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琴惊讶的回过头去,就见李晏清扶着墙壁,挪着脚步,一步一步的移至房门前。
他静如清水般透彻的眸子凝视着院内二人,徐徐道:“这上古便存的巍巍华山,几时归了你二人?”
江采琴见他身着单衣,面色苍白,忙几步过去扶住他,急道:“外头天寒,仙长你……”
李晏清冲她淡淡笑了笑,轻声道:“夫人勿慌,到我身后来。”
江采琴听闻,心里虽还是担忧着李晏清的身体,但看着薛李二人脸上那抹不怀好意的笑容,便也只能咬咬牙,抱起孩子躲在了他身后。
薛达原本还对屋内突然冒出的男人有些忌讳,这会儿瞧见他那幅站都站不稳的样儿,止不住的仰天大笑起来:“老子还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原来是个半死不活的病鬼!”
说着,他又将猥琐的目光移向江采琴,讥笑道:“没想到大嫂趁着大哥不在家时还偷偷养了这么个小白脸,不过看他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怕是伺候不了大嫂吧。”
江采琴听到男人说出这等粗鄙不堪的话,霎时便红了眼眶。
她与张坚成亲六年,感情甚笃,一直是村里人人称羡的贤伉俪。
今次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少不得一番指点议论,到时叫他们夫妻还如何见人?
何况当初,陆渊将人交到他们手上的时候,曾千叮万嘱要他们秘密照顾好,不可让旁人知晓,可如今……
江采琴望着青年单薄削瘦的背影,好看的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忧愁——依他现在的状况来看,倘若一会真要发生什么事,他怕是连跑都跑不了了。
想到这里,女人只觉得眼前泛起了朦胧雾气,她张了张嘴,却是害怕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想李晏清这时却回过头来,朝她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轻轻道:“莫要紧张,不会有事的。”
这话声音虽小,却莫名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江采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半晌点了点头。
薛达眉梢一挑,瞧着李晏清那说两句话喘两口气的模样,嘲弄道:“就你这要死不死的样子还想当英雄?搅了你爷爷的好事,当心爷爷把你削片了佐酒吃!”
哪知李晏清却忽然摇了摇头:“不。”
正要提刀上前的薛达脚步一滞:“什么?”
李晏清脸上依旧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柔声道:“我是说,要当英雄的人,不是我。”
话音刚落,薛李二人就看到自己脚下升起了一道幽谧沉静的八卦图案,还未及反应,便已双双飞出了院外。
两把大刀“唰唰”两声插在了他们头顶前的一寸泥土中,发出了轻微的颤鸣。
二人抚着胸口挣扎着站起身,正好看见一位遗世泠然的修长身影翩然落在院中。
见到来人,江采琴心中突然涌起的巨大喜悦感瞬间令她流下泪来,哽声喊道:“耿仙姑……”
耿秋涵立在原地,泛亮的星眸望向院外二人,冷道:“还不走?”
李义啐了口唾沫,面色阴沉的看了眼耿秋涵,才拔刀折身离开。
一场风波就此止息。
江采琴擦着眼泪,几步来到耿秋涵面前,咽道:“多谢仙姑了……”
耿秋涵脸上浮起一抹清柔的笑意,温言道:“夫人无事便好。”
“没事……没事……”
江采琴深吸几口气,忙道:“外头冷,仙姑快随着仙长到屋里坐,我这便去煎药。”说完,拍了拍脸上的水渍,转头朝着厨房走去。
四周一时又恢复了安静。
耿秋涵慢慢地转过身,定定凝望着面前的青年,良久微叹一声。
随后只见她上前,一边将自己身上穿着的羊毛大氅披在李晏清身上,一边轻斥道:“初醒便这样胡闹,倘若我方才不及赶到,你岂非要伤上加伤?”
听着女子关切的话语,李晏清微笑回道:“我早已听到你的声音。”
耿秋涵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随即扶他一同走进屋去。
江采琴家的这间屋子并不保暖,耿秋涵将李晏清扶靠在床上后,便点燃了屋中摆放的炭盆。
一时间,盆中木柴发出的“噼啪”声响,给这间屋子带来了不少暖意。
李晏清望着女子忙活的背影,忽而问道:“你今日为何这副打扮?”
今日的耿秋涵卸下了一身道装,转而换上了普通女子常穿的半臂襦裙,绾上了女儿家常绾的十字发髻。
若不细看的话,着实与寻常人家的姑娘家无异。
耿秋涵见木柴烧了起来,便放下引火棍,起身走到床边坐下,道:“因为整个华山已经被人监视了。”
李晏清敛眉道:“是戚国英?”
耿秋涵轻轻颔首,道:“自上月初十后,他便派出重兵把守着华山的各个山口,严禁任何人出入,并且在每日辰时,都要派人清点宫中人数,若是少一人,即要将所有人连诛。”
李晏清疑犹道:“那你……”
耿秋涵微微笑道:“他们每六个时辰一换岗,这其中空隙我早已掌握,何况论起轻功,纯阳宫无人能及我,不过……”
她望了眼日头,又道:“我也只能待半个时辰。”
说完这话,她复又淡笑起来:“好在你现在的伤势已经基本复原,我也就省去了替你疗伤的时间。”
听她说到伤势,李晏清询问道:“我的伤势为何……”
耿秋涵答道:“是亓钰师叔的药。”。
李晏清沉下眸,心道果然。
耿秋涵又道:“张夫人每日所煎的药,也都是亓钰师叔托我交给她的。”
李晏清问道:“这张夫人你们认识?”
耿秋涵解释道:“她与她丈夫经常会上山祈福,有时还会把自己做的吃食分发给宫内弟子们,一来二去的便了熟识了,张先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张夫人亦是个温柔贤淑的妻子,所以师父才会将你交给他们照顾。”
说话间,就见江采琴端着一碗汤药进来。
李晏清将药接过,微笑道:“有劳夫人。”
江采琴直说不客气,而后也不打扰他们,撩起门帘径直走了出去。
冬日的汤药凉的很快,不一会儿便已散了热气。
耿秋涵见李晏清将汤药喝净后,才如释重负的笑道:“这下掌门师伯可安心了,当初亓钰师叔对他夸下海口,说你不足半月便可醒来,谁知你却昏迷了一月有余,这亓师叔原本就没多少头发,这下更是急的快成和尚了。”
听闻女子提到李善之,青年垂下的眸中隐约有水光浮现。
他静默良久,开口问道:“师尊他……还好吗?”
耿秋涵望着他,轻叹道:“不算好。这几日,他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粒米未进,饭食怎么端进去的就怎么端出来。”
李晏清摩挲着手中药碗,抬眸看向女子,道:“烦请师妹回去同师尊讲,说我已无大碍,让他保重身体,勿要再替我担心了。”
耿秋涵轻轻道:“我会的。”
说到这里,李晏清忽然问道:“你可知师尊是用什么方法让我突然失控的?”
耿秋涵默然片刻,反问道:“那日你在接引戚国英上来时,可有在他身上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
李晏清沉眸细细回想着,那日戚国英在下轿之后经过他身边时,似乎……
他抬起眼帘回道:“好像是青草味。”
耿秋涵深舒一口气,道:“应该是玄参子。”
李晏清蹙眉思索着,道:“我记得玄参子这种药材乃是皇家御用,极为珍贵,一年只产十二株,却从不知这药材可致人失控。”
“的确不能,不过……”耿秋涵凝视着他,道:“我若没有猜错的话,你在前一天应该吸入了灯心草。”
李晏清诧道:“难道这两种药材……”
耿秋涵淡淡笑道:“你看戚国英的模样,便知他平日行事定是不加节制,而玄参子恰好有着清心降火延年益寿的功效,它与灯心草同属寒性药物,虽说一起吸入并无大害,但不巧的是,它却与我们纯阳的阳性功法互相克制,一旦吸入者运转自身内力,就会立即陷入幻觉之中,功力越强的人,受的影响也就越大。”
李晏清眼眸微凝,又询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耿秋涵回道:“是师祖当年进宫为申后研制驻颜丹时偶然得知的。”
女子语气中含着几分怀念,笑道:“小时候师祖带我到后山采药的时候曾随口提起过,当时我听完就顺手记在了书本上,后来这本书被我压在了箱底,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能有翻出来的一天。”
“原来如此……”
李晏清暗自思度着。
他虽不知李善之是从何处得知戚国英会服用玄参子的,但如今事情的发展既然在他掌握之中,那他便一定有其方法,于是又问道:“那你可知师尊的目的为何?”
耿秋涵双目盈盈的望向他,说道:“为了让你假死下山。”
话罢,她又接着道:“师伯有卦象给你。”
李晏清黑眸一敛:“是何?”
耿秋涵眉眼略沉,一字一句道:“乾卦,第五爻。”
李晏清颦眉喃喃念道:“第五爻……”
飞龙在天,见利大人。
李晏清凝神深思着,半晌道:“师尊的意思是,现在时机成熟,我即将会见到与我相互应和的德才兼备之人?”
耿秋涵颔首:“应是如此,而且……”她面容凝重:“若是将来朝中生变,你便要和这些人一起,还天下太平,令盛世长留。”
李晏清剑眉皱起:“朝中生变的原因在戚国英身上?那他此次东巡华山的缘由你可知道?”
耿秋涵突然拧眉沉静下来。
李晏清知她在思考,不作打扰。
良久,她问道:“你可记得书中记载,当年陈涉吴广在大泽乡起义的经过?”
李晏清点头道:“记得,当初……”
话刚说出口,就见李晏清陡然抬起头:“你是说……”
“不错。”耿秋涵双眉微攒,道:“当年陈涉吴广起义时,便是利用了鬼神之力威慑众人。”
李晏清不再言语。
他已明白了女子的意思。
耿秋涵见他神情,便知他已明了,却还是浅淡一笑,道:“对于鬼神之事,有人当作信仰,有人觉得荒唐,但大多数人对此都是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李晏清靠在床头,静静听她说着。
女子继续道:“如今戚国英势大,师伯借由你身死之事向他表示归服,但纯阳宫乃是先帝亲赐,本就在百姓中有一定的名声。若是戚国英暗中命人以师伯的名义在全国散播谣言,说天子流连后宫昏庸无度,帝位即将易主的话,结果将如何?”
她带着些嘲谑的表情,道:“生活在底层的百姓,永远是最好愚弄的,这种言论一旦传散开,定会引起动乱,就算最后圣上以蛊惑人心之罪处死师伯,也无济于事了。”
李晏清推测道:“若是依你的说法,那么郑元才将神策军的调配权交与他,应是为了拉拢示好,如此看来,他应当也是想从这其中得到些什么。”
耿秋涵薄唇勾起,道:“如今戚国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换句话说,只要圣上还在,他便能安稳享受现有的一切,实在没有必要做篡权夺位的事情。再者说,现东有洛阳天策府,北有玄甲苍云军,他若想反,也不是那么容易。”
顿了顿,她又道:“况且,若说上任宰相是位奸臣,那戚国英便是个草包,量他也没有胆子敢做逼宫弑君的事情。而郑元才此人……没有反心倒罢,若他想借着戚国英推翻朝政,那这二人往后……”
耿秋涵略一挑唇:“怕是要反目了。”
李晏清长舒口气。
他没有再问,因为事情已经十分清楚。
就算戚国英并不想篡权做皇帝,但在某些事情上如果能借着李善之的名义行事,他便能轻松办成不少事。
再一个就是先帝余恩,哪怕是当今圣上也给李善之三分薄面,这样戚国英往后若想进一步把控朝堂,也就更加容易了。
思及至此,李晏清微笑道:“我知道了,这段日子辛苦师妹了。”
“无妨。”她看了看天色,说道:“我也该走了,你好些歇着吧。”
李晏清刚想起身送她便被她制止:“勿要乱动,我明日再来。”
青年清浅一笑:“好。”
……
也确实如耿秋涵所说,李晏清自醒来后,每日的午后时分便能看到她来此一趟。
除了将亓钰的药交给江采琴之外,也顺便把双方的情况告知对方知晓,算是承了个送信的活儿。
就这样一连过了半月,李晏清身体也渐渐恢复如初。
这日,未时方至,他便见院内落叶飘飞,黑眸一抬,就看见女子拎着一个包袱走进来。
“这是何物?”他问道。
耿秋涵回道:“师伯替你收拾的衣物。”
李晏清一愣。
耿秋涵看他模样,将包袱交给他,解释道:“师伯要我告知你,时候不多了,让你尽快下山。”
李晏清望着手中的包袱,沉默好一会,才道:“……我知道了。”
包袱里皆是一些寻常男子穿的衣物,李晏清拿出一件正要换上时,却忽然听到“当啷”一声。
一个黑色的圆形状物体从衣服里滑出,“咕噜噜”的滚落在地。
耿秋涵拾起它,见上面纹刻着精细的阴阳鱼样式,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李晏清瞧着此物,眸色微暗,回道:“这是初九那日晚,陆师叔交给我的,说是……师尊给我的及冠之礼。”
耿秋涵将物品交还给他,道:“既是如此,那你可得小心收好了。”
李晏清接过后,又凝视着它许久,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耿秋涵见着他这伤神的样子,只能轻轻一叹,又从袖里取出一条玄色额带递给他。
李晏清看着她,疑道:“这……”
耿秋涵朝他一笑,道:“这是给你的,用来遮住你额上的朱砂印记。”
李晏清闻言伸手取过,也不禁微笑道:“师妹费心了。”
耿秋涵摇了摇头,浅笑道:“快些收拾收拾吧,今日便启程。”
“好。”
李晏清应声后,便拿起包袱去了内房。
待他再出来时,就见他长发高束,额间系着一条玄色额带,身上则换上了一件月白圆领袍,腰上依然悬挂着他往日常戴的那块羊脂玉坠。整个人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少年朝气。
“走吧。”他道。
二人向江采琴郑重的道了别后,才来到了村口处。
耿秋涵牵过一匹骏马,将马绳递到李晏清手上,凝望了他好久,才道:“这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了。”
李晏清接过马绳,神色亦是有些寂然,道:“请师妹代我好好照顾师尊,还有……告诉他,弟子定不负使命。”
“我知道。”耿秋涵眸光颤动,又将李晏清的佩剑“玄渊”取来交给他,道:“师伯让我转告你,此行无需执着,也无需刻意寻找,你只需一路向东走,便自会遇见你要遇见的人。”
“弟子明白。”
二人互相行了拜别礼。
李晏清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隐在云雾中的山头,才毅然调转方向,扬鞭绝尘而去。
耿秋涵目送着他远去,又朝着他的背影深深行了一礼——
“此后风雪载途,还请师兄……万望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