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听了这话,眉头都没动一下,跟他主子一模一样,只说,“郡主,细作抓着了,公子请您过去看看。”
抓着了便抓着了吧,楚倨良自己处置了便是,料想他和大将军的爱恨情仇,岂是她能掺一手的,她看着地上的虎子,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宠物越养得久越像主人?”
虎子大约听得出是骂人的,却偏偏摇了摇头道,“奴才不曾听过。”
骂都骂不出意味儿来,白楚一跃下了地,吩咐似云给她更衣、梳妆,虎子便退到外头等。
他让她去便去吧,反正这府里头太医不让这不让那的,憋得她心口发闷,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她也不介意再去给大将军这把火再添一碗油。
穿戴好了出门,却见门外停了一辆青布毡轿。
“公子说郡主旧疾未愈,应当少动弹,特地使了轿子来给郡主代步。”
虎子在旁边笑得越讨好,白楚看得就越厌烦,楚倨良就是个变态控制狂。
白楚没法,也只得上了轿,轿子一路往城郊走去,竟不是在公子府吗?白楚揭了轿帘看人烟越来越少,不由得感到奇怪。
轿子一路到了郊外,除了自己一行几个人外,看不到半点人迹。这是楚倨良私设的地牢,白楚记得这个地方,关过许多他觉得该死的人。可是大将军军威还在,公子竟然不顾他的情面把珥陵关在了这种地方?
白楚熟悉楚倨良,他既把人关在了这里,就是暴露了自己私设牢狱,断断是不会再放出去的。白楚以为,珥陵犯事,楚倨良应该只是小惩大诫一番,没想到竟然下了如此狠手,这不该是他的作风啊,更奇怪的是,大将军竟然一点动作都没有,难不成独子是这样好舍弃的?
“郡主进去吧。”那边虎子已经开了地牢机关,来揭帘对白楚道。
“你不随我一同进去吗?”白楚问道。
“公子说,郡主和里头的人必定有很多话说,叫我们都在外头等着,一个都不许进去。”
我和他能有什么话说?白楚越发疑惑了。
瞧了瞧虎子笑得谦恭、虚伪的脸,又瞧了瞧几个轿夫,还是从那一米见方大小的入口走了进去。
地牢很深,里头是长长的一条冗道,数十步台阶,虽然做了通气的口,依旧让人觉得沉闷。白楚一步步往下走便闻着里头的气味越发难受,黑漆漆的一条狭窄通道,便让人觉得心头一块石头压下,沉重得很。
终于走到底下,一块空旷密室,隔一两步便有灯火,才算有了光亮。
白楚见到前头绞架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身影,如一块烂肉一般。
“轰”地一声,脑子中有一个声音炸开,她下意识退后了几步,伸手想找一个凭借,可是这里除了铜墙铁壁哪有还其他,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怎。。。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十步开外的人只有一只手铐在绞架上,另一只手掌被齐齐砍断,露出血淋淋的断面,无力垂下。听到这声音她忽然抬起头来,她左眼空荡荡的,只有一条血迹顺脸长长地逶迤流下,一边耳朵还插了钢钉,右眼也被血水糊住,几乎目不视物,数日来的疼痛和折磨,她耳朵里一直“嗡嗡”地响,听东西也模糊,但她还是认出了白楚的声音。
“你来了。”她扯开一个笑容,干裂的嘴唇带动着一层血痂,笑容的几颗牙齿也没了,看起来隔外可怕,声音至沙至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几缕沉闷的空气。
那个明眸皓齿、倾国倾城的美人,怎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呵呵。”她低下头干笑两声,那笑更不像人声,像暗夜的莽莽野林中伏在耳边的风声“公子倨良的手段你没见过么?我落在他手上,还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不是的,搞错了,是公子搞错了,我现在去给他说。”白楚下意识地想逃离。
“公子信息网络密不透风,怎会有错?”
“不可能。”白楚明明记得那天夜里,她是拼着一条性命来救她的啊,忽然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她惊异地看向她,像是从不识得眼前的这个人,“是你?”
“你其实并不是来救我,你挡在我面前是想给那些人争一点时间,让他们逃,是不是?”一瞬间什么都想通了。
“难怪啊,难怪。”她嘴里重复着这一句话,其他的便是一片空白。难怪自己明明足够对付那些人,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扑过来;难怪她从不知道自己的任务,却好像一点儿都不好奇。她那晚明明那样奇怪,可是白楚竟从没想过她会背叛她,她是云仙啊。
“为。。。为何?”白楚半晌才问她。
“没有为何。”
“你当真是细作?是谁派你来的?”可是不对啊,按照公子的眼线,她在烟雨楼藏了八年,不可能一点马脚都不露,且八年前公子锋芒未露,谁会把细作埋得这么深?
“没有谁,我自己想这么做。”她依旧垂着头,杂草一般的头发挡在面前,满是血痕的衣物看起来触目惊心,那样好看的皮囊,竟是这样容易摧折。
“可是你这么做为了什么?杀我?还是什么?若不是珥陵,你这样拿命换来的一时半刻根本也误不了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便不再说话了,静默不动的时候,便与死人无异。她面对那么多酷刑都不曾招供的事,白楚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可她如何忍住不去逼问?云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认识最久的人,她太熟悉她,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能让她值得这么做。
“楚楚,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半晌,她才开了口。
“你说。”
“杀了我。”她道,“让我痛快些。”
“你想死吗?”
“公子的刑实在太煎熬了,我只想图一个松快,也就罢了。”
匕首从袖中滑出,握在手上,那本是她准备用在珥陵身上的,以防公子碍于大将军的面子,不好罚得太狠,她就自己出出气,没想到此刻作了他用。几步上前匕首对准她的心脏,可触到那单薄的衣裳终究还是停住了。
“怎么不动手了?你心软吗?原来罗刹还有心软的时候。”她暗哑的声音似嘲讽一般。
“可我凭什么帮你?”白楚说道,“你害我差点被公子责罚,你骗我,利用我对你的好,现在到了临头,你凭什么叫我帮你?”
“凭那些酥酪糖够不够?若是不够,那就凭你这些年的寂寞岁月里,只有我这一个人能陪你几寸时光。”
“你。。。”她倒是把她心思拿捏得很准,匕首藏在袖中,反捏住了她的脸,从前无暇的面庞,如今不由得让人心头发麻,白楚只觉得捏了一把骨头似的,“原来做什么都是有目的的,你跟他有什么两样?”
她却笑开了,高低起伏的胸口带着豁豁的风声,干瘪又低哑,“楚楚,你道什么是人间?”她问。
却没等着回答,便自顾说道,“上头是朗朗青天,下头是无间地狱,人在中间行走,仰头看光芒万丈,脚踩着无边黑暗,烈火熬心,偶然尝尝甜头,两相拉扯倒也有滋有味,楚楚,那酥酪糖可是这滋味儿?”
白楚一时间失神。
她便接着说道“可是小心翼翼,一步踏空便是无底深渊,那颗悬在中间的心也便这样坠下去了,万劫不复。楚楚,人终究不能步步都按照既定的步子踩下去,偶尔想要顺顺自己的心,瞧一瞧空虚地仰望和踏实地坠落,到底哪样更痛苦些。”
“那你觉出来了吗?哪一样好些?”白楚问道。
她却不答了,低低地笑了声,便“咿咿呀呀”唱起了戏词,只是声音太哑,全然不成调。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钜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只见那活人受罪,
那曾见死鬼戴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正是那思凡,半个月前,白楚还在烟雨楼同她一起唱。
白楚看着云仙的样子,心里实在憋闷得难受,她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转身便往外走。
身后的唱词还在继续,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断断续续,偶尔连词也听不清楚,远不是从前那样的啭啭黄鹂音,白楚像是见了煞鬼,一路往前逃,她便是鬼了,料想,还有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地牢的门打开,外头的雨便“哗啦啦”地往下掉落。出门时那样的乌云,此刻终于落下了雨来,似云说得对,明明是春日,这雨烈得似夏天一样。
三月烟雨,最是朦胧动人,白楚想起之前的话,觉得可笑。原来这不是鞭将蜥蜴,碧天上祈祷下的甘霖,这却是驱起鲸鲵,沧海中喷将来的唾沫。
“郡主,你出来了。”轿子中放了伞,虎子见她出来便撑伞迎上去,遮过她的头顶。
白楚一把将他推开,忽然往那雨中奋足狂奔进去。
“郡主,你身上还有伤,太医嘱咐万万不可大动啊。”虎子在身后喊道,那声音却被铺天盖地的雨声遮盖。
白亮的雨点打在树叶、茅屋之上,溅起一片水花,浑浊了池塘,冷了烟火人家,惊起了梨花庭院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