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头顶那一头鹤发之外,杨素看上去与二三十岁的青壮男子无异,眉心一处红点,肌肤却是白皙,只有眼神里,散
发着多年征战的沧桑与疲惫,很少人知道,杨素的样子越是显得年轻,实际上便越是老迈。接到皇帝一纸诏令时,杨素身
在室韦国,正与首领“莫贺弗”在汗帐中把酒言欢。信使禀报朝中有重大军情,皇帝特令杨素立即动身,回朝商议。
杨素对“莫贺弗”王笑道:“左右翊卫大将军现皆在朝中,此时东征大军尚未开拔,军情国事皇帝历来便爱乾罡独断
,早已厌倦了一干老臣的说教,此次召我回洛阳,恐怕是嫌我老了,请我回京颐养天年,这样皇帝也好放心。”
“莫贺弗”王道:“草原颇大,杨大人。。。”
杨素挥了挥手,道:“我年轻时为了富贵做了一次反臣,到了快入土的年纪总不能为了生死再做一次反臣。”先前杨
广耗费大量民力在各地修建行宫,开凿运河的时候,杨素曾经上书力谏,杨广表面尊重他的意思,实则一转身,皇帝的旨
意还是不容置疑的下达。当时杨素卜了一个卦,卦象上显示不久之后他将死在自己徒弟手里,故而对于今时今日的情形,
杨素内心已然早有准备。杨素走出汗帐,帐外蓝天绿草,白云野马,想到昔年一同征战的同僚,韦孝宽,高颎等旧人,多
已亡故,独剩自己。加上前朝,武帝,宣帝,静帝,文帝,自己一共侍奉过五任皇帝,死后不知会落个怎样的名声。
室韦距离洛阳多达近三千里,杨素途经晋阳,被官道上一个倒着骑牛的黑脸道童挡住了去路。杨素下马行礼道:“不
知道长特意在此等候,有何见教?”
道童用清澈的嗓音说道:“国师精通卜算,岂不知此次进京,九死一生。国师一死,天下将再度陷于战火之中,黎民
百姓生灵涂炭,贫道非为救国师而来,实为救苍生而来。”
杨素当下沉吟道:“不知道长有何良策?”
那名道童取下牛角上挂着的葫芦,倒出一粒金丹,递予杨素,言道:“此乃蓬莱山仙药,国师此次进京,若能将此药
献于皇帝服用,今后天下大事,便可由国师执掌,免了许多无辜的性命白白牺牲。”
杨素端详过药丸,笑道:“若我眼力不差,这是“绝心绝智丹”,倘若圣上服用之后,智力便如三岁孩童无异,道长
此意在让我用此药将皇帝变作掌中傀儡,呵呵,没想到“妙应真人”药王孙思邈生平济世救人,竟也会炼制此等害人之药
。道长清心修道之人,竟也会出此狠毒计策。”
道童面无表情,也不理会杨素的讥讽,作揖道:“国师差矣。道法无常,刀枪剑戟本是凶器,丹砂砒霜本是毒药,救
人害人,全在使用者本身,贫道近日夜观星象,显示国师死后两年内天下必将大乱,反王四起,征伐不休,君为轻民为重
,国师不会不懂此理。”
杨素面有怒色,言道:“道长此番言语,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道童冷笑道:“国师昔日助文帝篡夺北周江山,辜负周武帝临终之托,不知算不算得上大逆不道?”
杨素听罢捻起一指,以指发出一道烛龙剑气,红光直逼道童腋下三寸,只见道童始终骑在黄牛背上巍然不动,剑气犹
如打进了无底深渊,立时消失不见。
杨素赞道:“道长的无极返元功比上次见面又精进一层,天下间再能伤到道长的,恐怕不出五指之数。但纵使道长武
功高强,想逼我做曹操王莽,却是万万不能的。”
道童笑道:“说到底,国师还是怕百年之后被扣上个权臣奸佞的帽子,无妨,贫道业已尽力,此间之事全在国师一人
耳。”说罢骑着黄牛,转眼便不见了人影。
杨素一进洛阳,才从宇文述口中得知自己走后宫廷内外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不仅皇帝得到了《药仙秘典》丹卷和
不死药,更让杨素惊讶不已的是禁军大统领鱼俱罗竟无故谋反,被来护儿当场处死,死前指认的幕后主使居然是自己。杨
素虽觉此事暗中是有人另行谋划,但如今人已死,已是死无对证。对方明面上是刺杀皇帝,然而紫微宫中高手众多,皇帝
自幼专擅武道,身上更日夜随身穿戴着天下第一宝甲金丝护龙软甲,昔日就连天下第一杀手叶白入宫行刺,也乘兴而来败
兴而归,必是难以达成目的。实际上是要将此事嫁祸到自己头上,无论皇帝对此事是信是疑,都不可能再将一个具有刺杀
嫌疑的武道绝顶高手留在身旁,更何况这个人是他杨素。
杨广对外严锁消息,除了亲信重臣之外,校场遇刺一事再无他人知晓。
杨素踏步上殿,殿前侍卫不知原委,仍旧是对杨素敬重有加。宇文述在一旁陪同,附耳道:“待会儿面见圣上,倘若
问起,便托说你全然不知此事,我再从旁替你求情,相信陛下看在师徒情分,你又是两朝重臣,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杨素道:“陛下若定要杀我,你怎劝得住?”
二人入朝刚要拜,杨广已从龙椅上急忙下殿,一把将杨素扶住,讥诮道:“朕之大位,国师所拥立,朕怎敢受国师跪
拜?”杨素执意下拜,道:“陛下是君,臣是臣,君臣之礼不可乱。”
杨广怒笑道:“杨素,你还当朕是皇帝吗?唆使禁军谋反,于禁军校场之上设计杀朕,这累累罪行,若非朕顾及你是
两朝老臣,于朕有拥戴之功,师徒之谊,早便下令将你举家定罪,抄家斩首了。
杨素缓缓道:“陛下试想,倘若鱼大人真乃臣暗中指使行刺陛下,如今臣与陛下不过三步之距,以臣的武功,如今欲
杀陛下岂不更快,何苦费心费力,导致事败惹祸上身?”
杨素一席话,惊得杨广连连后退,几名大内高手冲上前来将杨素团团围住。杨素道:“臣孤身一人来此面见圣上,府
中家小尚且不知,多年情分,陛下尚不信臣吗?”
一旁的宇文述也上前附和道:“国师这么多年来为先皇和陛下东征西讨,劳苦功高,以国师武功,若不返朝,谁人可
擒之?今日国师只身上殿,无一人随行,身上不带任何兵刃,足见先前行刺之事主谋必是另有他人,望陛下明鉴。”
左右护卫看到杨广眼神示意,抽出金刀上前开始搜杨素的身,此时杨素心里已觉出不对,黑白道长终年在蓬莱山上潜
心修炼,自己怎会在晋阳碰见?若是有人易容冒充,可先前硬接自己一指烛龙剑法,所用的确是蓬莱山的返本归源的道家
神功“无极返元功”,黑白道长自七岁入蓬莱便修习“无极返元功”,到了五十岁那年,每年样貌开始倒退回年轻,直到
练到那幅道童模样,黑白道长如今已是年逾近百了,整个天下间,绝无人再会此道家的神奇武功。果不其然,护卫从杨素
怀中搜出一粒金丹,不是那粒“绝心绝智丹”又是什么?
杨广举起金丹在盏灯下细细端详,冷笑道:“请教国师这是何物?不会是国师自西域带回来要献予朕的长生不老药吧
?真巧了,朕手里也有一颗有人献上的长生不死之药。”
杨素知隐瞒不过,便道:“陛下说笑了,此药乃“绝心绝智丹”。”
一旁宇文述惊呼道:“绝心绝智丹乃是西晋时流传秘药,西晋惠帝司马衷误食此药,变得呆傻痴愚,国师此药从何而
来?携此药进宫究竟意欲何为?”
杨广冷笑道:“宇文爱卿,这还不明显?这药若是给朕服下,杨素从此便可以仿效伊尹,霍光那般行事了。他自己若
是想要上来做皇帝,到时也未尝不可。”
宇文述道:“这。。”
杨广此时已对杨素心灰意冷,心中再无半点君臣师徒之情,一声令下,伏于紫微宫内不下百名大内高手将杨素围成一
圈。为首一人道:“刀剑无眼,请国师切勿轻动。”几名侍卫出搬运两个足有数十斤重的寒铁镣铐,上前将杨素双手双脚
锁住。杨素道:“陛下疑心臣,臣无话可说,但此事其中势必有诈,臣死不要紧,却盼望陛下能彻查此事,等臣死后还臣
一个清白。”
杨广走到杨素跟前,道:“国师到现在仍然忧心国事,既然如此,死前不妨再替朕做一件事,如何?”
杨素问道:“陛下所言何事,但说无妨。”
杨广面露笑意,从背后掏出一个锦盒,两指一用力,将锦盒破开。当日武士彟献上不死药,并当着杨广的面试服,然
而杨广多次寻求名医解析不死药成分,个个都含糊其辞,只说是里面都是一些寻常补药,服之与人无害,能否真正达到长
生不老的效果,却是不知。杨广虽然生性傲慢自负,内心却极其怕死。一直以来,都恐怕这不死药里有什么不明物质,加
上武士彟本身不懂武道,并非习武之人,不能探知此药是否会伤及内力。杨广故而不敢随便吞服,怕届时不但不能长生不
死,反倒遭人毒害。此次就要用杨素来一试不死药的功效。
杨素呵呵笑道:“这便是陛下所得的昔日方士徐福献予嬴政的长生不老药?”
杨广道:“不错,天意让朕得此宝,意在上天给予大隋千秋万代的功业。”
杨广言罢,取下一小块不死药,一手五指扼住杨素咽喉处,用手一送,将药喂入杨素肚中。杨素服下药物,只觉像吃
进去一块烙铁,整个丹田处都在熊熊燃烧,储存于丹田里多年的纯正大荒经内力正逐渐流失,杨素讶异道:“这是散功金
丹,御医们不习武道,自然瞧不出这药的奥妙所在,陛下若服用后,便要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杨广本就疑心此药,一听这话,怒火冲上脑门,运起一掌打在杨素腹中,此时杨素大荒经内力散去了大半,武功境界
跌至御品,遭不住杨广一掌,便口吐鲜血,撑着气力道:“臣替陛下品鉴此药,如今内心也明白了个大概,只是可怜陛下
遭受歹人设计蒙蔽,如今却尚不能自知,臣到了九泉之下无颜再见先帝。”
此时杨广已怒极,吩咐宇文述带人抓捕武士彟和欧阳亥,抓到之后立即处死,不料亲卫禀报两人目前已不在宫内,不
知逃往何处。杨广本就天资聪颖,天分极高,一来二去已想明白整件事情,起初想必是武士彟在武林中故意放出风声,引
得大批武林人士齐聚扬州城,江都本是自己钟爱之地,加之如此大的武林事件,幕后策划者必然料到自己会派出宫内的禁
军高手前往争夺,实则是要在暗中收买禁军的大统领鱼俱罗和皇帝的御用侍卫,如此便能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宫中,不想此
番刺杀失败,鱼俱罗才硬是嫁祸给杨素,定是希望背后之人能设法救他。不想却被来护儿当场一拳击毙。可如今事已至此
,自己与杨素已经势同水火。如今不杀杨素,就算杨素不反,杨素背后的朝廷党羽也一定会反。
杨广问道:“国师还有什么话说吗?”
杨素闭上眼,摇摇头示意。杨广下令赐杨素一杯掺有剧毒的御酒,打算鸠杀了杨素,对外则宣称杨素连日奔波突然病
逝,让其子嗣承袭爵位俸禄,并加封一干大小官员,以此安抚朝中杨素一党。正当侍卫们要将杨素押下,含元殿外飞进一
支拂尘,如同带有魔力一般直冲杨广,杨广不久前刚遭遇刺杀,惊魂未定,此刻遇袭还有后怕,双手两掌各自吸过一名侍
卫挡在身前,那支拂尘夹带着一股雄浑的内力,隔山打牛般传向杨广。
杨广惊道:“这股内力,是《大荒经》内功,不可能,天下间除了杨素父子和朕,谁还练到七重以上的《大荒经》内
力?”
“昏君,还有你姑奶奶我。”一袭红衣从殿外飞来,杨广一看,此女圆脸生斑,宽嘴高鼻,额间和杨素一般纹有一颗红
点,生的一副并不讨喜的样貌。宇文述道:“此人是杨素昔日所收女弟子红拂,陛下小心,据说此女武功很高,待老臣替
陛下先会上一会。”说罢比了个鹰爪起手式,上来便是幽州武威镖局的“苍鹰擒拿爪”撕下几缕拂尘,一爪打向红拂,红
拂纵身闪过,鹰爪击在含元殿石柱上,留下三道极深的爪印。红拂心道此老贼武功当真深不可测,这类江湖上随手招式竟
使得出这般威力,一招未过,宇文述又是一掌“七煞掌”与红拂大荒经掌力相碰撞,两掌对碰之下,一道劲力从二人周身
四散开来,一旁侍卫相比之下大多功力微弱,几人已被排山倒海的掌力震倒。
杨素在旁喝到:“出尘,你来干什么?”
“徒儿来救师傅。”红拂转瞬间已跟宇文述连对了三掌,大荒经本已是武林中极为高深的武功,在宇文述面前竟然讨不
到半点便宜。
杨素怒道:“混账,早从当日你叛出师门那刻起,我再没有你这个徒弟。”
“杨公此言差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相信这点道理红拂还是明白的。”这句话入耳十分空灵,像是从紫微宫外传进
含元殿,众人诧异竟然还有高手潜入宫中,这么多的大内禁军高手居然丝毫未曾察觉。
里面一众护卫立即守在含元殿外,见一名披头散发的粗犷男子从远处缓缓走向含元殿,男子身后背着一柄重剑,剑刃
宽如刀,连剑鞘竟也是精铁所打造,近看起码有数十斤重。众侍卫见有人携带兵刃擅闯宫门,纷纷抽刀向男子杀去,那名
男子将身后重剑连鞘带起,横打在冲向身前的大内侍卫身上,浑厚无匹的内力竟瞬间打飞十几人,为首的侍卫头领见喝道
一声摆阵,身后众将各自归位,布作一个弯月般的弧形,定眼一看,薄弱的两个月牙都是宫内一等一的高手。男子笑道:
“偃月阵?倒摆得像模像样。”言罢拔出重剑,一手拖于身后,疾步冲向月牙中心,剑刃与地上石砖擦出一道道火花。中
间众将架住阵型,两翼高手合围攻向男子两侧,那男子定了定心神,挥起重剑将地上石砖劈开,这把沉重的大剑带起无数
碎石屑,男子一掌击出,裹挟着掌风,破去两翼阵型,再蹬起一脚,凌空挥剑,厚重的剑气斩开月牙阵型,男子顺势在空
中借着人头踏板,几步飞进含元殿内。
宇文述与红拂过了十几招,眼见红拂已渐渐落了下风,男子一进含元殿便纵身上前挡下宇文述攻势,救下红拂。见殿外侍卫已尽皆倒下,又瞧了一眼男子手中的那柄重剑,杨素已大约知晓此人身份。
杨素哼道:“出尘,这位就是你的姘夫?”
红拂乐道:“怎么样?师傅,弟子找的男人不比您老人家差吧?”
杨广看了眼那柄漆黑的精铁重剑,道:“逆贼,你手中那把莫非是“武阙”?
见男子并不答话,宇文述道:“禀陛下,此贼手中所持,正是剑榜第四,重剑“武阙”。”
只听那男子缓缓道:“杨公,此间并不适合说话,待我与红拂救你先行脱身,再叙不迟。”
杨广见此子目中无人的样子,心中大怒,抽出腰间“戾龙”剑扔予宇文述,道:“宇文述,给朕将这干逆臣贼子擒下。”
宇文述听得杨广发令,接过宝剑应了一声诺。随手舞了个剑花,向男子一剑刺出,红拂见势舞起拂尘,男子挥起武阙,两人并肩迎战宇文述。杨素见这男子使的尽是大开大合的招数,说是剑法,实则更像是刀法。宇文述手中“戾龙”本是剑榜第三,除了已失传的剑榜第二龙渊,以及无形无质,随圣主而生的剑榜第一湛卢,此剑已是当今之世的剑中至尊,配上宇文述霸道的剑招,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男子心下暗道如此久战,待会儿宫中大批禁军一到,便是插翅也难飞,与红拂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同使一招“逆转星月”,一招之中,竟分出数十道剑气在含元殿纷飞,宇文述生怕伤及皇帝,使了一招宇文家家传剑法,一圈剑花将斩来的剑气打散,再看那名男子和红拂,已将杨素带出了殿外。
杨广怒道:“万不能让杨素跑了。”
宇文述拜道:“陛下放心,适才殿上臣为防国师对陛下不利,已在其身上暗中施了奇毒,此毒天下间唯有臣一人有解药,不出一日,杨素必死无疑。”
杨广这才定下心来,说道:“杨素死后,朕就要亲征高丽,届时朝中之事,就得多多劳烦宇文爱卿了。”
宇文述双手奉上“戾龙”宝剑,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