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月隐星稀。
安静的皇宫如同一枚铜钱,远远瞧去内方外圆,与天地浑然一体。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寒冷的空气里夹杂着谷物的香味儿,这是江南特有的味道,因为这里是九州的粮仓,每年产出的粮食几乎够天下用度。
朦胧夜色中,一顶轿子自坤宁殿向大庆殿缓缓而来,前面一个太监领头,两旁各四名太监,中间四名轿夫。瞧此规格,自是皇帝来了。
龙辇行至正中,突然停了下来,赵扩探身从里面走出来。
时敢当见机,赶紧将一件貂皮轻轻为赵扩披上:皇上,天寒……当心着凉。
时敢当的意思,赵扩自然明白,那即提醒赵扩还是坐回龙辇。赵扩看了一眼昏暗的夜空,点了点头,却健步迈开双腿,极快向大庆殿走去。
时敢当一愣,随即朝龙辇的轿夫摆摆手,示意大家在后面跟着。
“小石头啊,你说……你说尤妃——”赵扩说着,步伐并没有放缓,却突然中断。
时敢当在赵扩右侧碎步小跑,亦不敢出一言,只侧耳静听。
“唉……朕,你说朕这皇帝当的!”赵扩停下脚步,看着近在眼前的大庆殿:当皇帝,有时候还不如寻常百姓的好,简直坐在刀山火海上,不能自己!
“皇上,您是天下臣民的皇上,切莫这样想,您身后站着千千万万子民呐!”时敢当知道今天的早朝便是决断蒙使的“三条”要求的最后期限,一旦踏入大庆殿,便是系千钧重担于一身,系全国安危于一时,究竟作何抉择,确实令人煎熬。
“你倒会说话,尽……唉,走吧,上朝去!”赵扩本想说“尽拣顺耳的说”,但突然想到即将面对不可一世的蒙使,又泄气不已,却大步而前,踏上丹墀。
时敢当目送赵扩上去,自己缓缓走到正中,瞬即转身,朝身后两排御林军大喝道:上……朝——
不移时,两排御林军齐声威武呐喊:上……朝——
叫声振聋发聩,直犹若穿云裂石之功,激荡在朦胧夜空中,余音绕梁。
这是时敢当的主意,意在蒙使。
对此,赵扩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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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扩颓废地坐在龙椅上,痴痴地看着龙案上的一张表文,上面全是蒙文,旁边是汉字。
下面大臣骚动,窃窃私语,蒙使则趾高气扬,全然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皇上,本使明天便即回返草原,今日无论许或不许,皆由您一句话!”巴根走到正中,超出所有大臣一米远的位置,从容地道。
赵扩闻言,也不抬头,仍盯着案前表文,六神无主的神色表明对蒙使的要求已然束手无策。
这时,一名大臣出列,伏地温言抚慰:陛下,以老臣之见,蒙使此三条要求……或可斟酌。
赵扩闻言,身子一颤,宛如触电一般,而后缓缓抬头:爱……爱卿所言……爱卿——
赵扩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分明看清,跪在眼前的是一位三朝元老,自己的股肱之臣。
换作别人,赵扩可能并不会在意,自然不会有所惊愕,但此时此刻不容他不瞠目结舌,不容他不心痛如割。
“陛下,温国公司马光曾叹曰‘世风日下,贩夫走卒接着丝袜’。此言便是我南朝的真实写照。”那位大臣此时已无顾其他,直抒胸臆道:我南朝目今藏富于民,然国力仍大是不济,缘何?皆因军民贪图享乐,花红酒绿醉生梦死惯了,人人皆厌恶从军,致使****,毫无战斗力可言——“多少朱门锁空宅,主人到老未曾归”,此中症结便是刻下之祸!
“说的好,说的好啊!”巴根闻言,抚掌大笑。
赵扩此时面如土色,意欲站起来,身子晃了几下又坐下去。一旁的时敢当见状,惊愕失色,不由自主地把眼暗示韩侂胄,此时的韩侂胄只怒色冲冲地瞧着蒙使,对时敢当的眼色全然无觉。
“爱卿……平身。”赵扩尽管已然生出杀心,但念及昨夜尤妃的说辞,心道便即杀一两个大臣也无济于事,反倒让蒙使拿了话柄,令其余臣工人人自危。
“爱卿啊,你的话不无道理,但蒙使的要求未免……未免欺人太甚!”赵扩终于强力而起,狠狠拍了一下龙案,顺手将那张表文扔下台去。
蒙使见状,顿感“处易备猝”为时已晚,心想一旦撕破脸皮,蒙宋开战倒无所患,然自己三人难免枉死于此。
蒙使上前两步,从丹墀上捡起表文,然后故意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轻轻放进袖中。
蒙使沉默。
大臣沉默。
赵扩亦沉默。
沉默往往比力争更可怕,因为沉默的后面一定是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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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艳阳射进来,照得沉闷的屋子忽而清爽,仿佛一下子卸掉了即将爆炸的气球的阀门,大家的注意力开始分散,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蒙使此时忽然发现,韩侂胄虽然一直没有发言,却死死地盯着自己,目中怒火狂烧,只差作狮大吼了。
蒙使一惊,咽下一口唾沫,然后向赵扩望去。
此刻,已是日上三竿,若在平时早已下朝。
赵扩看着屋外的艳阳,忽而想到什么,向一旁的时敢当示意,然后在时敢当耳旁悄悄说了几句什么,时敢当微微点头,口中称“是”。
时敢当下丹墀,从文武大臣正中过去,经过蒙使身旁时故意挺了挺胸脯,然后走到门口,迈步而出。
“御林军总管刘奇峰听旨,今日朝会非比平时,朕令你亲率三百护卫听候调度,但凡擅自离去者,杀……无……赦!”
声音传到朝堂上,大家字字皆听得清楚,如在耳畔。
赵扩满意地颔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随即而逝。
众大臣不解,纷纷交头接耳,望向外面威武整齐的御林军护卫队,小声窃窃。
蒙使不明所以,似乎焦躁起来,但目光中依然闪烁着桀骜的光芒。
宝音和朝鲁下意识地握紧拳头,眼观六路,心神不宁。
韩侂胄此时朝赵扩望去,也露出久违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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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中。
暖阳高悬。
午后。
微风渐起。
傍晚。
残阳似血。
午夜。
霜露侵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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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满朝文武,疲惫不堪。先前那位顶撞赵扩的大臣昏昏然犹似站立不住。
蒙使此时也失了耐性和先时的跋扈。
赵扩虽疲乏不堪,仍强力支撑着,身子棉花般靠在龙椅上,上下眼皮耷拉着,似乎随时要闭上。
“陛下,老臣以为,蒙使的要求虽然无理,然并非急于一时而解决。自然,蒙使也不必急于归国。”说话的是韩侂胄,他的意思很明显,其旨在一个“拖”字诀。
说着,韩侂胄瞧蒙使几眼,只见巴根主仆三人显然累极,无力与争。
赵扩此时也浑身乏力,毕竟一整天这样僵持着,水米未进。
赵扩微微颔首,然后向一旁的时敢当示意,时敢当慢悠悠地道:韩相言之在理。
“陛下,老臣想替陛下问蒙使一句,不知可否?”韩侂胄此时声音洪亮,精神奕奕。
“恩准……准……啦!”赵扩声音沙哑,却尽量放大音量。
蒙使闻言,犹如梦中惊醒一般,慌然看向韩侂胄,只见韩侂胄笑吟吟地朝自己拱手:蒙使阁下,倘若今日贵使提出的三条要求,我皇不许,那便如何?
蒙使见问,当即语塞。
这时,少保乐融出列。
乐融其谁?
乐融者,实乃梁山好汉之后,人称“铁叫子”乐和的孙子。当年,乐和本欲随宋江等兄弟征讨方腊,然军师吴用自当时朝廷之于梁山态度而考量,决意安插乐和与萧让进京,如此也大大利于梁山日后在朝中周旋,变被动为主动。
乐和为人谨小慎微,深得宋徽宗喜爱,故自乐和去世后其子世袭,及至而今福荫其孙。萧让自来逍遥,虽有娇妻数人,却无子嗣。
“陛下,微臣以为,蒙使所言三条要求,实乃无稽之谈!”乐融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坚定,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概。
赵扩闻言,不住地颔首。在他看来,乐融尽管不过二十多岁,然毕竟是梁山好汉之后,既出此言必有担当。
“乐爱卿……但说无妨!”
“想我先祖当年聚义梁山,区区一百单八将,便杀得草莽英雄方腊丢盔弃甲全军覆没!而今,我大宋子民上下一心,共抗外侵,别说区区蒙古,便是联手天下军马我们也不怕。”乐融说得激昂,直若便要将眼前蒙使撕碎。
此时寒气骤升,大家饥寒交迫,蒙使闻言牙齿哆嗦起来,气愤不已,连连大叫:你……你……你……
“你什么你,便是今日,量你们三人能走出这间大庆殿吗?”说话的是史弥远,此时他只有二十九岁,却早已锻炼得八面玲珑,深谙见风使舵之妙,该说的时候绝不落后,不该说的时候绝不出头,哪怕让人瞧不起。
“你……你们……你们……”蒙使显然气愤到了极点,身子筛糠一般抖了起来,随即长吁一口气,锋芒逼人:皇帝陛下之意,不过是要在下这颗脑袋。也罢,本使既然不能完成使命,也无法全身而退,那么葬身于此也未尝不可!
说罢,蒙使自袖中拿出那份表文,极快地扫视几眼,然后缓缓地撕碎,继而一点点放入嘴里,强自咽下。
蒙使忽而淡定,缓步走到丹墀前,逼视赵扩声若洪钟地道:哈哈……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本使的死,若能换取我大蒙古国的一统天下,值了……值了!
满朝骚动,人人惊恐。
赵扩缓缓自龙椅上站起,在时敢当的搀扶下走下丹墀,面对蒙使断断续续地道:容朕……思……思量……
韩侂胄:陛下……
赵扩充耳不闻。
乐融:皇上,我南朝可谓“天下粮仓”啊……
赵扩眼望夜空,默然。
史弥远:陛下——
赵扩长叹一声,黯然销魂,痛苦不已。
大家顺着赵扩的眼神向外望去——昏暗的夜空,愈来愈昏暗起来,漆黑一片,如墨一般。
蒙使此时神色复杂,因为当此之际,自己的生死尚且未明——既不能走,也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