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无星。
微风习习。
苍穹深邃,茫茫无涯。
寝宫四周俱是御林将士巡逻,守卫森严。
赵扩显然毫无睡意,尽管身子无比疲倦,却仍独自负手悠悠踱步而行,身旁跟着一个垂首哈腰的太监,一如影子一般,不紧不慢始终如一,前后相距不过三米。
主仆二人约莫走了一炷香功夫,赵扩突然停住,而身后太监似已机械化,惯性使然继续行至数步,将及撞上赵扩方惊然省悟,栗栗危惧地跪地请罪道:皇上恕罪……奴才……奴才——
赵扩本似已入定,这会闻言忽而转身,瞥了一眼地上诚惶诚恐的贴身小太监,淡淡道:起来说话……起来!
小太监如获大赦一般慌然起立,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粒,微微抬首朝赵扩瞧去,只见赵扩漫望夜空,悠悠叹息,低低道:小石头啊,你自幼进宫相随朕读书习学,服侍朕起居生活至今已有十来年了吧!
太监小石头本名“时敢当”,因进宫早人皆称“小石头”,及至而今宫里人大都尊称时公公,唯赵扩仍称其小石头。这会时敢当闻言点头,无比恭敬地倾身言道:回禀陛下,快十一年啦!
“哈哈,对……是十一年,朕记得那年你九岁不满,听别的太监传言,晚上你还尿床呢!”赵扩说着,脸上紧绷的神经微微弛缓下来,随即一脸轻松地道:那时,临安城虽是临安城,但远不及而今繁华呀。你瞧,这满眼江山,俱是八街九陌软红香土,远非草原蛮夷之族可比呀,也难怪人家垂涎!
“陛下,奴才虽为阉人,但久随陛下身边,见惯姹紫嫣红场所。依奴才愚见,蒙古王之心并非在我南宋王庭,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尽管说!”赵扩显然着急,近前一步,凝视时敢当。
“陛下,先贤有言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而,蒙古王之意则是反‘远交近攻’之策,取南宋实乃无奈之举。”
“为何,你细细道来。”
“南宋远离蒙古,中有西夏和大金阻隔,按说取西夏更比攻伐南宋简易。可是,自古打仗,拼的是刀枪,倚仗的却是银子。”
“对……对,此言正合朕心!”赵扩情不自禁地挽起时敢当的手,哈哈而笑:看来,你相随朕的数年寒窗伴读之苦没有白费呀,读书明理,见地高远啊!
“奴才不敢!”
“朕数日来夜不能寐,思量蒙使所提出的三条要求,觉得要银子才是醉翁之意啊,至于驻军和习学蒙语,纯属虚妄之谈。便是果真驻军于此,朕也叫他们动弹不得,包饺子!”赵扩此时方才找回自信,身子挺得笔直,不急不躁,字正腔圆。
话落夜空,远远传出。
“陛下高见,一旦蒙军于此驻扎,实际上更能激发我等将士血气之勇,或许并非坏事。而学习蒙语,那就更难施行了。”时敢当依然躬着身子,似乎身上有重担千斤一般。
“想我大宋,自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既无虚空之屋,如此富庶之积累,朕岂肯拱手相让。”赵扩缓缓抬首,此时夜空中渐渐浮现出大小星子来,一闪一闪美艳极了,不禁让人心旷神怡,更觉人生奇妙之极,恰若此深邃苍穹,不敢轻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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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过后,赵扩满脸怒气匆匆地回到崇政殿,时敢当亦垂首碎步相随,进屋后立时挥手屏退宫女,而后侍立一旁。
赵扩躺在龙椅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满脸神伤之色。
忽然,赵扩身子疏懒地动了动,眼睛不经意间扫到一旁的御桌,只见上面堆积了约莫一尺之高的奏折,分作两列码得整整齐齐。
赵扩的眼睛仿佛被这两摞奏折吸住——漠然不动,身子亦不动,呼吸也好像停滞一般。时敢当瞧见,轻步走过去,朝赵扩躬身道:陛下,这些都是大臣们的请旨,说是……是上朝之前就送呈过来的。
“你先看看,说的是什么!”赵扩收回目光,一副气馁的样子,然后从鼻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闭目。
时敢当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份折子,然后极快地浏览,脸色骤然大变。
他放下一份,拿起下一份,仍然极快地浏览,神色木然。
拿起……放下。
再拿起……再放下。
又拿起……这会时敢当没有再放下去,却轻轻呼吸几下,轻声道:陛下,这些都是……
“别说了……你先出去,朕想静静。”话落,赵扩似已睡着,眼角却挤出两滴泪来。
时敢当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连“是”也省却,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在他而言,这不过是一间三十平米的屋子,走到门口平常不过眨眼之间,这会却如走了大半辈子一般沉重、艰辛。
赵扩此时仍阖然静默,全身上下纹丝不动,甚至连毛发皆不曾摇动微毫。
赵扩虽无言,然内心的痛苦自是尽皆展现在脸上,因为就在方才,就在他亲政了数年的朝堂上,他败了——彻底地败了,不唯败给了蒙使,更败给了自己的臣子。
这些臣子,平日里虽对他卑躬屈膝奴颜相待,然在最关键是时刻一律沉默了——今天,他召集文武内外大臣一百余人同朝议政,本想以“君臣同心”击败蒙使,却不料适得其反。
想到这里,赵扩登即悲不自胜,自语道:天下人人都羡慕九五之尊的龙座,却不知拥有此等荣耀的同时,也兼负着同等的苦难——微、钦二帝,便证如是。
赵扩起身。
赵扩颤巍巍走到御桌前,轻轻捧起一摞折子,而后轻轻放下。
沉默片刻,终于——只见他大喝一声,一把将所有折子掀翻在地。
“家有倔子不败家,国有烈臣不亡国……家有倔子不败家,国有烈臣不亡国!”赵扩轻吟数声,又坐回龙椅上,缓缓闭上眼睛。
地上,折子横七竖八。
依稀可见,翻开的折子上各种香墨尤新的字体龙蛇飞动,直若行云流水般美艳。
或许,直到此刻赵扩方已切身体会“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至理。可惜,他早生了几百年,无缘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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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时分,赵扩依然坐在崇政殿的龙椅上,这时他没有阖眼,地上的折子已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的御桌上,仿佛刚呈上来的样子。
这时,一名宫女急急跑来,慌然跪倒在他面前,尚未开言便见赵扩一跃而起,极快冲了出去。
“尤妃……尤妃如何了?”
“刚刚呕吐不止,太医说胎儿有异……陛下——”
“有异?胡说!”
赵扩一面跑,一面说道。方才的宫女则紧随其后,不敢落下。
皓月当空,亮若白昼。
冰冷的月光把主仆二人的影子扯得老长,映照在两旁的楼阁小榭上,恍若泼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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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软的御床上,尤妃幸福地依偎在赵扩怀中,一旁的桌上是两碗莲子羹,一碗见底,一碗剩半。
“尤妃,唉……这些天来叫你受苦了,朕——”
“陛下,您千万莫道如此,臣妾得遇陛下恩宠,已是三生有幸,哪有什么怨言呢!”
“难得你深明大义,实乃朕之福啊!”
赵扩说着,慢慢低头,在尤妃脸上浅浅轻吻,尤妃“嘤咛”一笑,满脸羞涩。赵扩见喜,继而道:今日朝会,想必你听说了吧?
“知道了,这些做臣子的,自觉江山是陛下一人的江山,他们无非是尽一份忠挣一份银钱罢了,哪管……”
“说啊,哪管什么?”赵扩凝视尤妃,催道。
“哪管坐在龙椅上的是谁呀,即或圣君,即或昏君,甚而蛮夷,甚而……唉,人道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君臣呢?”尤妃虽是轻描淡写地说,听在赵扩耳中,直若铁锤敲击心头,骤然痛不可当。
“爱妃说的是,说的是!”赵扩此时眼角噙泪,幽幽地道:朕昨日下朝,得史大人密报,不少大臣竟然私自交好蒙使,甚而书信表忠。
“陛下意欲何为呢?”尤妃似乎紧张,身子微微坐起来,转眼望向赵扩。
“来这里之前,朕决意杀无赦。”说着,赵扩咬牙切齿,满眼杀机。旋即,轻轻摇头,继而道:唉,你说的对,夫妻在大难之际尚且各自为谋,何况君臣?现在,朕决意不再追究。
“陛下,您可万万不可情急妄动杀念啊,一旦开杀,非但不能阻止大臣变节之心,反而令君臣更加猜忌,毕竟……毕竟‘伴君如虎’的魔咒是每一个大臣无法解开的心结啊,尤其是国家危难之际。”尤妃说着,脸上忽而抽搐几下,显出痛苦的神色来。
“爱妃……爱妃……爱妃——来人,传太医……传太医!”赵扩说话之间,尤妃已然昏厥,神情却极是安然,仿佛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