心无二,逐他离京便要走,一则彰显宰相权威,再则防他利通京官。安禄山对他这般心思伎俩岂能不知,即便肚里头早已咒骂千遍,可面对着杨国忠遣来的袁思艺,安禄山还是要笑脸相迎。
“上回公公来赐御酒时,禄山多少有些失仪了,还望公公海涵啊!”安禄山躬着腰满脸堆笑地说。
“安大帅言重了。”袁思艺回得有些不屑。
安禄山转身给下人使了个眼色,便提上来一个锦盒,他接过来亲手递到袁思艺面前,说:“公公上回既送了酒来,禄山来而不往非礼也,给公公也备了份薄酒权作回谢,请一定笑纳!”
袁思艺瞥眼一看,锦盒上覆红布,待安禄山微掀一角凑到他跟前,霎时吃了一惊,原来是一顶色彩斑斓的琉璃酒瓶,泡着一副枣红色的肥硕鹿茸,只瞧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你!这是何意?”袁思艺脸色陡然一变,故意假愠道:“孰不知此乃助阳大补?”
“公公且息怒。”安禄山骨碌着两颗圆眼珠,凑到跟前低声笑道:“禄山岂敢胡乱揣测?实在是头一回亲见本尊时,偶觉公公您眉发浓密,声腔浑厚,旁人许是不通,唯独禄山略知其中奥秘一二,故而私下略备此礼,望公公万勿见怪!”
袁思艺听了嘴角微微一抽,笑出了声来,顺势让小厮收下礼物,说:“没想到安大帅懂得可真不少哇!既如此,那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安禄山立马作一深揖道:“厚盼公公多替禄山侍候陛下圣躬!”
“知啦知啦!这不是奴家的本分嘛!”
袁思艺乐开了花一般,由着安禄山一路送到府门外上马而去。待到了圣人面前,确是声泪俱下,直说那安禄山离京出城时,走出老远还掉头下马,向着皇城的方向跪拜谢恩,哭盼着明年此时再能奉旨进京,伺候陛下身边。老圣人听了着实感慨万千,只是掩面低吟着:“是朕的不是啊!”
一旁神情凝重的杨国忠既气愤又不解地瞪着那袁思艺,不敢做声去劝圣人,毕竟前一刻他还在圣人面前悉数罗列着他派人调查来的铁证,说他安禄山已显不臣之心,料想他一定不敢再独自进京,此时却像是被狠狠甩了记耳光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话说出了长安城的安禄山倒确是调转马头回望了一眼那巍峨的皇城,可他既没有下马跪拜,更不曾掩面哭诉,只是凝神望着城头上那一轮烧得火红的夕阳,胸中翻腾着无限的遐想。
想当年第一次亲到长安,满眼的繁华似锦,皇城的辉煌气魄让他对拥有全天下权柄的唐皇心生敬畏,又满腹馋慕。他暗暗在心底对自己说,只待天时一到,他定要在那片城墙上下燃起属于自己的火光,连野十里,烧成一片,烧出只属于他安禄山的另一番繁华与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