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被李冬萍在这儿创造过“家庭”气息的这个家，仿佛被荒废一年了。冯慧珍介入这个家庭后，这儿又恢复了家的温馨。这父子俩劳累一天，回到家里，热饭热茶伸手可及，家里的一切杂事儿，再也不用他们操心了。这才像个家，是个有女人操持的家啊。
田丙男回家早些。中午，他一进门就坐下歇息，等待冯慧珍端来凉水洗手净脸，然后待父亲回家了吃饭。这已经成为冯慧珍过门后的规律了。他坐了片刻，屋里毫无动静，就以为她上厕所去了，因为后门虚掩着。田丙男自己打水洗手，揭开锅盖，饭是热的，三盘菜座在饭上，一盘小鱼，一盘南瓜片，一碗鸡蛋汤。
自从冯慧珍进了他们家，她把生活安排得比过年还好，如肉、蛋、豆制品类等等，她都能去城里购回。起初，田家父子纳闷儿，这类需要票证供应的紧悄物质，她是从哪儿得来的？她既然是从穷山区来的，怎么会有钱有这儿的供应票购这些东西？田丙男曾多次问她，她笑而不语，万一问急了，她说是拣到的。田丙男觉得不可能，也不相信，问多了、她说了多遍依然一词，他就懒得再去深究。倒是田尚明另有猜测，却不便明讲。他本着一条，男人再穷，也不能依赖女人吃软饭，就给了一百块钱丙男，叫丙男给她，让她买点自己喜欢的衣服鞋袜之类，填补她的开支缺口。田丙男把钱给她，传告了父亲的意思，她笑一笑，接着了。
冯慧珍在这父子俩心里始终是个谜，难以释解。
下午，田丙男回家，仍没见冯慧珍。她可能去张英月家了？田丙男想。
田丙男风风火火地赶到马家，马家正在吃晚饭，他对张英月说明来意，张英月爱理不理的，她说：
“我把人交给你了，你不看好，关我什么事哟！”
丙男说：“我是问她来过没有？”
张英月立即问婆婆：“妈，表姐她来过没有？”
老太婆说：“没哟，没哟，我没见她来过哟。”
张英月格格笑了，她笑得双目眯成了缝，那缝里的眸子绽放出几许嘲笑色彩，对田丙男幸灾乐祸般逗趣儿。田丙男很着急，他说：
“你知道她在哪儿，就告诉我嘛！”
张英月心里道：你还有求我的时候哇！可她口头却说：“算喽，算喽！她又不是蛮出众的，何必这么惦记呢？别着急，她走了，我再替你找个年轻漂亮的来。你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她走了呢？”田丙男扣住她讲漏嘴的话追问。
“这不明摆着嘛，人不在家就证明走了，人回来了就证明没走嘛，是不是？”
田丙男从她调侃语调中似乎明白了一点个中原因，却又琢磨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他正发愣，张英月又说：
“家里被盗没有？”
“没。”
“那就行罗，给你白睡十多天，便宜你罗！格格格……”
一串冷嘲热讽，田丙男既窝火又尴尬，眼看围过不少人来看他的西洋景，他气愤地转身走人。张英月说：
“走啦？慢些走好，我就不送你罗！”
田丙男狼狈而去，他走了多远背后仍有笑声入耳。
田丙男回到家夜已深了，他什么也不想吃喝，灯也不开，呆呆地站在床前发愣。他细细反省，找不出什么时候惹恼过她。日子刚刚过顺头儿，关系刚刚融洽了，她不辞而别，田丙男很生气。我田丙男难道连这样的女人也留不住吗？
他倒在床上，当他的头触到枕头时，好像被什么硌了一下，把头挪到一边。这么静躺片刻，才不经意地用手摸摸，再捏捏，枕巾下分明有个小包儿。他拿出小包儿拉亮电灯瞧瞧，心想，我什么时候放过这东西呢？难道……他一个激凌骤然弹起，将一方纸包抖到桌上，一声哒的脆响，是手表，再就是些钱、票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封折叠成飞鸽形的信。
他惊异不已，首先展开信，只见上面这么写道：
丙男，我走了，恕我不辞而别。
请代我向爸爸道歉，不是我生他老人家的气，实在有苦衷。
我有自知之明，不配做你的妻子，如果表妹张英月靠不住，我会替你物色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跟你完婚。
以后会来看望你和老人家的。
依别！
慧珍 即日
看来，冯慧珍还有很多话要讲，又没说出来。满纸的泪痕，不难想象她临别时心里有多痛苦。田丙男将信看了三遍，还是不得要领，她究竟为什么要走？
突然，丙男有了新的发现。这么流利的行书体，非一朝一夕能练到如此功底的，看来，她是从事文化工作的人，她并非从贫困山区而来，他断定她有丈夫、有家庭。有丈夫有家庭的女人，到这儿来做什么？田丙男不敢再往下想。为了证实他的猜测，就清理这些零散的东西。
一块上海产“钻石”牌手表，完完整整地套在塑料袋里，未开封的新表。当时，这表卖价一百二十块钱，很紧俏。手表的发票，开的是十五天前的日期，注名“田丙男”。
天哪，十五天前她在哪儿？再看图章，上面是本县“北山林场供销分社”字样。也就是说，她早就把表买好了来的！这女人不简单，与张英月早有预谋。
再瞧其它东西，有二百块钱，另有田尚明叫他给她的那一百块钱放在一边儿，有二十斤油票、二十斤肉票、一百斤粮票。
田丙男呆怔了，他脑际骇然一跳，顿觉莫大耻辱：
“种马！”
田丙男气得要死。他想，你冯慧珍要配种就直说，或者悄悄走掉不留痕迹呀，为什么留下这些东西羞辱我呢？
他一气之下要砸表、撕钱，但转念想想，不能销毁。她不是说会来的么？等她来了还给她，我倒要看看配的是什么种、养的什么儿！
其实，冯慧珍也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冯慧珍本名不假，她是张英月的表姐也是真的。
七年前，冯慧珍还是位心性很高的知识女性，她高中毕业有文化，未婚夫在部队提干了。不料，一纸退婚信寄来，把她击得死去活来，决定离开这个生她养她二十四年的故乡，经人介绍，与此地北山林场当时的会计结婚了。
这位会计当时三十几岁，结过两次婚，都被女方提出离了。原因是他没有正常的男人功能。
冯慧珍当时不知内情，与这位干部结合。她一嫁来，丈夫以出门开会为由，离家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场方替她转了非农业户口、安排在供销社上班，住的公房，上班八小时，一月工资三十七块五角，穷山区的姑娘嫁到这儿，可谓一步登天了。她父母、兄妹们来见了，回去就大肆宣扬。
当丈夫“休会”回家，二人同居时，冯慧珍才明白，这“香饽饽”里是一包豆糟！
她还没喘过气儿来，场里提干，她丈夫上任副场长，她也提升了分社会计，房子换了大的，工资涨了几块钱。
冯慧珍的丈夫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洁身自律、为人严谨，经常到一线去了解职工的疾苦，为工人做了许多好事实事。组织上对她的关心，丈夫对她迁就、关怀，使她生活在时起时伏的思想矛盾中，既想吃鱼，又舍不下熊掌。这么持续二三年后，她好像习惯了半“修女”式的生活，也就安定下来。
眼看人到三十，冯慧珍心里泛起浮躁。她看到人家有老有小，她也希望有份天伦之乐，就与丈夫商议，能不能要个孩子？丈夫也有这种向往，只恨自己无能，一下子蔫蔫的像换了个人。冯慧珍见他如此，再也不提这话了。
有一天，丈夫说分场有个孩子死了娘，男的希望给谁抱养，咱们去抱回来好吗？冯慧珍听了摇摇头，说领养的孩子靠不住，长大了万一要走，谁能留得住？
她丈夫说：“你干脆走远些去借种，去吧，去你表妹那儿呆几天去！”
冯慧珍一时目瞪口呆，她丈夫说：
“你别想不通啊。我身体不好肯定死在你前头，我死之前有你照应，无忧，可你老了呢？不是自己养的子女，一旦病倒了，谁愿来管你？”
冯慧珍仍接受不了。要么改嫁，要么从一而终，这种红杏出墙的事儿，她不愿干。但她丈夫已铁了心，他说：
“你要不依我的，我现在就死，好让你尽快改嫁，趁年轻生养自己的孩子。你对我这么好，我没别的报答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就这样，她终于点头了。
冯慧珍先到马家玩过二天，总觉得这话讲不出口，就回去了。回去后，丈夫问她找到合适人没有？她如实讲了。丈夫生气，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但冯慧珍还是顾虑重重。她丈夫见她还不开窍，只有亲自走一趟。他到马家来把张英月约出去如此这般一说，张英月倒是为表姐着想，她说正有两人托我说媒，叫表姐快来吧。
第二天，冯慧珍来了，但她要求先见见人。她说：“既然要跨出这步，我也不能马虎呢，要身体好的，没有遗传病的。”
张英月说：“表姐不用担心罗，我敢保证他们二人健康年轻。”
“好吧，带我先瞧瞧去。”
张英月提供的对相是金木柱。
那天天气很热，张英月把冯慧珍带到田丙男们运输队的必经之路来，藏进一家餐馆里等候。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响近，她们来到窗前，张英月指着金木柱叫她瞧，她只瞅了一眼，就去坐下了。她低头说：
“早知道是这种人，我不该来的。”
张英月说：“人家还不到二十七岁呢，你还不满意？”
她说：“不满意。”
张英月问：“为什么呀？”
她说：“这种生相的人，十奸九猾，我宁可要不成孩子，也不会跟他。”
张英月道：“你这样想，我没法子了。”
冯慧珍说：“表妹，你就别打埋伏了好不好，还有一个是谁？”
张英月说：“哪里还有一个哟！”
冯慧珍定定地凝视着她，问：“你跟我那口子说是两个，刚才说漏嘴时也是两个，这会儿又咬死了说只有一个！你把那个藏着掖着到底要做什么呢？我揣摸着你可能与那个有一腿了是不是？我又不是来挖你墙根的，你担心什么？”
张英月被逼到墙角处了，才把田丙男端出来。她们又挪了个地方，也是一家餐馆。张英月见田丙男转来了，便叫冯慧珍在里头瞧，她就去街上截住他，说说话儿，以便让冯慧珍多瞧会儿，看仔细些。然而，田丙男一见张英月就心里发毛、就生气，他把帽子往额下一拉，装着没见到她，脚往枣红马臀上一蹬，就风快地跑过去了。
尽管冯慧珍只看了那么一眼，她心里就骤跳不已，对田丙男毫无挑剔。她倒是担心这事儿能不能成。她说：
“悬殊太大，我没这份胆气靠近他呢！”
张英月道：“表姐啊，你怎么回事啥？丑的你瞧不中，好的又害怕……”
“小声点，搞宣传呀？！”冯慧珍把她拉到偏僻处，“这种丑事，也不忌讳，真是的！”
张英月道：“好好好，不讲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行不行？走吧走吧，今晚包你有好日子过！”
“现在还不行。”冯慧珍要在受孕期再来。她当即告辞回家，把这事对丈夫讲了。她丈夫到底心里难受了一夜，第二天才说行。
冯慧珍离开田丙男家后，她来向张英月告过辞，并当面表示感谢。她们是在田间地头碰的面。
张英月送她去城里搭车，就旁敲侧击地摸田丙男的底儿，一路儿走一路儿问：
“表姐，有收获吗？”
提到这事儿，冯慧珍倍加伤感，心事重重地哀声叹气。她泪眼婆娑，恨不得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张英月惊疑地问：
“怎么啦？他冷落了你这十天？”
“不是……他好，我不好……我伤害了他啊！”
“这么说，他对你不错呀？”
冯慧珍点点头。
“啊唷，看样子你都动真情罗！”
“哪个女人跟了他，会不动真情啊！”冯慧珍抹着泪说道：
两人正待坐下歇息，邮递员来了，他看看登记薄，对张英月说有你一封挂号信。
这是她哥哥寄的信，拆开，里头有张照片，信上说这是郭小梅，她愿意嫁给田丙男，叫张英月与丙男假扮夫妻去，防止干部看出破绽等等。冯慧珍接过照片瞧瞧，说：
“长得蛮秀气，就是太年轻，像个娃娃。”
张英月说：“是我嫂子的舅侄姑娘，快十七岁了。她来了就说有二十岁，谁还不信？年龄又没写在脸上呢！”
“也是。这样也好，丙男有个人照应，我也能安心了。要不然，我准备把慧英介绍给他的。”
“啧啧，总共一碗汤，姐妹俩还想分着喝呀？”
“你想喝快去呗！”冯慧珍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