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延陵来到西风院的厢房内,花从风与岚先生已经离开了,房内只有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藏和正在擦拭古琴的独幽。
兰延陵嗅到木香,那把古琴以梧桐为面,杉木为底,琴额圆阔,项部宽长延伸至三徽以下,琴面的弧度从边部即渐渐丰隆似苍穹,丰满圆润。整个琴体以弧线相交接,线条过渡自然流畅。
即便兰延陵不懂品琴,也能看得出这把琴异于它琴之处。
两滴泪水落在琴面上,兰延陵回神,发现独幽呆呆望着古琴,正在掉泪。
“独幽姑娘……”
独幽抬起头,望见兰延陵,竟然展颜一笑。
“兰公子,进来吧。”
兰延陵没想到独幽竟然会朝他笑,女子冰雪容颜上带了笑意,如寒梅初绽,玉颊上甜甜的酒窝十分清浅,她眼角带泪,却并无悲伤之色。
兰延陵没想到一向孤傲的独幽竟然今日如此反常,他不知其因,于是问,“独幽姑娘,是有人惹你不快了吗?”
独幽擦了眼角的泪,笑着说,“没有。”
“那姑娘这是……”他小心的看向独幽,轻声问。
独幽垂眸摇头,“兰公子,我的事……说与公子听,会为你惹来祸事,还是莫要提了。”
她不愿说,兰延陵也不敢问,看了一眼里间躺在床上的藏,“藏大哥,还好吧?”
“只是内功损耗过剧,睡一觉就好了。”独幽轻声说,“他有步莲诀在身,不需过于担忧,待到睡醒,他便与往常一样。”
兰延陵放下心来。
“独幽姑娘……手里这把琴,就是独幽琴?”兰延陵仔细端详着她怀里的琴,问。
提起琴,独幽又笑起来,“的确,公子虽然不懂琴,却认的没错,这就是独幽琴了。”
“果然不是凡品!”兰延陵称赞。
独幽微微一笑,“兰公子不懂风雅之物,却夸赞此琴并非凡品,可见独幽琴的确出众,我将一生献于此琴,也算……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兰延陵也笑了,“独幽姑娘何出此言,琴再好,也需人弹奏,再好的琴,离了弹琴的人也不过是一块木头而已。”他见独幽睁大眼,似乎有惊讶之色,想了想,直言道,“如同姑娘在江州所言,冰弦能得如此大名,因其遇见了素心侯和苏仆射这样的明主,独幽琴也是此理,它遇见了姑娘,是姑娘给了它灵魂,将它重新带回人世,是姑娘成就了它。”
独幽眸色微变。
“兰公子……竟然会这样想。”
兰延陵的目光很纯净,“嗯,延陵真心如此认为。”
独幽问,“那剑呢?兰公子家传的湛卢剑位列剑谱第二,兰公子也如此看?世上那许多令人趋之若鹜的武功秘籍,犹如步莲诀等,兰公子也如此认为?”
兰延陵说,“湛卢剑的确很有名,但它也不过是一把剑而已。”他看着独幽,认真的说,“它只是一把材质有些奇异的普通的剑,仅此而已。”
独幽低下头,笑道,“难怪她愿意……兰公子果然有异于常人之处。”
“姑娘说什么?”兰延陵没听明白。
“没什么。”独幽仰起头笑起来,“兰公子抬举我了,独幽终究及不上冰弦,我及不上素心侯,也及不上苏扶疏,只可惜此生短暂……还是让独幽琴蒙尘……”
她在江州之时还说定要抱独幽琴去洛阳见苏扶疏,与冰弦一论高下,怎么今日就说‘及不上苏扶疏’了。
兰延陵觉得奇怪,独幽擦干了泪,将独幽琴放下,道,“兰公子不嫌弃,能否陪我去外头走走?”
兰延陵欣然,“当然可以呀。”
为了不打扰藏休息,两人出了门,沿着西风院的回廊散步。
“兰公子今年多大了?”
“十八。”兰延陵回答。
独幽微笑,“你年纪还小,大有可为。”
兰延陵挠了挠头,“已经不小了,可我什么都不会,藏大哥也不过比我大四岁,武学修为却已经这么高了。”
“你怎么能同他比。”独幽摇头,叹气道,“像他这样的人,漂泊一生,自然过早的经历许多……人情冷暖。”
“独幽姑娘与藏大哥很熟吗?”兰延陵问。
独幽摇头,“我们认识不过两个月。”
“那藏大哥跟你……你们是……”
“有一日,我在弹《广陵散》,他听见了,说我像他的一个故人。”独幽轻声说,“他说他那位故人也很喜欢弹琴,而且弹得很好,从那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闲来无事便听我弹琴,偶尔也会取出长笛与我合奏。”
兰延陵听明白了,原来藏跟着独幽,仅仅是为了听琴而已。
“他也与我说过些往事,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得知了他的出身与来历。”
独幽对藏所知不多,只知道他从小是孤儿,步莲诀是一位高人教他的,而且他手中的并不是步莲诀的全本,藏说他只学会了三分之一的步莲诀而已。
三分之一的步莲诀,就已经这样厉害,若是学了全本,不知又会是怎样的风采。
“藏虽来历不明,但绝非立身不正的邪魔外道,我这几日与他相处下来,看得出他对兰公子十分欣赏,兰公子若是想要学习步莲诀,不如拜他为师,想来他会教给兰公子的。”独幽笑着说。
兰延陵摇头,“我师承父亲的幽兰剑,并不想学习步莲诀。”
独幽惊讶,“可步莲诀是……”
“就算再好的武功,延陵也不愿做背师忘父之事。”兰延陵正色说。
独幽失笑。
“也罢,既然兰公子不愿,就算了。”
两人转了个弯,来到西风院的后花园,在花圃前停下来。
西风院种了几棵山茶树,如今正到花开时节,淡黄色的花朵含苞待放,淡雅娇美。
独幽一时有些愣,目色微苦。
“独幽姑娘以琴为名,不知原先的芳名为何?”兰延陵突然想起一事,好奇问道。
独幽低下头,“兰公子……我有个问题,想问兰公子。”
兰延陵连忙说,“姑娘请说。”
“兰公子,若是你……生在一个衰微的大家族,被另一个家族欺负,你的长辈和亲人们希望你能够兴盛家族,但实际上……大势已去,继续抵抗下去,只会死伤更多无辜的人。”独幽叹了口气,“你会怎样?按照长辈的意思至死不渝,还是顺应大势?”
兰延陵有些惊讶。
“独幽姑娘的意思是,仁与孝不能两全之时……选择哪一方?”
独幽苦笑,“且算作这个意思罢。”
兰延陵退了两步,拱手向独幽恭敬地鞠了一躬。
“兰公子何故如此大礼?”
“独幽姑娘,若你当真遇见了这困境,延陵恳请姑娘顾忌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兰延陵一字一句道。
“公子的意思,让我去孝留仁?”独幽思虑着问。
“忠孝仁义,都重要,但若不能周全,则最该顾虑的是多数人的性命。”兰延陵正色道,“独幽姑娘,人命无价,与长辈、朋友有误解,可从长计议,来日归好。但生命至真至贵,永不重来,对那些已死之人而言,他们再也没有来日,他们也有亲人朋友爱人,姑娘于心何忍?”
独幽闻言凛然。
“兰公子……所言甚是。”
兰延陵点头。
“兰公子今日之语,独幽此生不忘,今后无论身处何方,都不会忘记今日兰公子解惑之恩。”她欠身一礼,“兰公子大恩大德,独幽来生必报。”
她说来生,却并不提此生。
兰延陵站在回廊前,见独幽走远了。
她已经不流泪了,面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兰延陵不知那对独幽而言意味着什么,总之……她得到了很重要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