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田丙男运沙到县公安局工地上来。他们正待回转,柏松从外贸工地卸了沙赶来,他对丙男说:
“梁会计叫你去一下。”
丙男意识到其中原因,极不情愿地“唔”了一声。这么长时间了,他已把婚事置之度外。通过驯马一事,使他彻底掂出了自身份量,眼下自身难保,还找什么对相娶什么媳妇?
然而,田尚明却对他的婚事非常着急,田丙男不敢违抗,这也让他为难。
唉,去就去呗!田丙男只得听天由命了。他来到梁会计家,梁会计叫他去马俊龙家,说清溪来了人,赶紧去。田丙男犹豫不决,梁会计催促道:
“快去呀!去把事情办了!”
“一去就办?这么容易么?”
“容不容易,你一去不就知道了?”
在梁会计的催促下,丙男才点了点头。
天气闷热,一弯月牙儿挂在西天边上,要亮不亮的。
老太婆带着孙姑娘在串门儿,马俊龙在隔壁一堆人里头听别人讲《水浒》故事。门外一张竹凉床,张英月和一个女子坐在上面打扇解署。马板车在台阶下“吁”地停住,他先瞥眼她们,却站在台阶下没及时上来,张英月说:
“上来呀,站着干啥嘛!”
田丙男磨磨蹭蹭地上台阶,离陌生女子一步之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粉脂气儿,这气味儿倒是沁人心脾、调人情怀,使他从反感中解脱出来,产生出微妙的生理反应。再看看她,上穿圆领衫,下穿裙子,脸蛋圆圆的,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圆润光洁,一对乳房隆起多高。她似乎没有张英月高,但比张英月丰满。张英月坐着没动,她用脚拨过一只凳子叫丙男坐下,说:
“既然你来了,这事儿就不耽误,免得木柱来了让我左右为难。坐呀坐呀,老站着干什么嘛,还怕人家不晓得你牛高马大么!”
田丙男见她在说气话,只好坐下。张英月又说:“你的情况我已经对她讲了,我这时把她对你讲讲。她是我表姐,比我大岁把儿,叫冯慧珍,看你瞧不瞧得中。要是不中意,等会儿木柱来了介绍给他。”
淡淡的月光下,田丙男看不出冯慧珍的准确年龄,但就他此刻看来,她不止大张英月岁把,可能大三四岁吧。张英月见他不开口,又催促道:
“你倒是表个态儿嘛!”
田丙男心里并不敢娶媳妇,他想想,就想出个办法来,既不是推辞,又不是不要她,便说:
“她现在能跟我回去吗?要不然,就介绍给木柱哥吧!”
“行啊!既然你这么急,大概是憋得熬不住了,我就代表姐表个态儿,现在就跟你走……”
“太急了吧?”冯慧珍小声道。张英月道:
“花轿都抬到门口来了,是你依他的,还是他依你的?女人嘛,不就是侍候男人的么!走吧走吧,过几天再来玩嘛。”
张英月一阵风地进屋,拿出冯慧珍的一只提包递给田丙男,就催促冯慧珍上车。
田丙男傻眼了,实指望吓退她的,反而弄巧成拙,要反悔,却说不出口。正在他愣神儿时,冯慧珍已坐上车了。左邻右舍及听故事的人都投过眼神儿瞧着他们,田丙男更不敢吭声了。
出了村子,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坎坎坷坷十分难行。这一路没有人家,空旷的两旁都是棉花、沟渠。田丙男与冯慧珍保持一定距离坐在车上,信马由缰。他一言不发,琢磨着再想个什么办法吓退她,把她送回马家去。他想了想,说:
“我家很穷。”
冯慧珍说:“只要勤劳,穷并不可怕。”
他说:“我家成份不好,是地主,经常挨批挨斗,你受不了的。”
冯慧珍说:“全中国都是这样,又不是专门对准你一人。”
他说:“我们那儿的活儿又累又苦……”
“你怎么尽择坏处讲?”冯慧珍说。有关田丙男的情况,凡张英月晓得的,她都知道了,她还知道田丙男这时不想娶她。
田丙男言尽计穷,心里很窝火。他索性使出阴招,吁住牲口,跳下车去,一下子将冯慧珍抱起。冯慧珍惊异地说:
“你要干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田丙男把她放在地上,她开始还担心被人碰到,后来干脆眼睛一闭,随他去吧。
田丙男兽性大作,肆无忌惮地施暴起来。他以为这样,这女人会极反感他的,自打退堂鼓,谁知她竟还迎合他。他正准备退却,她竟紧紧搂住他不放。一次结束,她并未产生反感,反而有种如饥似渴的味道。第二次,他报复般地上阵,也没激起她的怨愤。
往下怎么办?坏话说尽、坏事做完,再要甩掉她就没理由了,他只得自认倒霉。冯慧珍这时不再忌讳什么了,她挨他坐下,把他搂进怀里,千般柔情地说:
“你累了,好好放松歇会儿吧。”
田丙男瞅她一眼,看到了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睛,她那柔软的手在丙男身上轻轻爱抚,显得疼爱有加。田丙男不禁一声长叹,说:
“你怎么一点都不恨我呢?”
“做夫妻只有爱,怎能生恨?”
突然,前面有个人走来,丙男坐正身子,担心遇上多管闲事的人惹出麻烦来。待那人走近,原来是木柱来了。田丙男想想,要是木柱能要她就好了,便吁住牲口,说:
“木柱哥……”
“是丙男呀?”木柱看清是他,而且还有个女人在他车上,愣住了。
丙男说:“要不要?要就给你!”
“呸!”木柱以为丙男在讽刺自己,恨恨地走了。冯慧珍在他背上掐了一下,痛得他直哆嗦。
“以后不准拿我开这种玩笑!”
田丙男将冯慧珍客气地让进屋里,他提着包随即进来。这就是媳妇“过门”?
当他随手拉开电灯,正待认真看看自己的媳妇的娇容美貌时,他却再也笑不起来了,倒是适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要退未退的,比哭还难看呢。
冯慧珍何止大张英月岁把?起码大她十多岁!
田丙男苦着脸没处藏身,便缩到厨房里怄气儿。他恼恨自己呀,要不是在半路上把她“那个”了,现在退人还来得及啊。这才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冯慧珍轻轻进了厨房,她瞧瞧丙男的痛苦神情,自己心里也很难受。她蹲下身子,轻轻地捧过丙男的手,几分内疚地对着丙男,说道:
“丙男,别这样,啊?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我们也不办结婚证,过几天算几天,到你要撵我时,悄悄对我讲一声,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你现在就走吧,我送你。”
“这么夜深了,你要我走?”
田丙男心里很烦,很气恼,又有些于心不忍,便回到房里。冯慧珍却没到房里来。她知道丙男还饿着肚子,便跟他做饭。
冯慧珍打水洗了手,把锅盖揭开,锅里坐着一大碗饭,饭上有几片白漂漂的冬瓜,冬瓜片上不见油星,她尝了一点儿,只有点咸味儿。再打开碗橱,里头除了空碗,一点别的菜也没有。她想,大小伙子,承受着超常的重活儿,生活竟差到如此地步。
这年月,吃粮凭计划,一个壮劳力,是六分口粮,四分劳力粮,合起来日均一斤毛粮,要是老幼不劳者,一日只有六两口粮。食油人平一年六斤,凭票供应,布票一人一年一丈,也是凭票供应,就连食盐、火柴也是凭票供应,还有肉、蛋、豆制品等等,一律凭票供应,总之,除了河里的水可以尽力挑用外,一切都凭计划。
凭票供应计划粮,粮站卖价是一角三分钱一斤米,而议价粮票卖二角五一斤。食油六角钱一斤,油票一斤一元二角!其它计划物质的票证议价亦如此翻倍,还难得买,不敢公开买卖。
议价交易属资本主义“黑市”,是要严厉打击的,“五类”份子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田丙男家买议价粮,通常是惠贞帮他们从河下的鱼划子上悄悄买回,半夜时分才敢送过来。当时农村这类现象,冯慧珍也有耳闻,当她实地看到之际,也不免触目惊心。冯慧珍把饭重新做了。她是把灶腔烧辣后,放了许多油,把那碗饭炒香了才盛进碗里。她端着饭、拿了双筷子,送到房里来给丙男,说:“将就点吃吧。”话一说出,泪水流出来了,连忙转过身去擦拭。
田丙男端着热腾腾的饭,嗅到香喷喷的味儿,腹内顿时翻江倒海般咕咕响起。多么诱人食欲的油盐饭啊!他端去厨房,冯慧珍大感意外,她惊异地撵来,说: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田丙男有所触动,感激地看着她,说:“我没哪儿不舒服……”
“既然好好的,怎么不吃呢?”
“反正是睡觉,吃多了也是浪费呢。”
“你……”冯慧珍再也控制不住,好一阵伤感。她恨不得跪下来求他,紧紧地捧着他的手不放,怕他把饭倒进锅里,怕他吃不饱肚子。田丙男也不知怎么搞的,眼泪哗哗流下,掉在饭上吧吧响。
冯慧珍说:“吃吧。你放量吃吧。啊?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们父子挨饿的,啊?你要我跪下求你么?我……我跪……”
“慧珍!”丙男腾不出手来搀扶她,急得直跺脚。
“依你的,不跪,不跪了,我不跪了……你吃呀,快吃呀!饭都快凉了,快吃啊!”
田丙男只得依从她的,泪水合着米饭,被他咽下肚里。他开始还斯斯文文的,后来就狼吞虎咽,若大一碗饭,眨眼间便没了。冯慧珍欣慰地笑了,又流下了泪水,那是她流出的激动,是一份努力换取的安慰。
“你还没吃饱吧?”
“饱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香的油盐饭呢!”
“那好,我每顿这么做给你和爸爸吃……噢,米在哪儿?我得为老人家做点。”
是呀,父亲劳碌半夜,回来吃什么呢?丙男去他父亲房里掏米,慧珍也来了。她把几个陶缸揭开看过,只有两只缸里有粮,一只里头有斗把米,一只里是几斤面条,是用手工擀的面条。她说:
“爸爸累了回家,吃点稀的合适,我就煮面条吧。”
田丙男听便,反正在他看来,她要怎样做就会怎样做,自己说也无益,随她去吧。
不过,田丙男对她产生了好感。他常听人说:“男大七岁如父慈,女大一岁似母爱”,夫妻之间,无论谁大都有说头。但他从冯慧珍身上确实感受到了一份母爱的温暖。他出世就死了娘,从未体验过母爱,只羡慕过别人的孩子有母亲疼爱,那多幸福啊。现在,冯慧珍表现的那份关爱,确实母性十足。也罢,认命吧,找不到年轻漂亮的媳妇过日子,留不住相亲相爱的人成夫妻,只有与她凑合着过吧。
冯慧珍在丙男家生活了十天。
在这十天内,她由人们眼里的“老女人”转变成贤慧媳妇,从人们对她的篾视过渡到亲近,使她在田家立住了脚根。
然而,到第十一天上午,冯慧珍突然消失了。
冯慧珍悄然离去,她走得伤感不已,去得依依不舍。
清早,这父子俩出工去了,冯慧珍便在屋里收拾、打扫、擦抹等等,一切就序,就提前做熟了午饭。事情结束后,她坐下来写留言,一边写一边流泪,留言写起,她再也忍禁不住伤心咽泣了。
暂短十天,眨眼即逝,却对她的人生注入了新的活力与希望,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做女人的意义、感受到了夫妻的情调。她对人生刚刚有了新的起点,却要走了,要离开她从利用到相爱的意中人了,要她亲手割断这段美好的情缘,怎不心疼呢?
她非走不可。她不走必然祸及田丙男,她爱丙男,怎忍心伤害他呢?
她把一切都收拾妥当,眼看快十点钟了,事不宜迟,最后回顾房间一眼,看看她曾经拥有过的一物一件,便咬一咬牙,一头从后门冲了出去,留下一串儿哽咽。
生离死别啊,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