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未接电话电话是张明天打来的,我真的不愿想起她,就像不愿明天来临。假如没有明天,我的生活可能会一直风平浪静、春暖花开。但我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她,面对明天。
明天和她母亲原本就住在我家小院的西厢房。她母亲和我父亲是同事,都在考古所工作。我和明天同岁,我生在三月,她生在十月。在我的儿时记忆里,从来没见过明天的父亲。明天说他父亲是军人,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我听了心里不胜伤感:多么可怜的孩子啊。所以,我一直像对亲妹妹一样照顾和保护明天。这种兄妹之情在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向着恋爱的方向发展了。我的父亲发现苗头不对,警告了我。但明天的母亲似乎做得更绝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明天记恨上我一家了。每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明天对我、对我父亲视而不见,遇到了就赶紧躲开。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也是小孩子脾气,渐渐地,对明天也有了怨气。
也就是那年冬天,明天的母亲因为癌症去世了。一个男人突然来到我家,跟我父亲谈了一晚上,然后就把明天带走了。父亲对我说,那是明天的父亲,他们以前也是同事,不是军人,也没有牺牲,而是去美国了,一去不回,渐渐地跟明天母亲也就断了。一晃十三、四年过去了。明天的父亲把她接去了美国,从此断了音讯,一晃又十三、四年了。
想到这里,我摸到手机,打开相册,我一直存着一张我和明天的合影。看着照片,我仿佛听到明天的笑声回荡在什刹海冷清的冰面。不记得有多少次我曾拉着她在那冰上滑行,摔倒,大笑。一样的阳光,一样的干净,那是个温暖的冬天。但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周朝,你在哪儿呢?”门口传来个女子的声音。
我答应了一声,想坐起来,觉得头一晕,他不由得又躺下了。只听门外风风火火跑进一人,我连忙喊:“哎哎哎,你谁啊?怎么不打招呼就进来了。”
那人跑到床前,俯下身面对面对我说,“哥,是我啊,明天!”
我有点懵,看着明天的脸,慢慢坐起来,仔细辨认,“哎哟,天儿啊,真是你啊,十几年没见,我还真有点不敢认了。”
明天笑着说,“哥,我看你可没怎么变。”
我也笑了,“我打小就显老。美国还行吧,怎么回来了?”
明天说:“美国也就那样,还凑活吧。再好也没家里好啊,今儿我也算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了,还行吧。
我哈哈大笑,“太行了,这精气神一点儿没变,还是喜欢搞突然袭击,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弄得我一惊一喜、魂不附体。”
明天嗔怪,“不带这么埋怨的,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也不接,我还发短信了,不信你看,手机呢?”明天看到枕头边的手机,一把抓了过去,打开看,一下子愣住了:手机屏幕上是她和我的合影。
明天一把抱住我,哭了起来,“哥,你没忘了我。”
我张着手,不知道该抱还是不抱,侧脸看了看明天左耳的后面,那里有一颗小米粒大的痣,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没错,这是如假包换的明天。
我拍了拍明天的后背,轻轻抱住了她,“天儿,都是我不好,以前也不知怎么惹着你了,这不怕你对我有过结么。”
明天哭着说:“都怪我妈,她说你爸和你的坏话,我懂什么啊,我妈她一直有病,我哪敢惹她生气啊。”
我安慰她说:“回来就好,过去的事,不提了。”
明天不哭了,“哥,你说,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
明天松开我,站起身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命运啊,只要过去就都回不去了,怪只怪当初,我们不懂,不懂珍惜。”
我一脸疑惑,“你这感性和理性切换够快的,怎么一下子变哲学家了?”
明天怅然所失地走向外间,“我想静静。”
我闻了闻T恤上的味儿,看看湿了一片的肩头,把T恤脱了。
实际上,我父母也很喜欢明天。但我父亲有次跟我说:你俩八字不合。我不迷信,但我得听我爸的。他说话很少,让人感觉那可怜的几个字会在不远处等着应验。
那年冬天在什刹海,明天说:“你这就是迷信。”她是笑着说的,挽着我的胳膊,“要不要合一下试试呀。”我们的笑声回荡在什刹海冷清的冰面。不记得有多少次她也曾这样拉着我在那冰上滑行,摔倒,大笑。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干净,那是个温暖的冬天。
我换好衣服来到客厅的时候,明天已经补好了妆,在看条案上的青花瓷。
我说,“好东西就是看不够啊。”
明天头也不回,“你是说我吗?看一眼少一眼,抓紧。”
我笑了笑,“带着包装有啥看头。”
明天侧脸对着我,“哥,你怎么也那么庸俗,简直毁了这一屋子的雅气。说正经的,这四件青花瓷,你想不想转手,我老板特别喜欢中国古代的青花瓷器。”
我心说,这老板叫得怎么比爹都亲啊。我走到明天身旁,“你从小就看它们摆在这里,多少年了,要卖早卖了,我可不干辱没祖宗的事。”
明天站起身对着我,“那,你的公司卖不卖?我更感兴趣。”
我一脸不解,“什么我的公司,我的什么公司,什么卖不卖的?”
明天笑了笑,“我们之间还需这么多马虎眼、弯弯绕吗?我回国这一个来月,一直在调查一家叫七艺科技的公司,这家公司有专利技术、有资质、有特殊许可,在中国为上百家博物馆做了信息化系统项目,非常具有拓展性和前瞻性。这非常符合我们公司的目标和预期。我公司是一家艺术银行,对于七艺科技,我们不想仅仅是投资,而是完全收购,这样我们才可以帮助这家公司把业务拓展到全球,你不觉得这是中国文化改变世界后中国的科技再次改变世界吗?”
我不住点头,“对对对,好好好。确实应该这样,调查非常专业,认识非常到位,方案非常具体,理想非常远大,你跟七艺科技是这么谈的?他们怎么反应?”
明天暗自咬了咬牙,“哥,您别逗我成吗?你不就是七艺科技的老板吗?我不跟你谈跟谁谈去?”
我嘬了嘬牙花子,“本来感觉挺亲密的,怎么一下子觉得你陌生而遥远啊。”
明天叹了口气,“抱歉,哥,我习惯了,不由自主了,白天只能谈工作,谈感情我们换个时间,我真的转换不过来。”
“万恶的资本主义竟然把我纯真可爱的妹妹改造成一个会说人话的机器人。不摆了。”我把手伏在明天的肩膀上,“既然你这么说,做哥的跟你没有二话,因为你太专业了,投资的事我不懂,但你太明白文物领域的事了,而且你们又是这么一个有钱有势的帝国主义拖拉机(托拉斯)。你可能也知道,我不是七艺科技的法人代表,不是总经理,不是股东,但我确实掌控着这家公司,这是我爸的想法……”
见明天想插话,我示意她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他揣着糊涂装明白,关键时刻总耽误事,但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实际情况,我的任何决策必须通过我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她不同意,我也没辙,这是我爸立下的规矩,尤其这种关系到公司命运的事,你公关我爸没用,你只能去跟她去谈,她说OK,我只管签字、盖章。”
明天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知道她,梁时间对吗?她是你什么人啊?你这么言听计从。你没结婚,是吧。”
我把明天的手从肩上放下,“白天是谈工作时间,不带这么勾肩搭背的。”
明天撒开我的手,“行了,我该走了。我倒要看看这梁时间是何方神圣,你就甘心言听计从,不是你的风格啊。”
我跟上她,“吃了饭再走吧。”
明天径直往屋外走,“刚才出去买菜的就是后院老王的儿子啊。”
我心说怎么没见我就把我查了一个溜够、无比通透,“你碰见他了。”
明天走到院里,“跟他聊了两句,人挺逗乐。他说他记得我。我们小时候见过他吗?”
我心里没底,“你还记得一两岁时的事吗?”
明天走过西厢房,明天停下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我追上她,“不进去看看?”
明天看了我一眼,继续走,“有什么好看的,不堪回首。改日吧。”
无话可说,走到大门口,我猛得愣住了。门外胡同里,有个人正在张望,正是珍惜,手里抱个西瓜。
珍惜也看到了我,“哇,原来你就住这里。”
我出乎意料、分外惊喜,“你怎么找这儿来了?”我从她手里把西瓜接过来,“这怪老沉的。”
明天说,“哥,原来你有客人来啊,我说这么着急打发我走。”
我作无辜状,“哪儿跟哪儿啊,什么情况这是。”我对珍惜说:“这是我妹,张明天,弓长张,过了今天没明天那个明天。”
明天白了我一眼:“哥,不待这么挤得人的。谁没有明天?”
我连忙摆手,“明天会更好,行吧。”
珍惜见场面有点尴尬,主动上去跟明天握手,“你好,我是珍惜。”
我连忙介绍:“珍惜,珍惜时间的珍惜。”
明天噗一声笑了,“哥,你斗地主呀,大小猫凑一对攥手里想炸谁呀?”
珍惜莫名其妙,看着我。她有所不知,我的总经理名字叫时间。按明天的话说,珍惜时间正好凑一对,有没有明天无所谓。
“不跟你逗了,哥,好好陪姑娘吧。”明天一脸严肃,“我刚收了个邮件,公司有急事要处理,我得回去了。”她转向珍惜,故作神秘趴珍惜耳边小声嘀咕。
“光天化日之下,男女特务在搞什么阴谋诡计?!”老王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屋里坐去,边吃边聊。”
明天见老王来了,上去就瞪眼:“这半天才买回来,我哥没病死,活活要让你饿死了。买的什么?”
“你哥嘴刁,你不是不知道。”老王打开布袋子让她看,“瞧瞧,饭馆都不备料,全得现买现做。”
“你还买酒?”明天锤老王。
“轻点,大小姐。”老王往一边闪,“这是还魂汤,不给你哥灌点儿,魂儿找不回来。”
“魂儿是丢了。”明天瞪了我一眼,笑着对珍惜摆摆手,“你们聊,Bye。”
“怎么要走呀,不尝尝了,我要是下了毒,你可见不到你哥了。”老王逗明天。
“我得吃海鲜大餐去,好几个老板等我呐。”明天转脸对老王又义正言辞,“盯紧点,别让我哥做坏事,有情况立即汇报。”
老王立正,“遵格格懿旨,放心吧您就。”然后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格格您慢走。”一转身,“请吧,二位,摆宴。”然后一溜小跑去厨房了。
珍惜一直憋着,看明天和老王都不在眼幕前儿,咯咯就笑了。我领着她进屋,回头看大门口,明天正回头,冲我瞪眼做鬼脸,伸手指我,一扭头走了。
我问珍惜:“刚才我妹跟你嘀咕什么呢?”
珍惜突然不笑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明天是你妹,不是一个姓呀?表妹?宝哥哥和林妹妹那样的?”
我说:“没那么复杂,真是我妹。你也没吃呢吧,一起吃。”我走到水池边,把西瓜泡上。就这一会儿,我的手都勒出红印了。可想而知,珍惜拎着,不,她拎着西瓜太费劲了,应该是抱着。珍惜抱着西瓜在胡同里走。想到这里,我的眼有点发潮,多么好的姑娘啊。我请珍惜坐,“你不是说今天出差吗?”
珍惜笑着说:“临时改计划了,今天没事。想着你昨天送我回家后肯定遇着雨了,所以来看看,没事吧。”
我摆摆手,“没事儿。你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要是没这么刚好遇见呢?”
珍惜笑着说:“我打了,是个女的接的,说是你公司的,是她让我来这里找你。”
我猛地想起,自己名片上的电话是梁时间的,我赶紧掏出手机,“来扫一扫,咱们先加个好友,昨天我疏忽了,实在抱歉。”
珍惜拿出手机,“不在意的。”
我冲厨房喊,“老王哥劳驾您操持操持,姑娘头一回来咱家做客,一定准备到位(胃),安排彻底。”
珍惜端着手机、看着我,“说什么呢?”
我点击手机,“就是爱你的意思。”
珍惜笑,“是吗?”
我点点头,“是的。咱们进去说话。”
我觉得珍惜跟明天有点冤家路窄。只是我当时并不清楚,实际上这对冤家的狭路相逢还有另外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