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连拖带拽把已经变成落汤鸡的兰延陵拎到船上。
东方镜在船上寻了两件外袍,替兰延陵裹上,又请小厮端来煮茶的炉子摆在兰延陵面前。少年打了两个喷嚏,缩在炉旁恹恹的烤火。
初秋的河水不冷,但兰延陵不通水性,这骤然落水,把他吓得不轻,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神来。
藏站在船头,慢条斯理的将自己的衣裳一件件穿好。
他的肌肤是略深的小麦色,比起寻常练武之人,藏的体格精瘦有力,后背上有些伤痕,是他童年被欺凌的记忆。
他的左臂上有一块很深的马蹄印伤痕,似乎曾经溃烂过,所以格外狰狞恐怖。
任清尘瞥了一眼,觉得那马蹄印有些熟悉,但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东方镜注意到了任清尘的目光,笑着说,“藏大哥身上这个马蹄伤好严重,是怎么受伤的呀?”
藏抬起胳膊,玩世不恭的笑了一下,“记事起就带着,兴许是小时候让马给踩了。”
“什么踩伤会这么严重……没有请大夫看吗?”东方镜忧心忡忡的说,“留下这个伤口,有点吓人……”
藏低头看了一眼那伤口,浪荡的笑起来,“其实原先这伤没那么严重,只是个浅浅的马蹄印,有一回我遇上个女人,她给我咬了一口,从此这伤就溃烂起来。等治好,就留下这么吓人的痕迹,你这一说……我是不是该想办法治一下?要不然以后讨不到老婆?”
藏抬起头,向着不远处坐在一旁收拾琴谱的桃慕苏道,“喂,你陈金阁那么多宝贝,有没有去疤的良药?”
桃慕苏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翻看着琴谱,不以为然,“你想治成什么样?”
“把这个伤疤去掉就好了,你总也得让我讨个老婆嘛。”藏笑嘻嘻的说。
桃慕苏将琴谱扔进箱子里,从袖中取出玉扇,点在额头上,柔声说,“你要是嫌它难看,不妨把整条胳膊都切了,该断的自然都断了。”
藏怔了一下。
任清尘被桃慕苏吓了一跳,藏只是向桃慕苏要讨个药品,桃慕苏何故如此出言伤人,叫藏将整条胳膊切了?
东方镜微微一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桃公子怎可叫藏大哥毁伤自己的身体?”
“既然不肯切了手臂,那就只能一辈子带着这伤了。”桃慕苏抬头看了藏一眼,慢条斯理的说,“伤是你父母给的,痕是你女人咬的,想抹了他们的痕迹,哪有那么容易?”
藏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我父母死了,我女人也死了,我这伤是不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桃慕苏展开扇面,踱了两步,没有回答。
任清尘叹了口气,这两人显然谁都不肯退一步,得着机会,都要把对方往死里嘲讽。
这两人之间的矛盾,并非只是误会,若非要任清尘断言,只能说性格不合。
桃慕苏和藏都是性格非常有棱角的人,天生看对方不顺眼,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东方镜绕到独幽身旁,取了琴谱仔细翻看。
她看的很认真,一页一页,翻了四五本,津津有味。
靠在炉子旁烤火的兰延陵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翻看,缩了缩脖子,一副一言难尽之色。任清尘见自家小师弟这幅表情,问,“怎么了?”
兰延陵摇了摇头,取了桌上的热茶饮一口,没说话。
独幽淡淡道,“姑娘,你拿倒了。”
众人看向东方镜,东方镜恍然抬头,一旁的独幽说,“姑娘既然不懂琴,何必故作姿态?倒看琴谱,贻笑大方。”
藏和任清尘怔了一下,一旁的桃慕苏挑眉微笑。
东方镜默默地将琴谱放回原来的竹筐中,她面有歉疚,却并无尴尬之色,少女温声说,“抱歉。”
独幽将那琴谱接过来,仔细收整边角,将东方镜摸过的痕迹拭去。
东方镜始露尴尬之色。
任清尘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感觉此地的死敌不止桃慕苏与藏一对,独幽自从见着东方镜,也没露出什么善色?
“独幽姑娘何必苛责于她,东方姑娘想必前半生从未有机会好好学习风雅之物,人与人不同,独幽姑娘有何必以己之长,伤友之短?”桃慕苏突然来到东方镜身边,蹲下来,拍了拍东方镜的肩膀,对远处的独幽说。
独幽的面色缓和下来,“抱歉,桃公子……我没有那个意思……”
东方镜微笑,“桃公子,独幽姑娘所言不错,我的确不懂风雅,人都有擅长与不擅长,我不擅长琴技,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藏笑着说,“那你擅长什么呢?”
东方镜略一沉吟,起身到船后请小厮取来纸笔,在桌上铺开。
“阿镜擅长书法!”兰延陵说。
任清尘有点惊讶,他一路上虽然经常见到东方镜翻看县志,做些笔记,但并未仔细去看东方镜写的是什么,所以也不知东方镜擅长书法。
她擅长书法?什么样的书法?任清尘蓦然想起东方家族那高挂的‘思无邪’三字,写那三个字的少年也是书法名家,东方镜写的字比那少年如何?
“这倒是巧了。”藏闻言眨眨眼,意味不明的笑起来,“若论书法,你身边的这个人也是个中翘楚,你不妨写两个字让他点评一二,他若是愿意指点你,更是大赚。”
藏长笛一扬,指向桃慕苏,“喂,先前我在漠北的时候,曾听说契丹那边你的一幅字能卖到万金以上。那会儿我只恨八年前为何把你的东西一把火全烧了,早知道留下几幅字,卖了我就有钱了……怎么样,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今日快写几张字给我,以免哪日我再流落街头,连饭都吃不起。”
桃慕苏问,“你当我是印钱的吗?”
藏哈哈大笑,“我的阿桃,你现在浑身都是宝贝,是一棵活的摇钱树啊。”
一旁的东方镜蘸墨起笔,停连之间气势十足,须臾之间,一行字便跃然纸上。
桃慕苏等人绕到她身旁,仔细看她那字,任清尘一见之下面色大变,“这——这不是——”
“心如莲花不着水,又如日月不住空。身在红尘之中,事来则应,事过则无。”藏念了两遍,陷入沉默。
任清尘大呼,“这是苏仆射的字啊!东方姑娘,你怎么会写苏扶疏的字?这落笔……这气韵……不是仿出来的啊!难道你就是苏扶疏?”
任清尘突然生出荒唐的想法,难道苏扶疏其实是个女子?这么多年一直女扮男装出任右相,所以才甚少理事,常常告假在家……
不对不对,那苏扶疏残忍狡猾,东方姑娘温婉善良,又怎会是那等狼子野心之辈?更何况苏扶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东方镜却不会弹琴……
任清尘越想越离谱,不得不连忙拉回思路,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东方镜放下笔,微笑,“桃公子,如何?”
桃慕苏的笑容很是浅淡,取来朱笔,持笔落下三个大字:不可说。
藏目光流转,拍手,“好好好,回的好!”
任清尘还在震惊东方镜的字为何与苏扶疏的字这么像,一时回不过神,而兰延陵先前已见过东方镜书法过人之处,于是并无惊讶,“我听人说,阿镜这字跟苏仆射的字像极,几乎可以假乱真。”
“的确……”任清尘呆愣愣的望着这字,“这恐怕就是苏扶疏亲自在此,也分不出这字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东方姑娘的,这……这实在太神奇了!”
苏扶疏的书法名动天下,多少人想学还学不来,任清尘也学过两天,却总也找不准那气韵,只得放弃。那么多学子墨客学不来的字,东方镜一介女流之辈,区区十八九岁的少女,一手字竟然写得如此出神入化,实在是……超乎他的想象。
他感慨万千,半晌后叹了口气,哀声道,“可惜啊,可惜。”
兰延陵问,“师兄为什么说可惜?”
任清尘道,“东方姑娘书法功底极好,资质也好,只是可惜囿于苏扶疏的字形,虽模仿的像,但这种是苏扶疏的字,而不是东方姑娘自己的字。”任清尘望着东方镜,怜惜道,“学他人的字,学得再好,也是赝品,无非是以假乱真而已,我为大宜失去个书法名家感到可惜呀。”
东方镜微微一笑,“任大哥不必觉得可惜,我若是醉心书法,此生难以有所成就,赝品就赝品吧,我所求并非以假乱真。”
任清尘问,“东方姑娘所求为何?”
东方镜闭目,再睁眼时,那温柔含情的目光却消失不见,东方镜一字一句地说,“以假乱真……我实在不甘心,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我为何不能以假代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