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独孤被一阵砸门声惊醒。原是驿站差吏发现平日从不关门的柴房竟被掩上了,这才前来查看究竟。被驿差数落一顿之后,他只得托言酒醉撞错了房门,便匆匆取了驿马上路。为了避人耳目,独孤只能专走山林小道,又怕半路被山贼拦路劫财,连续两个昼夜马不停蹄,终于在人困马乏之时来到了东都洛阳城郊的另一个驿站。到了此处归还了马匹,进城最便捷的通道便是顺着洛水乘舟由官埠入城,在城中最大也是最繁华的端门码头下船后,便可见东都皇城正南高耸矗立的应天门。
早在武周年间,武则天曾定都于洛阳,改名神都并大兴土木,皇城城墙均是砖石垒砌而成,相比长安城的土城墙更显得富丽堂皇。开元年间,圣人也长期东幸洛阳城,皇城内外一并建制都是按皇家最高等级而设立。
独孤立于端门码头的闹处,身边各色商贩和上下货船搬运货物的力夫走卒川流不息,再加上码头两侧洛水河面上数以千计的帆船桅杆排得密密麻麻,甚至有来自东夷和南洋的商船,船上穿着打扮迥异的异族船夫们操着不知所云的本族语言,呱呱乱啼地忙碌着。独孤已是看得眼花缭乱,心中不禁感叹,壮哉我大唐盛世,商贸千里,邦交万国,也难怪身处长安的大唐天子喜闻乐见惯了,便也习以为常,不再担忧天下生乱,将国事大权旁落。
天子果真再不忧心天下了吗?似乎也不尽然。与独孤一路同船进城的有一对当兵模样的兄弟二人,上船时便引起了独孤的注意。一路上兄弟二人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待到进城下了船,独孤见二人就近往一家客栈求宿,便也索性跟着住了进去。进房放下包裹,正欲找店家要些吃食,只见兄弟二人已坐于堂中,正一人要了个馒头就着米汤艰难下咽。
或是好奇,也是同情。独孤吩咐店家要了几个小菜,便走到兄弟二人桌前施礼说道:“二位兄弟看是行伍中人,在下独孤继,虽是一介白衣书生,却向来敬重为我大唐守边拓土的将士。不知二位兄弟在何处从军,来洛阳可是省亲?”说着便顺势同桌坐将下去,让店小二将饭菜一同端上,还要了一壶洛阳烧邀二人一同小酌。
年长些的大哥起身回了礼,说道:“独孤公子客气了。我兄弟二人本是扬州人士,小姓范,名伯文,这是家弟仲武。前年还在扬州府时,在下也曾中过乡试。今年年初州府发了征兵令,家弟仲武自愿从军,家母不放心,便让我一同随军照顾,后来便被派往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将军大军中出征吐蕃,未曾想出师不利,幸得苟活性命于乱军之中,返京后又得新任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将军开恩,准许老兵告假返乡省亲三月,便马不停蹄启程,故而身上军装尚未及更换。”
独孤听他口气中说得轻描淡写,可另一位弟弟的眼神中却充满着恐惧和不安。早先独孤还在长安城中便听说了年初大军出征西域的事情。年初三月,圣人下令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领兵数万攻打位于河西走廊咽喉位置的石堡城,同时又诏令安西副都护高仙芝举兵讨伐安西四镇西边门户的小勃律国,可谓是东西两头同时向吐蕃发难,意在重创近年来势力越做越大的吐蕃军队,重新确立大唐在河西走廊乃至西域各国之间的宗主地位。
“早就听闻那石堡城虽是一座孤城,但建于高崖耸峻之巅,易守难攻。二位兄弟随王将军出征石堡城,想必定是困难异常吧?”独孤斟满一杯,边说边向兄弟二人敬酒,二人也慢慢放下了一开始的紧张局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哥伯文开口说道:“公子果然多见识。我等生于平原之地,那石堡城的险峻也是生平头一遭得见,犹如万丈悬崖之上的一道石闸,如何能够轻易攻得上去?可叹我数万将士兄弟个个皆是勇猛无比,不畏生死。王将军更是身先士卒,身中数箭依然奋勇当先。”
听到这,一旁的弟弟仲武突然自斟了一杯一口喝干,愤愤说道:“哥哥莫要再多粉饰,那分明就是一场自杀般的草菅人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其愚蠢!”
“不得信口胡说!”大哥伯文厉声喝止道,“当初不听母亲好言相劝毅然从军之时,你何曾有过此种消极之念?如今吃了败仗却将过失委于他人,便是大丈夫所为吗?从军之初便已听得王将军训教,将士之命,恪从号令,岂有临阵退缩之理?”说完双目圆睁,与之前肃穆不语的神态判若两人。
从二人言语之中,独孤已然想见石堡城之战的惨烈,心中不禁为他们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经历所叹服。当下见此情形,便从中圆场道:“早前就听闻石堡城之战打得何其壮烈,一仗下来,城下已是血流成河,白骨万千。仲武兄弟也是年轻,哪经得住如此场面,伯文大哥也就不必过分苛责。好在二位如今全身而退,家中双亲也能宽慰许多。”
一语言中二人心中软处,终于神色又放松了下来。又喝了几杯之后,独孤也不再遮掩,将自己在京城赴考,却落得匆匆出逃返乡的境地和盘托出,三人酒后真言,对朝中时局纷乱动荡,引得边塞将军士兵不得不殊死搏命多有不敬之词,幸好席间再无旁人,未再生出事端。
临别前,大哥伯文攀着独孤的手臂,带着几分醉意,却不失诚恳地说道:“同是为了谋求功名,独孤兄弟何不随我等一道投笔从戎罢了。如今这世道,看似一派盛世,其实各谋其利。朝中朋党林立,边疆各节度使也是闻风而动,生怕站错了队,一日之内便可被夺去兵权诏令返京,与其在京城攀枝搭叶,空耗余生,不如在沙场上实打实地以军功晋升来得更快。况且当今圣人越来越偏好蕃将,新上任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将军便是出身突厥贵族,其人轻财重义,对手下将士更是关爱有加,只要在战场上杀敌建功,便可不论门第论功封赏。此次王将军兵败石堡城,若不是哥舒翰将军在圣上面前力陈前线实情,当时便会被就地斩首以正军法。”
独孤即便是酒后豪情,但投笔从戎一事万万未曾想及,一时间无法应从。见独孤沉吟不语,伯文豁然道:“听便听了,独孤兄也不必急于一时,自可返乡后细细斟酌。我兄弟二人决计回扬州后好生侍奉双亲几日,待来年开春便返回军中,定能赶上大军再征吐蕃。独孤兄到时若果真愿意同行,便在二月初二前到扬州府寻城南范家巷,我兄弟二人静候佳音便是。”
独孤闻此言,甚是赞赏范家兄弟二人豪爽,答应不论去与不去,将必往扬州府再叙后情。第二日一早,三人一同结伴乘船南下,船行至扬州府,范家兄弟二人便登岸告辞。往后还有数日行程才到杭州,独孤一人辗转于船舱内,再也无心赏看江南之地运河两岸的祥和风景,眼前浮现的都是那塞外绝境之处数万热血将士喊杀震天的景象。
军功进仕虽多为读书人所不取,但如今情势正如范伯文所言,京城中风云动荡,想要科举中第,定要花上数年光景不说,如何攀得上高枝也还是未知,即便有幸获得京中大员的青睐,怎料其不会一日间便遭贬黜甚至满门被诛?再一转念,想及那令人惦记的千金,此时尚在京中日日苦等自己成就功名,便可向圣人求旨赐婚,如能尽早获取功名,即便是军功封赏,也定能向千金提亲。想到这,独孤已是满心的激动和兴奋,几步走到船舱外迎风远眺,哪怕已是入秋的寒风,却已浇不灭此刻他心中为迎娶心上人而定下的功名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