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富庶一方的高官巨贾,这许太守的头船实在大得惊人,行在河面正中间丝毫不觉颠晃,而且船舱内外装饰十分考究,看得独孤颇在其间流连了一番。
来到设宴处,独孤瞥见席中已有三人同坐。走近一瞧,除李掌柜外,另二人亦眼熟,原来正是登船时见到的那两名随从,不过此时已然换了装束。
大个子的那位见独孤进来便起身相迎,而那位颇俊秀的先生正手摇折扇,面露微笑。“独孤兄快请,等你多时了。”大个子招呼着说道。
见独孤入席后仍是一脸错愕,李掌柜主动开口介绍道:“独孤兄弟莫怪,这位是内弟李庭茂。”说着抬手示意冲向刚打招呼的大个子。“在下李庭望,幽州人氏。许太守待你如世侄,自然与我等皆是兄弟,不必拘束。”
“就是就是,”大个子李庭茂接话道,“早就听闻贤兄文武兼备,是哥舒翰大帅帐下难得的奇才,尤其擅长骑射之术,他日定要给愚弟一展身手才好。”他边说边给几人面前的酒盅径自倒满。
独孤被这般热情的不期之遇搞得很是困惑,愈发地心中打鼓,却又不敢表露。他见此李氏兄弟二人举手投足间皆是行伍做派,再不相信他会是什么做生意的掌柜。
为探究竟,独孤索性以军中之礼执起酒杯说道:“今日蒙许大人恩惠,和几位兄弟同船作伴,这盅酒独孤自当先干为敬,只不过……既然是兄弟,咱们说好了,这一盅下去必须得从头介绍才好。”说完便举盅一饮而尽。
“好!”李庭望见他言语爽快,且已看出端倪,亦干完酒盅说道:“独孤贤弟是明眼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乃是安大帅帐下先锋将,此番受大帅之命考略江淮漕运,与贤弟不期而遇,若非高军师指点,还不知贤弟如此英武过人。”说着他望向一旁手摇折扇之人。那人随即开口道:“独孤兄弟有礼,在下高不危,安帅帐下屯田员外郎是也。”
独孤听完,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心中却思量着。未曾想,许太守坐镇一方,竟早已通敌叛国!可此人既然于府上时不曾言明,却到此处亮明真身,莫不是对他许叔冀仍有顾虑。独孤不动声色,放下酒盅,示意不愿再饮,眼下与他们共乘一船,再无其他照应,母亲也尚在船上,不敢轻举妄动,想就此罢席而去。
“安禄山已是叛臣贼子,既如此,我等非同道,那便不必再称兄弟。”独孤正襟道。
“独孤兄弟此言差矣,”高不危似是有所料,笑了笑说,“天宝以来,国虽富但民益艰,朝中朋党结私,奸相当道,老皇帝只顾声色犬马,何曾顾及百姓疲敝?反观安帅虽出身胡族,却知汉家礼教,举义兵清君侧,实为天下苍生计,兄弟何言不为同道?”
“若真为天下苍生计,当尽守人臣之道,造福一方,然近闻河东各地之惨状,既为清君侧,乃一人之故,岂可为那生灵涂炭之罪事?”独孤凛然道。
“自古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不死人的?独孤兄弟本也是书香门第,读圣人书,当知为君治国者,当以德为先,以民为本。如今这朝堂官场早已权宦肆虐,难道不是为君者失了仁德吗?”那高不危着实振振有词,“若君王有失,人人皆可面诘而问之,天下莫不如分崩离析,各行其道。”
独孤仍欲还口辩驳,这时李庭望开口圆场道:“我等是粗人,对这天下大义不甚明了,只知那河北一境百姓皆奉安大帅为神明,待其振臂一呼,便有众多死士相随。”
独孤摇了摇头,但顾虑母亲安危,只能回道:“今有家母在伴,不便相争,几位究竟有何见教,直言便是。”
李庭望移了移身子,一抱拳说:“明日便是元旦,安大帅要在洛阳举行改元正朔之登基大典。大帅求贤若渴,贤弟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何不弃暗投明,归附了大帅?”独孤听了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李庭望接着道:“贤弟是南方人,自然熟悉此地人文,此番便随我一道遍降江淮州郡,以贤弟之才,事成之后我定向大师保荐江南节度使一职。”
独孤依旧沉吟不语……
高不危搁下折扇道:“在下听说,那老皇帝已将哥舒翰的部队从陇右调回,令其死守潼关。安大帅登基之后不日便要兵发长安,依在下之见,独孤兄弟在西北军中名声甚高,若一时仍有疑虑,自不必亲自出战,只须在阵前一番招降,定可助大帅不战而克潼关。等成此大功,兄弟想做几镇节度使都不在话下!”
招兵纳降无非就是许之高官厚禄罢了,独孤心中冷笑,乱臣贼子谈起家国大义来,竟还能如此堂皇。
他依旧不动声色,重新端起酒盅来连饮数杯,只道酒力不胜,归附之事且容思量,便不顾几人挽留,拜辞退席而出。
殊不知,席间一番谈话尽被舱外一名船工听了去。
当夜独孤不眠于船舷,未觉此船工竟悄至身侧,轻声道:“方才宴席之间,公子大义实是令人敬佩!不忍见公子受困于此,小人曾行走真源县令张大人营中,张大人一心抗贼,公子若有需要,小人愿为驱驰。”
船工口中所言张大人,乃是真源县令张巡,早年中第之后,与其兄监察御史张晓齐名,在京中皆名重一时,后又以太子通事舍人出任清河县令,为官清正,政绩优良,任满回京后却因不附杨国忠又遭外调,出任真源县令。
独孤未敢即刻便轻信此人,但思虑再三,决定赌一把运气,写下一纸书信封于蜡中,交由他趁着半夜下锚时便溜下船去,赶往张大人营中报信,约定半月之后仍回雍丘县官埠接头定计。
按独孤的打算,既然李庭望等人有心拉拢,一路上必不会过分为难。而且听得出来,那李庭望与高不危二人虽同来劝他归附,但各自说辞的出发点却大为不同。李受命察略江淮,人生地不熟,希望得人相助,而高则是一副军师的算盘,想的是为日后的潼关攻坚战谋得头功。独孤若能从中利用,必能牵制住他二人。
从那日起,但凡途中李庭望问起沿运河一带的州县情形,独孤也便多多少少向其介绍一番,也让他认为自己似有动心之态。数日后,终于接上了仍在武进焦府上修养的阿碧母子,连同母亲长孙氏一道送至越州老家安顿妥当。
独孤心里明白,眼下北方的局势一触即发,片刻不容再等,于是主动找上门,答应了往潼关劝降守军,但这话他只说给了李庭望一人。那李庭望听了自然欢喜,自从那夜船舱宴席间,听高不危一番话亦觉得甚是有理,本来察略漕运这种差事他就不在行,相比之下,还是攻下长安,生擒唐皇才是他更想得的功劳。
于是当日他便决定带独孤一道返回洛阳安大帅处复命,而高不危听闻后,果然感觉被李庭望抢了先机,满脸的不悦。
待回程行至雍丘县官埠停船暂歇,独孤如约与那送信的船工接上了头,船工捎来了真源县令张巡的亲笔回信。见张大人在信中具言一举夺下雍丘县城的计策,独孤很是兴奋,阅毕便将信纸焚尽,遣船工即刻回复张大人,自当依计行事。
原来,半月前独孤一行走后,雍丘县令令狐朝已公开向叛军投诚,并率军攻打襄邑县,俘虏了数百名官军士兵关押在雍丘。张巡的计策是,派人混入县城中,想办法放出被俘虏的官兵为内应,自己则带兵从外攻打城门,一举拿下雍丘县城。
眼下的问题是,令狐朝亲自督军守城,若他在,内应很难成事。张巡要独孤做的,便是想办法将令狐朝骗出城去。
独孤因为见过之前许叔冀写给亲家武进县焦老爷的家信,便模仿其手迹,杜撰了一封许太守私下留给自己的书信,大意是说他与女婿令狐朝合谋诈降于安禄山,为的是联合河北颜杲卿、颜真卿兄弟,待安禄山出兵长安时,乘其后方空虚,收复洛阳,并希望独孤传信于哥舒翰,相约待洛阳收复之后,朝廷官军即从潼关出兵,与其两相夹击安禄山叛军主力,一举歼灭之。
独孤特意当着高不危的面将密信展示给李庭望,看完后他惊出一声冷汗。高不危急于建功,从旁一把抢过信去又细看了一遍,一口咬定确是许叔冀的笔迹无误,不等李庭望安排,当即便下令于雍丘县城外设伏,诱令狐朝出城来见,将其捉拿后再往灵昌郡,生擒他岳父许叔冀,一并押回洛阳交安大帅发落。
不想此招果然见效,令狐朝只以为是李庭望等人察略江淮漕运顺利而归,亲自出城来迎贺,却听高不危在旁一声令下,身后两名兵士忽地上前来,便将其摁倒在地。
令狐朝被押跪着,大惊之下正欲当面对质,忽哨兵来报,四周山坡上满是官军旌旗。众人惊愕,皆四下远眺,确似入了官军包围,又见城中不知何时已是浓烟滚滚,大火冲天,有人正在冲杀城门守兵。跪在地上的令狐朝幡然醒悟过来,大喊一声:“不好,我们中计了!”顿时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乱作一团。
待李庭望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与令狐朝一道,带着仅有的几十人马,想赶在官军之前杀回城去。可是勒马城下,只见城头上原本挂着的令狐帅旗已被斩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张字帅旗,旗下站着的正是真源县令张巡本人。
李庭望气得脸色铁青,怒目朝向一旁的高不危,此刻已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令狐朝还是不依不饶,骑在马上撕开嗓子便大骂张巡小人奸计得逞,不料从城头上抛下两个圆物来,差点砸中他面门。令狐朝闪过后定睛一看,惊得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从马背上仰摔下去,吐出一口鲜血来。原来抛下城来的竟是两颗人头,正是令狐朝的妻子与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