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七八日,羽林卫从前方带回的探报都是哥舒翰已亲率大军二十万出关外寻敌主力决战。直到初九傍晚,圣人如前几日一样,早早地用了些御膳,就在紫宸殿里眼巴巴地等着来人保平安。
照例是每日申时三刻,东城门的城门官就能看见远方燃起的平安火,一路报到大明宫内最多酉时正,定能看见殿外的中人小跑着进来禀报平安火已燃起,最晚至子时左右,前方快马就能带回完整的最新军报。
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仍不见来人报平安火,圣人有些坐不住了,额头上直冒虚汗,只听高力士在一旁劝道:“大家莫急,兴许是给耽搁了。哥舒翰大元帅亲自领兵出战,官军又数倍于贼寇,断然不会有失。”说着吩咐内侍去尚食局端一份冬蜜汤来御前。
“不用了,朕没心思喝汤。”圣人摆摆手说,“阿翁,你让思艺来,他腿脚快,跑一趟东城门看看究竟为何。”
高力士答应着去安排了。好不容易等到袁思艺一路气喘吁吁地从东城门回来,圣人已是焦虑不堪,起身急问道:“快说,怎么样了?”
袁思艺气还没顺过来,一字一顿地禀说确实未见平安火,但他已传令让城门官派人出城去打探,说完仰着头谄笑,意思是想让圣人夸他机灵做得好。
可圣人却一下子泄了气一般,瘫倒在御辇上。他心中似是有了不好的预感,招手将高力士唤至近前,无力地说:“去请杨相国和韦尚书即刻进宫来。”
杨国忠和韦见素应召前来,一番御前答问之后,杨国忠的意思很明了,自从哥舒翰驻兵不出以来,他便暗自开始筹备退路,如今移圣驾入蜀地避祸已是唯一出路。圣人不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此说,此刻仍是犹豫不决,毕竟弃都而走实乃最后选择,在此之前他仍抱有坚守长安抗击叛军的幻想。
直到第二日一早的群臣早朝之上,圣人盛着龙袍,用略带颤抖的声腔问道:“众位爱卿,当此国难之时,有何拒敌保京师长安之策啊?”
堂上阶下,百官驻立,个个皆俯首沉默。昨日未见平安火的消息早已在百官之中不胫而走,一时间廷上竟无一丝响动,静得出奇。圣人难掩心中悲恸,竟当着众人放声痛泣起来,哭得像个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一般。
这时杨国忠站了出来,大骂安禄山无耻小人,国贼巨奸,他早就预言过此人要反,可满朝上下竟无一人信他!众臣也只好诺诺应对,再没有人多说一句。
忽然殿外传有探马回报军情,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珠屏息凝听。当听到报说潼关已破,二十万大军已不见踪影!百官内竟有数人因惊惧而失足跌倒,场面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圣人几乎昏厥,在高力士等人搀扶下勉强送回寝殿,其余朝臣一哄而散,各自奔走而出。
这下算是彻底乱了套,叛军攻破潼关,圣人几乎被吓死在朝殿之上的消息在坊里间传得炸了锅一般,本就惶惶不得终日的长安人心,如今已临崩溃边缘。
此刻,在家中布置喜宴的独孤也听说了消息,万万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形势陡转急下竟到了如此地步。但一切也如预料之中在一一应验,他心里清楚长安城接下来将面临什么。他把阿兴叫来叮嘱了一番,让他带着秀娘和季周即刻便动身往香积寺暂避,若听闻叛军往长安来,便径入秦岭取汉水南渡。
阿兴担忧少主安危,劝他一同离京,独孤没有答应,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走,因为千金还在这里。
当天独孤便送走了三人,还未停当下来,郡王府来人传令,让他即刻往京师禁军衙门陈玄礼将军处报到。他匆忙收拾之下便动身前去,一抵达禁军营地,听说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圣人亲口下诏——他要御驾亲征!陈玄礼将军一番慷慨陈词,号召众将士必怀护君救国之心,可他心中明白,数点一下人头,城内外的禁军加起来还不到五千人,拿什么去亲征十五万的叛军?
直到被通知翌日寅时出发,独孤仍然不知到底要去向何处。他心中忐忑,去郡王府想面见李俶,却被告知王爷早已往大内多日未归。独孤猛然想起数日前收到的王思礼手信中只一个“回”字,此时想来,难道是他已料到潼关早晚必破,让自己离京回营?可问题是如若潼关破了,长安城外势必一片混乱,哪里还有军营可回?
时近寅时,东方的天边已微露一丝鱼肚白,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独自在太极殿前徘徊,久久不忍离去。
四十多年如弹指一挥间,当年那个年少气盛的小都尉,跟着同样年轻有为、胸怀天下的圣人,就在这大殿的白玉石阶下诛杀了韦氏、安乐公主及驸马武延秀等人,开创了李唐新的盛世。历经整个开元天宝,如今他已入花甲,圣人跟前的名臣良将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他陈玄礼永远披甲仗剑立于圣人身后,忠心无二。
眼前巍峨堂皇的殿楼承载了他四十多年风雨坚定的信念,一想到不日便要弃之于胡族叛军之手,往事历历在目,不觉已老泪纵横。
禁不住杨国忠等人的怂恿,圣人昨夜突下密令,携内宫妃嫔和皇子皇孙们趁着天色未明,径取禁苑西边的延秋门出宫,往蜀中避难。
事发仓促,又怕人多口杂泄露行踪,御驾走得着实悄无声息,皇城内的一概太监宫女和大内之外的诸王大臣们竟无一人知晓,他们同长安城中日夜翘首期待官军平叛成功的千万百姓一道,被圣人遗弃在这个金色的“囚笼”中,一股脑地将要被送入叛军之手。
陈玄礼受命领一部禁军先往咸阳县安排当地接驾事宜。已是带兵开道在前的独孤亦在恍惚间接受弃城而逃这个事实,尽管陈玄礼将军让他执行的仍是叛军破关,出城警戒的军令。
独孤注意到了陈老将军眼角残留的泪痕,不光是他,许多年轻的禁军士兵们同样眼含泪水,几步一回头地望向渐渐远去的长安城,许多人是突然接到出发的军令,都没来得回家与父母或妻儿辞行,难免有些忿忿之情。
“陛下不是说要亲征吗?怎么会让我们去咸阳?”独孤听到有人在行列中轻声地打听。
“亲征?你还在做梦呢!”旁边有人回道,“叛军在东面,若是警戒怎会出城西?老东西这是要逃命了!”
“什么?!”队伍里骤然惊起一片骚动。独孤也听见了这话,拨转马头向骚动处喝道:“再有胡言乱语扰乱军心者,定斩不饶!”声令之下,士兵们虽一时不敢再多语,但不平之意已肆意蔓延开去。忽闻身后一阵引缰驻蹄声,独孤扭头一瞧,来人竟是广平郡王。
“到底是带过兵的,果然不同凡响。”李俶骑在马上便开口赞道。
独孤下鞍施礼道:“殿下过奖了。”
“莫谦虚!如此甚好,陈老将军该夸我慧眼识才了。”李俶并无下马之意,摇了摇马鞭示意独孤近前,俯身道:“今晚驻军之后即来见我,不得有误!”独孤不知其意,只好诺诺答应。李俶随即一扬马鞭便朝军列前方而去,一身崭新的铠甲明亮得有些晃眼。
待先行人马抵达咸阳县驿后,却未见官兵来迎,派人四处打听,竟寻不见县令何在,从留守的驿兵处得知,县令早已携家眷逃得不知所踪。御驾赶到时,圣人和一众妃子皇孙们早已是饥肠辘辘,原本要咸阳县准备的餐食,眼下只得临时下令让兵士们四散去农户家中讨要。
直到午后,散出去的百余兵士陆续归队,清点之下竟只剩下七八十人。平日里也算锦衣玉食的皇宫戍卫,如今沦落到向田间农户讨食度日,众人脸上满是屈侮,就那讨来的些许吃食也只够皇室诸人分用。
兵士中有人径直卸去了铠甲,将背了一路的刀枪摔在地上,口中喊骂着,士气颓丧至极。圣人听完陈玄礼的禀报,一言不发,早已顾不得梳理的散乱花白头发下只剩一副无奈和绝望的表情。
陈玄礼不敢再抬头看圣人的脸,他心里头在自责,纵横一生的圣人到老却落得如此下场,是做臣子们的罪过。
待圣人和几个小皇子勉强咽下些粥汤和干馍,一行人马忍着饥饿干渴继续西行。
军列中的躁动独孤看在眼里,心头愈发不安,如此下去难保不生出祸事来。同时他更担心的是,方才驿站歇脚时,远远地望见杨太真和高力士陪在圣人身旁均已是疲惫不堪,一旁除了杨太真的近侍万喜,却未曾见到千金的影子,难道她还留在长安城中,并未与杨太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