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气头上的圣人下了抄家令后不久,转过念来便意识到,身为质子的安庆宗此时还不能死,杀了他只会更加坚定安禄山叛唐的决心,且授之以柄。但旨令已下,再派人赶去阻止却为时已晚。直到质子的人头被呈送进宫,圣人背脊上不自禁地冒着汗珠,颓坐在龙辇之上,紧闭着双眼摇头自喃道:“急是急了点,实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殿下的杨国忠听出了圣人已有懊悔之意,上前高声启禀道:“陛下莫恼,这乱臣贼子早晚是要伏诛,如今杀便杀了,不如将这人头送往前线祭旗誓师,以振我讨贼军军威!”
圣人听了,勉强直了直腰板说道:“来人啊,就按杨相国说的,即刻送往东都封将军处。”传令兵接旨退出,飞步下殿后跨上马背扬鞭奔驰而去。
圣人像是被这矫健的身姿所触动,疾步跟出殿来,望着殿外一排排持枪危立的禁军将士们何等威武,心想这几十年一手创下的盛唐景象,百业承平,万民歌颂,哪怕他安禄山贼势再大,岂是能说变天就变天的?想到这,愈发觉得懊恼之前一时气盛,穷凶毕露,太过失仪,反倒让臣属们看了笑话。
随侍一旁的中人边令诚见圣人神色缓和下来,趁机凑上前进言道:“陛下,太子殿下已在偏殿候驾多时,应是有要事觐见。”
“哦,是太子来了,让他进来吧。”圣人盘算着太子的来意。
片刻,太子李亨听宣觐见,行朝跪礼而不起,圣人问道:“太子何故如此?”
李亨复一叩首道:“儿臣惊闻安史叛贼起祸于河北,短短数日已势及河东,屠害我一方百姓,大有毁我李唐百年基业之妄图。昨日得知高、封二位将军皆已挺戈领命。儿臣久居储位,未建寸功,日夜忧心难寐,当此患难之时,理应为父皇分忧解难。故此,儿臣斗胆请领大将军衔,即刻赴阵前讨灭叛贼。”
圣人听完太子一番慷慨之辞,喜不自禁道:“好!难得亨儿有这份勇气!不过……”没等圣人说下去,杨国忠立即在一旁接话道:“太子忠勇实是可嘉!不过陛下,论仁孝礼治,当以太子为楷范,但若论统兵打仗,臣倒以为荣王更堪此任。”
圣人听到这,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由欣慰转而生出愠色,但话音之下并未作何反应。
要说荣王李琬,乃是圣人第六子,是圣人所有儿子中,少有的几个真正有过在外统兵经验的皇子。这一点圣人心里有数,只是眼下叛贼横行,太子和相国依旧如此当面锣对面鼓地明争暗抢这掌兵大权,多少有些心寒。尤其是太子李亨,早前被李林甫所制,如今又和杨国忠对立,这个节骨眼上又重提兵权之属,难免圣人心中不生出戒备来。
“也罢,这次不用你们提了,”圣人使劲按着双膝站起身道:“朕要御驾亲征!”
高力士一听可就急坏了,当即跪地叩求圣人三思而定。此语一出,同样怔得太子和杨国忠都一时惊愕,不知作何应答。不过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圣人赌气之言,他真正想要的只是臣子们的决心,即便他再三坚持,杨国忠只须请出杨太真来一番梨花带雨地哭谏,圣人必定就势心软,最终不得成行。
过了两日,圣人随即下诏,以荣王李琬为兵马大元帅,高仙芝为副元帅,大开国库,十日间便于京师之地募兵十多万人,编作前中后三军,即日整兵东征。
这一回合兵权之争下来,表面上看还是杨国忠占了上风,而太子欲掌兵权却未得。但杨国忠尚不得知,太子还是留了后手,暗地里将早已收为心腹的中人边令诚安排做了荣王和高仙芝的监军,随讨贼大军一道出征。
待到大军开拔之时,长安城的百姓们多少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将城门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好些年轻人羡慕地看着重甲持剑的军士们走在行列中威风四溢,想象着自己穿甲戴胄的模样,甚至还有沿街人家十几岁的姑娘们,伏在阁楼窗沿上乐呵呵地瞧望着指点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怕人瞧见用绢扇半挡着。这般阵势连骑在马上的军官也是头一回见着,冲着热情的人群频频颔首致意,整个场面倒像极了是在欢迎一支得胜凯旋的军队。
这一幕叫恰在此时赶回长安的贾幼邻看在眼里。自河东一路返京,途中所见皆是奔走避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可进了关中地界后一切似乎一如往常,祥和热闹的集市几乎快让他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但越是如此,他心头的不安却越是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