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一家普通咖啡厅。
赵诗儿不知道眼前的女人为什么要约她在这里见面。说起来,她和这个名叫山杉惠子的日本女人并不是很熟,只是小时候见过几面。
据山杉惠子所说,她是母亲的挚友。赵诗儿决定姑且相信对方的说法,要不然她真不知道,这个几乎成为全世界中心的女人,特意来巴黎找自己的原因是什么。虽然,自己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母亲几个月前刚刚去世。
“这里是我和芝芸当年在巴黎留学时常来的地方,我们就在这个桌子前,品评着窗外的男人。”山杉惠子看着窗外,流露出一丝回忆的感伤,用法语接着说道,“她一直都不怎么能看清楚男人。后来我去了美国,同深爱我的希恩斯结合。她回到故国,却还是挑错了男人。”
“我和妈妈不同,我不会选错的。”赵诗儿不太喜欢这个女人,能感受到她那温和的外表下切骨的寒意,以及仿佛能洞穿自己灵魂的眼神。所以选择长话短说,尽快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这次见面是今天早上她才知道的,随即就被法国的装甲车运送到了这里。她这才深刻的明白了“面壁人”的力量,即便眼前的家伙只是个临时工。
“我知道,你不像你母亲,和我却很像。”山杉惠子从赵诗儿的眼神中没有看到一丝母亲离世的悲伤,即便几个月过去了,这也是不正常的。赵诗儿甚至没有回国参加葬礼,连赵芝芸的前夫,也就是赵诗儿的亲生父亲都在一片鄙夷声中去了。以至于让前往巴黎查验神经网络研究分支最新进展的山杉惠子,突然有些好奇的想过来散散心。当然名义上是慰问一下因病去世的好友的女儿。
“你现在是唯一的面壁者,即便是美国总统也没有资格与你比肩。”
“未来四百年再回头看,历史记载中恐怕是这样的。但现在的我,可比不了美国总统哦。”山杉惠子皎洁的一笑,“只不过我丈夫冬眠前,将面壁者的权限托付给了我。加上另外两个面壁者也冬眠了,如今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也觉得麻烦啊。”
赵诗儿想了想,还是道:“我却觉得惠子阿姨……似乎乐在其中。”
“哈哈,这都被你发现了。”山杉惠子掩嘴而笑,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她很清楚,眼前这个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女孩,从小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里,父亲抛弃了家庭抛弃了她们母女两儿,让她对异性充满了不信任感和发自内心深处的排斥。母亲由于忙于科研工作疏于教导,也激化了女孩的叛逆。很多单亲家庭出来的女孩不愿意与男生过多接触,但山杉惠子通过面壁者妻子的身份能很容易获得赵诗儿的个人资料,里面显示她经常更换男友,并似乎以此为乐。赵诗儿变成了另一种生物,一种惠子很熟悉的生物——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依靠天生的演技消耗着无聊的人生,寻找着能为之新鲜的刺激感。只是小女孩还缺乏契机,只要迎来最终的蜕变,她就能站在人类食物链的顶端了。
惠子对她既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又有一种想要趁对方弱小毁灭对方的冲动。但她抑制住了这种原始的冲动。如今她的精力要花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没有必要做这些,她是个理性的女人。
不过,她还是想逗逗她,于是问了一句:“知道‘对面壁者的笑’吗?”
赵诗儿点头。
“面壁者所说的一切颠覆人们认知的话都不会被真正确认,这是一种枷锁。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却可以不负责任的任意作为。就比如说……我告诉你我和让泰勒自杀的家伙一样,也是ETO的破壁人,我想请问你,你愿意加入ETO吗?”
纵使想过无数对话的可能,这个问题还是吓到了赵诗儿,让对面壁者的微笑见鬼去吧。她可笑不出来,因为从山杉惠子的眼神中,赵诗儿看到的是这个女人刚刚说的是实话。甚至可能是她今天对她说的这么多话里唯一的实话。
看着有些无措的女孩,惠子终于发自内心的笑出了声:“放心,就算是真的,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呢。”
“不会是真的呢,不然的话,希恩斯叔叔是要有多惨。”赵诗儿选择披回懵懂小女孩的伪装色,泛着一点稚声道,虽然这句话反着读才正常。
山杉惠子知道有趣的对话到此为止了,幼兽已经明显做出了防御姿态,便掏出了一个U盘,放在桌子上:“我时间不多,差点忘了正事。听说你在学校里和芝芸一样学的是社会科学,选择的方向是兴起的交叉学科未来史学派。”
赵诗儿点头,新兴学科对她而言要相对要有趣一些,虽然这种趣味性可能支撑不住半个学期。
“这里面有一份机密论文,可以算是未来史的理论起源了,芝芸还是起草人之一呢。期待你能取得超越你母亲的学术成就。”说完,她便起身匆匆离开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
赵诗儿看着山杉惠子那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一口都没有喝。
相比于国际象棋只有固定的子数,山杉惠子更喜欢下围棋。面对低段的选手,她会时不时落下几个闲子,有时是为了低调的体现自己的智商,更多时候是一种娱乐。论文是查阅赵诗儿资料的时候,参谋组顺带附录出来的,倒是让惠子稍微起了点兴趣,但也不过如此了。看看这篇问世十三年来一直没有起到多大声响的论文,在这个女孩子手里能不能弄出点新花样,才是一颗娱乐用的闲子。希望等日后冬眠苏醒,能在岁月里看到些残留的痕迹。
回到宿舍,赵诗儿一头扎进松软的大床里。小时候睡惯了木板床,学校里的席梦思一开始弄的她腰都不舒服,现在却习惯到离不开了。
她还有个叫林琪的舍友,也是中国留学生,家里是做生意的。林琪是个勤奋学习的乖宝宝,早上赵诗儿被临时通知要去见惠子前,她就已经出门复习去了。马上就是圣诞,节前有场考试,那个乖宝宝是不会错过的。至于赵诗儿自己,她从骨子里厌恶学习,不想和她母亲一样一辈子陷入文献的围城,得不到自由。每次都是临阵磨枪,但她的智商应该是继承了母亲,每次都能完成学业任务,让林琪羡慕不已。
赵诗儿的床铺和室友的截然相反,如果说后者是公主房的感觉,她这里就是五星级的猪窝,超过男生宿舍的均值,还是国内那种八人间的男生宿舍。与此正好相反,比起舍友普通的长相,赵诗儿有着一张中外通吃的容颜。面容继承了她的父亲,最明显的就是那双多情的眸子,既可以扮清纯又可以走御姐风,区别只在口红色号、发型和穿衣搭配上。但比起父亲棱角分明的脸型,母亲又给了她圆润的鹅蛋脸,下巴微尖但不突出,脸颊有肉但不显大。一米七五的个头比起同龄华裔女生要高些,但和巴黎本地人比起来则刚刚好。
看着手里的U盘,不禁让她想起来有些模糊的母亲的形象,似乎自己应该回国看一下,不然是不是也影响自己在亲友圈里的风评?算了,她都准备把那栋最值钱的遗产——在京城留下的房子卖了,一时半会的也懒得回去。在那里的童年记忆并美好,不像在巴黎如同白纸一般的可以随意涂抹。这里的人们不知道她的过往种种,她可以戴着任意的面具肆意生活。
室友对她直接把房子卖掉很不理解,赵诗儿也没有解释什么。林琪整天只知道看死书,但在赵诗儿看来,经济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学社会学也不能一点经济类新闻都不知道啊。如今的人类危机下,像股权债券房产这些资本泡沫还能撑多久,还真没有人能打包票。北美的房地产眼看就要不行了,次级债的问题现在都还被压着,各国的利率和准备金率也降都到了历史低点,不少国家的利率已经为负值了,也就是说存款要交利息,借款却可以多拿钱。五大国冒着信用货币整体违约的风险,强行为金融资产兜底。更别提还有各国的太空军在不停的吸血,却没有做出什么实际的贡献。货币超发,但供给地球使用的物资却在减少,四年前国内就又启用粮票了,只不过是以IC卡的形式,这个趋势是不会变的,还能指望虚高的房地产能撑到什么时候?说不定以后资产都要被政府接管呢,然后再发个住房券?
不过说起来,如果没有三体事件的话,这日子一定更加的无聊,毫无新鲜刺激感可言。那她还要换多少男友才能满足一些新奇感,最后所有的男人对她都会没有吸引力的。这一点上,虽然违背本心,但她也继承了父亲的花心,特别是在自由主义的欧洲,失去了国内对婚姻道德的约束后。
好在她看人的本事远超母亲。赵芝芸习惯对于细节无限放大,所以容易被爱情中的小感动蒙蔽双眼。但赵诗儿却擅长对整体进行模糊的把握理解,看人也一样,对于相似长相的人她不是很能分清,但却帮助她很好的将不同类型的相似男人分门别类,在不同男人间游刃有余。她很早就发现了,不同国家之间男人的不同,还没有同一个国家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差别大。抛开外形与社会形态营造的那层三观,这些男人其实都一个样。即便在自由奔放的法国,她也可以做到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没等赵诗儿回应,便有个金发青年推门而入。赵诗儿侧头瞟了一眼,是自己的现男友……第多少任了来着?算了,她连名字都懒得记了,只是说了句亲爱的当做称呼,随手把U盘扔到一边,便相拥了起来。
高卢雄鸡是一个民族心极强的集体,华裔来到这里只有两个选择,融入华人圈子或者努力挤进本地人圈子。留学生精力有限,一般无法两头兼顾。但赵诗儿做到了,因为她交了不少法国男友,算是曲线救国。
半个月后的圣诞Party上,赵诗儿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收腰连衣裙参加,在灯光的映衬下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踩着天国的阶梯,从光芒中徐徐而来,瀑发也泛着金色的细碎,撩人心魂。
她这次是陪着林琪一起来的,赵诗儿的男友或者说是又一任前男友,因为想要更进一步,在几天前就被她甩了。和她比起来,林琪就是个丑小鸭,一个被称为“闺蜜”的丑小鸭。林琪眼睛不大,脸庞却不小,还有些平,但意外的也挺受法国男生和一些欧洲留学生的欢迎。
“巴尔看起来还不错,你们才谈了一个月不到吧。”在林琪眼里,赵诗儿是一个单纯的、却对男性保持着距离感很难交心的女孩儿,但对闺蜜却很好。
“有缘无分,分了就分了吧。我只是有些累了,宁愿在宿舍里躺尸。”有时候真话假话连她自己都很难分清了。
“我看他挺浪漫的,人也帅,听说家里是开V具游戏馆的,有各种类型和游戏系列,听说还有模拟《三体》游戏做的禁忌版本,我还一直想免费蹭玩呢。”
“想玩的话我请你,不过那种模拟《三体》的,大都是道听途说,现在没人会惹这种事。”
“好好好,你是富婆,以后就抱你大腿了。”舍友甩甩她的手臂,赵诗儿卖房子的事情只有身为闺蜜的林琪知道,“说起来,你可真幸运,再晚半个月卖就卖不出去了,现在燕郊城市圈的房价都拦腰了,京城的房子可以说是有价无市,标价还在上窜,但没人愿意接盘。”
赵诗儿只是报以微笑回应,有些东西她认为是幸运就行了,也懒得和她解释。
这是在学校里举办的Party,不像电影里那种蹦迪的感觉,就是四周绑着些气球,一张大桌子上放满了面包和甜点,还有已经倒好的一杯杯红酒。赵诗儿拿了杯红酒,和林琪干杯,抿一口意思了一下,旁边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就传到了她的耳中:“林学姐,又见面了!”
这声音就像故乡春节里放的大炮仗,在耳蜗里轰隆炸开,震颤着鼓膜,连赵诗儿拿着酒杯的手都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你好啊,安哥拉,这位是我的舍友赵。”林琪给二人介绍着,“这位是新入学的德国留学生安哥拉。”
安哥拉留着金色的短发,有些男人般的飒爽味道。二人互相致好后,赵诗儿才看到一个长着雀斑的小男孩一直拘谨的站在安哥拉身后,约莫十多岁的样子,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看。赵诗儿问道:“这个小朋友是谁啊?”
“你说安德烈啊,他是我弟弟。这次圣诞节家里人都不在地上,就和我一起来巴黎玩一下了。”安哥拉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不在地上?”
林琪在一旁解释道:“安哥拉出自德国的军事贵族世家,名字里还有‘冯’字呢,追溯起来是条顿骑士团的后代,现在家人在欧洲舰队服役。”
“原来是……”
赵诗儿话还没讲完,就看见安德烈向自己走来:“姐姐,你手腕上戴着的是什么?”
安哥拉很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弟弟一直很怕生,为此还被父亲骂过很多次,平常只会黏着自己,今天怎么主动找一个人说话了?
赵诗儿听不懂德语,等安哥拉翻译后才恍然,那是红线串成的手环,上面系着一个中国结,是自己无聊的时候在床上弄着玩的。随后想了想,便把手环取了下来,送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接过手环,高兴的跳了起来,弄的安哥拉扶额无奈的摇头,嘴里叨咕着一些德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赵学姐,安德烈好像很喜欢你呢!”安哥拉转过头,朝着赵诗儿来开玩笑道,“以前安德烈都是天天围着我转,甩都甩不掉烦死个人。现在终于不要姐姐了,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嫉妒。”
接着,三个人又聊了聊最近欧洲的局势,发表了一下惯例的忧心。最近一段时间,好像各国人民之间的对话开场白都变得统一了起来。不再有是聊吃饭,还是聊天气之类的分歧了。三体危机的重锤,压迫着整个人类社会的神经,加速了世界一体化的行为模式,也包括了小到聊天这种事情。安哥拉似乎对巴黎的现状很满意,通过她的诉说,赵诗儿才知道,半个月前德国政府宣布要构建一套联邦超市体系,不久之后的德国公民,就只能限量去超市进行物资购买了。
待安哥拉姐弟去和其它人聊天,林琪吐槽道:“还没到这个地步吧?德国不是欧洲的大金主吗,都要节衣缩食了啊?”
“至少比法国这样把头埋在沙子里,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坐吃山空的强。”赵诗儿答道,模糊的感觉中,这次法国又慢了一步。她又感到有目光在看着自己,回头时候,果然看着安德烈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有一种……充满了占有欲的感觉,但很快就回过了头。
赵诗儿有些好笑自己,心道:“错觉吧……一个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