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鱼想离开这里，却离开不了，有心不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他们那里。朱莉似乎说完了，她睁大眼睛等待着杨谦的回复。何鱼看不见杨谦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犹豫、权衡、抉择，这个时候，朱莉看起来真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她讲述完所有不公平的遭遇后，原本以为能够得到些帮助或者安慰，但是杨谦一动不动，眼泪真的要涌了出来，她拉开包，拿出纸巾，在眼角的位置请轻轻地擦了擦。然而，就这样了，杨谦依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让他开口表态似乎还有难度。朱莉将纸巾放在桌面上，脸立刻沉了下来，说了一句话后，拿起自己的手机，像是查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双手握紧自己的手机，递到杨谦的面前。何鱼看见杨谦的腰微微向前倾，看了几秒后，身体随即发生了变化，离那么远的距离就能看见他的大肚子一起一伏，似乎下意识地去夺朱莉手中的手机。朱莉连忙抽回了手，脸上露出得意地笑。
杨谦似乎感觉到刚才的举动有失水准，便环顾了一下四周。
何鱼忙低下了头。等她再次抬头将目光飘向他们的时候，朱莉已经和颜悦色地端起了咖啡，杨谦在不停地打电话。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和谐了起来。朱莉还有说有笑地招呼起服务员，主动点了两份餐，甚至还亲自将杨谦刚才敲桌子时弄皱的桌布拉平。不一会儿，服务员将两份咖喱牛肉端了上来，杨谦仍旧在打电话，朱莉心情大好地吃了起来。
何鱼相信到目前为止，他们肯定还没有发现自己。该溜了。怎么溜呢？要溜出去，就有暴露的可能性，而不溜，只要他们站起身朝这边看看，就能发现自己。何鱼索性悄悄地坐在对面，背对着他们，弯下腰，装模作样地享用起自己的甜点。这样的话，他们就是站起身，也未必能够看见自己，就是看见自己，自己也可以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是何鱼在这家咖啡馆度过的最难挨的时光，她比如坐针毡还要难受，如坐针毡还可以动一动，她却不能动，一直弯下腰，还要装出一副努力专注于那盘水果沙拉中的样子。真是活受罪！已经是十二点四十五分了，中午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虽然在平日里不受多少限制，没有专门的人来监督你必须下午1点之前回到公司，但是都很自觉地在1点之前赶了回来。
朱莉那“噔噔”的高跟鞋踩地声终于响了起来，何鱼终于松了口气，然而，那声音似乎是朝着自己这边的方向来的，没错，脚步声一点点逼近了，何鱼将头地得更低了，脚步声终于在何鱼的身边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似乎加快了步伐迈了过去。何鱼悄悄抬起头，看到朱莉的背影进了洗手间。可以肯定的是，刚才朱莉一定是看见了自己，不然脚步声不会停顿了一下，这可怎么办？何鱼来不及多想，她一刻都愿意呆在这个地方了。她拿起自己的包，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看了一眼杨谦，杨谦依旧是在打着电话，何鱼快速地走到前台，刷了卡，签过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朱莉看见她的那一刻，脑子里会想起什么问题？朱莉和杨谦选择在这个偏僻的咖啡馆见面，肯定是不想让熟人撞见，并且从他们谈话的姿势上来看，也是非常隐私的问题。那么何鱼撞见了上司的“隐私”，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呢？
何鱼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了，和往日不同的是，偌大的办公区里显得空荡荡的，空出来的位置不仅是那些已经被裁掉的员工的位置，还有那些未被裁掉却聚在一起用餐晚归的人们。艾米依旧是一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何鱼和她打了声招呼，艾米才开了口：“楼下刚开了一家素餐馆，我今天去吃了，味道很不错，改天我带你一起去品尝品尝。”
“那好啊。”薇薇安走了，何鱼希望中午能有一起吃饭的人，就像今天中午，若是何鱼和另外一名同事在一起吃饭，就不会这么尴尬了。她一个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吃饭，朱莉说不定还以为何鱼特意跟踪过去呢。“以后，中午俺俩可以做个伴，一起去吃。”
“好的。”艾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噔噔”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何鱼知道朱莉回来了。何鱼没敢回头，打开工作页面，统计起各个部门报上来的财务预算来。
朱莉却是难得一见地扬起笑脸问候起她们来：“中午都是去哪吃的？”
何鱼离朱莉的位置近，她刚要说话，被艾米抢了先：“楼下刚开了一家素餐馆，中午去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朱莉“嗯”了一声：“Hedy呢，Hedy去哪吃的？”
何鱼将已经想好的答案说了出来：“中午一同学说好要来，就找了一家咖啡馆，没想到她中途有事，我只好在那里顺便吃了点东西。”
“哦。”朱莉端起自己的水杯，站起身，走了。
何鱼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她希望她的刚才的解释能够被朱莉接受。不管怎么样，就是不能被朱莉认作是监视她就行。
一些同事三五成群地回来了，眼神不时在办公区内飘来飘去，偶尔会在某个空着的位置上停留一下，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复杂的感情。朱莉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何鱼已经埋头做那个各部门报上来的下月预算报表，何鱼知道，朱莉虽然没提这个报表什么时间交给她，但她忽然想起来后，会立刻给何鱼要，如果，何鱼不能立刻提交，那么等待她的将是严厉的批评。
下午2点，裁员接着进行，何鱼偷偷估算了一下，上午裁掉的人数大概已经有100多人，那么还有近一小半的悬念留在了下午。何鱼知道这将是一个非常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朱莉这个时候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拿起笔轻轻地敲敲她和何鱼之间的隔板，何鱼立刻站了起来。朱莉问：“各部门的回款数据怎么样了？”
何鱼一愣，回款数据报表一般都是下个月的5号之前整理好，现在才是20号，还早着呢。何鱼说：“正在整理，不耽误5号之前发给您。”
“最好催促一下各部门、各地区的经理，让他们尽快将这个月的revenue（收入）和margin（利润）数字提交上来，并做好check（核查）！”朱莉说，“一些应收款项，让他们该催款的尽快催款，我希望2号就能看到这些数字，有什么问题吗？”
2号？有没有搞错？各部门提交的数字最快也就是1号才能提交给何鱼，短短的一天时间，何鱼怎么可能将密密麻麻的数据整理出来？在这点上，何鱼告诉自己，一定要实事求是、据理力争：“我担心时间不够用，之前是3—5的工作量一下子压到一天，我无法保证能够做完！如果能给我3天时间的话……”
“之前是你一个人在做。现在可以让艾米帮你一起来做。”朱莉打断了何鱼的话，说，“时间是压缩了，但是人员是增加了嘛。你让艾米帮你整理一些数据。”
艾米还在试用期，没有触碰这些数据的权限。何鱼原本想说出来，但顾及到艾米在身旁，要给她留个面子。转念一想，朱莉这么说，意味着她和艾米都是“安全”的，她怎么知道她们不会被裁掉？从上午的情况来看，对于裁员，朱莉是一无所知的。那么她现在这么说，究竟是随便说说，还是料定她们不会被裁才做出这样的安排？退一步说，她们都不会被裁掉，即便是艾米可以来帮自己，但是对于毫无经验的艾米来说，又能帮上多少呢？就是两个熟手，一天时间内将数据整理出来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她非常想知道，为什么要提前到2号？但是她不能要朱莉给她解释，作为下属，她知道哪些是她应该知道的，哪些是她应该做的。况且就是问，朱莉也未必给她原因。她只好问：“是不是以后每月都要提前到2号？”
“是的。”朱莉毫不犹豫地回答。
何鱼知道朱莉一旦做出的决定，是很难改变的，她想了一下，只好答应了下来：“好的。”
朱莉也可能是意识到这样做，时间太过紧张了，紧接着说：“我会写封邮件发给各部门，尤其是销售部门，让他们务必于1号上午10点之前将数据发给你。”
何鱼领了情，微微一笑：“谢谢。”
朱莉对艾米说：“艾米，到时间帮Hedy一下。”
“是，没问题。”艾米回答得倒很干脆。
又一批人被喊了出去，已经涉及到部门领导一个级别的人了，何鱼在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一直到了下午四点半，何鱼的电脑提示有重要邮件，她点开一看，是中国区总裁牛啄印发给所有中国员工的一封信：为了应对金融危机，这次通过裁员来调整公司成本结构的计划到目前为止已经结束了。经过今天的裁员，我们送走了200名优秀的员工，ICE的成功，离不开这些已经离开的同事的付出和继续前行的诸位的努力。裁员告一段落，我希望中国区的各位同事能够将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上来。金融危机仍在继续，我们继续发展的同时，我们将密切关注经济下滑对公司的影响，如有必要，公司不排除进一步的措施，包括减薪在内的成本结构调整。ICE之所以能够成为全球领先企业并走到了今天，不仅仅是它为世界创造了多少了价值，更重要的是它应对各种苦难的能力。而此次金融危机让我们面临更大的挑战。好在，我们正在适应它，正在作出正确的选择。感谢这200名为公司作出牺牲、贡献的同事，毫无疑问，在未来的日子里，希望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继续使ICE的产品在中国市场上保持绝对的领先地位，并为客户创造更大的价值。
看完这封信，何鱼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裁员工作终于结束了。何鱼抬头看了看，很多人都像是劫后余生般长出了气，只有朱莉和艾米在一声不响地忙碌着什么，何鱼忽然才想起，是的，她和艾米的确没有被裁掉！难道朱莉真的提前知道了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