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皮肤上的致密保护膜一遍一遍被撕裂,一遍一遍地弥补缺口,久而久之,茱萸的灵魂之力几乎枯竭。她的皮肤上渐渐出现一道道血痕,愈来愈多,愈来愈深,愈来愈触目惊心。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无动于衷地跑着,哪怕是切肤之痛,她仍旧是淡然的表情。就算是垂死挣扎,面对死神的镰刀,她也显得不卑不亢。
削骨扒皮,摘胆剜心,可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茱萸想起了小许诺来到卡兹的第一次训练,墨银让他们绕着训练场跑五圈。那时小许诺以为跑一圈已经是这具身体的极限,但其实身体是没有极限的,那无法突破的限制是人的思想。那天,小许诺强忍着剧痛硬生生挺过来了十一圈。
白色的衣衫完全被染红,她已然鲜血淋漓,浑身上下几乎体无完肤。一步又一步,疼痛中不知跑了多久,她都开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小许诺还是茱萸了。人在极度疲倦的时候,大脑会产生幻觉。
“最后一点了。”
“加油!”
“马上到了!”
“就差几步!”
迈一步,再迈一步。
你弱小,那人间处处是地狱。既然已踏入这是非之地,她有什么理由退缩?
茱萸耳边不断响起逐鹰公会里大家的鼓励声。
似曾相识……
等等!这些亲切的话语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喊给当初的小许诺的。也是,在这个世界上,她茱萸无依无故,若是哪天听到了什么亲昵的语言,要么就不是说给她听的,要么就是虚情假意,很好辨认。
如果逐鹰公会的人知道自己是强行霸占了躯体,大概不会友善地对待自己吧?
意志清醒了一瞬,又沉寂下去。
四周的黑雾犹如黏稠的排泄物,不断侵入她的身体。茱萸感到呼吸愈发艰难,步伐也沉重起来,每迈出一步,都像是陷入深深的沼泽,难以脱身。
茱萸脑海中涌现无限的恐惧,眼前惊恐的面孔隐现,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在她眼前像黄油一样迅速融化……她欲伸手去抓,那些影像却都如同水中捞月般支离破碎。
———那竟是小许诺幼时的记忆!
该死!为什么要受它影响!
茱萸咬牙切齿,驱散脑海中的画面,奈何体力不支。她竭力摆动自己血肉模糊的双腿,却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没有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向她。
她仍旧没有跑出黑雾的覆盖范围,和她预计中的事实一模一样。
小许诺摔倒的时候有人把她扶起来,虽然那人仍旧冷冷清清,但实际上对小许诺的关心溢于行动。
可茱萸呢?
她把小许诺的身体弄成这样,小于洛看到了一定会很心疼吧?
茱萸不知眼前的漆黑是自己陷入了昏迷,还是因为黑雾聚集而透不进一丝光线。反正当自己的力量耗竭后,这具身体也会重新交给小许诺的。
茱萸解脱地笑了……
“小诺!”
是谁?谁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放过她?
茱萸的意识被唤回,她想否认自己是小许诺,证明自己的身份,喉咙中却只能发出残破的呜咽声。她弓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呕血。
真是天待不公,这么痛苦还不让她昏过去。
一团紫雾迅速幻化出一道弧形屏障,隔开黑雾,将茱萸护在其间。
卡雅龙技法———化雾为障。
这是虞傩教授给薰衣草的。虞傩信誓旦旦地说,这些技法终有一天会被她拿来对付自己家乡的人。现在这话倒是半点不错。
“小诺?小诺!是我,薰衣草。”
茱萸迷迷糊糊中觉得侵蚀着自己的蚕蚁一下子被驱逐得无影无踪,但火辣辣的伤痛仍旧一刻不停地灼烧着破损的躯体。她动了动手指,口中发出若有若无的“谢谢”,也不知道薰衣草听没听到她这个冒牌许诺的道谢。
“撑住,救兵快到了!”
救兵啊……她谁也不认识,那些身世稀奇古怪、性格也稀奇古怪的家伙都是小许诺认识的人,而她只是拥有小许诺的记忆罢了。至于救兵……肯定也不是来救她茱萸的了……但不知为什么,茱萸突然就安心了。她知道薰衣草不会再让异族伤害到自己了。
这一刻,意识彻底松懈下去。
……
沾染血迹的刀刃,
流动着恶意。
兵戈交错,
无人论是非。
善意被藐视,
人格被扭曲。
践踏那如烟往事,
血腥中谁的灵魂破碎。
殇歌悠悠,乃是嘹唱。
就让杀戮充斥大脑,
就让哀号成为伴奏。
草原沦为骨沙大漠,
垂死的不仅仅是生命。
仇恨的话语穿过指缝,
直击心灵。
残忍笑音,可怖容颜。
剑光闪动,
眼神不甘地坠落。
伤尽凛然风骨,
终与死神相拥。
何时竹林青翠?
———天不应。
……
血色光幕外尘埃飞扬,光幕内虽然也是一片狼藉,但至少人们的灵魂不会遭到侵蚀。
竹叶青的翼能量迅速消耗,她的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哪怕是有血月的供给,她的灵魂也撑不住如此巨大阵容的消耗。
沐黎元反应过来,立即凝吸运气,将自己体内的翼能量渡给竹叶青。所有意识尚存的幸存者学着沐黎元,不断地将自己的翼能量渡给竹叶青。可沐黎元有所不知的是,抵抗灵魂的侵蚀,是要以燃烧灵魂为代价的。翼能量耗尽了可以补给,灵魂烧没了,就再也不能复生了,连转世的机会都丧失。
不过,对于竹叶青而言,烧没了也罢。终于不必在轮回的沙漏里翻来覆去地折腾。她多少辈子以燃烧他人灵魂而重生,今日,她却燃烧自己的灵魂,为的是拯救旅途中的过客。
燃烧灵魂,那种疼痛已不是用骨断筋折能够形容的了。
沐黎元感受着竹叶青的气息一点点薄弱下去,心中犹如油煎火燎。一直钻研五行之术和治国之方的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力量浅薄而痛恨不已。此刻沐黎元无比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多学一点技法,只要能为竹叶青减轻一丝痛苦,能够为她分担一丁点的负担,哪怕是使用禁法,他都愿意!
可是,现在才下决定,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沐黎元绝望地抬眼,但见一道人影窜入卡兹,穿过肆虐的风沙,直奔原先白石塔废墟处的翼能量漩涡处飞去。
于洛!
沐黎元心潮澎湃,眼中的希望重新亮起。随即他抽出金剑,准备与于洛一同战斗。
一只手拦下了沐黎元。
靥涯说:“别出去,你的灵魂会被撕成碎片。”
沐黎元心急如焚:“于洛能去,我为什么就不行?”
“于洛有许诺的项链护体,不会被泯灵阵所伤,你没有。况且于洛是翼皇初阶,你是翼灵中阶,等级相差甚远。”
“靥涯,你……”沐黎元哑口无言,只得目送那被黑剑簇拥的身影消失在风尘当中,心中默默为于洛祈祷。
于洛御剑刺破飞扬的骨粉和沙砾,眼底充满了决然的死寂。一股暖流从他胸口的白水晶项链缓缓淌出,透明的致密薄膜覆盖住于洛的全身,使得他能够安然无恙地在泯灵阵中穿行。
末影龙族二兄妹早就料到将来会有这么一天,龙族要面对毕豀布下的泯灵阵,便先知先觉地将收服术传授给于洛。
原先白石塔废墟的上空,于洛倚靠剑群,渺小的身影悬在百丈高空中,抵御着翼能量风暴,神情冷峻地俯视被泯灵兽撕开的地表。几乎吞噬一切的裂缝似是无底深渊,黑暗无边无际。
于洛撩起衣袖,双碧剑出鞘,竟是毫不迟疑地划开自己的手臂。顿时,鲜血喷涌而出,立刻夹具卷在猛烈的翼能量风暴,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鲜血起到的作用可不会消失,只是一时半会并没有体现出来。
以血,祭阵。
随着血液的流失,于洛脸色一分分地煞白,却仍是一片漠然。他收回双碧剑,染血的双手干脆利落地在空中翻转,高难度记忆的动作没有半丝拖泥带水。行云流水间,一个诡异印记的雏形渐渐在暴风中形成。
泯灵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发出警告的咆哮。于洛从耳边的风声里听出了许些兽化的怒吼,饱含着告诫的意味,否则它不介意让他尝试一下魂魄破碎的滋味。
于洛对于耳边风声的低啸无动于衷,他双手翻飞,快成残影。只是这印记极为复杂,半炷香的时辰过去,于洛仅仅画出其四分之一。
对付这怨气极重的泯灵兽,自然要以毒攻毒。于洛施展的技法也是无比邪恶的禁法,对自身的反噬作用极大。但只要能够救出困于泯灵阵中的同伴,他于洛,在所不辞。
这一刻,抛却了名利,抛却了家族,也抛却了身世和使命。他心中仅存的,只有将近大半年莫逆之交的生死同伴。那份情谊,重若千金。
于洛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投入,将全身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绘制印记上。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他从冲出空间袋的那一刻起,就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自己保管,他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只能说尽力而为。
……
不知为何,血色光幕外的威压更为凌厉了。
风烟弥漫中,竹叶青仍支撑着整个血色光幕,她双眸紧闭,瘆人的鲜血从皮肤中溢出,染红了少女每一寸肌肤。她明明几乎虚脱,好像下一秒就会从空中跌落,可却依旧顽强地维持着血色光幕。
沐黎元和靥涯将自己身上最后一丝翼能量都抽了出来,渡给竹叶青。可她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纤细的身姿隐忍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所有人,用血给她供给能量!”沐黎元嘶声力竭地吼道。他把自己还未包扎的伤置于血色光幕壁旁,一股吸力便自作主张地将他的血抽入光幕当中。
所有清醒的人都燃起至死方休的斗志,纷纷将自己的伤口贴近血色光幕壁,给这个不曾相识却救他们于乱世的少女供给血脉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