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州。
两军对垒。
大漠黄沙,彤云密布,冻风如割。
一股阴风忽然拔地而起,打着旋直冲云霄,霎时天地间黑云沉沉,笼罩大地。
战马惊嘶,慌慌人立。
数十万铁血男儿扬刀挺矛,喊杀之声直掼云霄。
但见刀光剑影在朝阳的映照下舞得迷乱,交织成无数道网状,而鲜血火一样红,宛如泼墨一般当空而洒。
万军厮杀,个个争勇。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透出耀眼的火焰来,毕竟他们当临此境,欲求生者,敢不奋力搏杀?
杀。
杀。
杀。
杀。
杀……
唯有杀,方可活命!
因为战场无亲故,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
你活着,我就得死。
太阳一点点西垂,终于落到山边,但依然光芒万丈。
霞光下,荒漠上。
尸横遍野,形似骨牌倾倒。
朝阳升,
霞光隐,
一天,
一天,
又一天。
不记得多少天,时间仿佛不存在了——两军依然鏖战激烈。大刀、长枪、利剑、铜戈、矛、铍、戟、锻、盾牌……相互碰撞,交织出迷乱的火光。
大漠黄沙,黄沙大漠。
群峰耸立,夜幕茫茫。
远处的山谷,依稀传来野狼的哀嚎。
入夜时分,近百名宋军在欧阳笙的率领下,倚仗夜色的优势,宛如一把利刃往来冲突,势若游龙走蛇,将蒙古铁骑趁势击散。地上的鲜血,宛如融雪般漫延开来,分成几股支流。
宝音和朝鲁远远瞧见,不禁骇然,急急下令暂避其锋。围而不攻,以待其弊。
眼下,胜败已成定势。
这是一连十多天血战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定数,更是意料之外的劫数。
至少,倘若换了欧阳笙为大将,无论是谁,决计坚持不了这许多天。
当然,蒙古大军的伤亡也会小得多。
小得多,意味着少死人——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欧阳笙旋望四周,眼见匈奴大军在强大盾牌组成的战阵下形成一个个巨大的龟壳状,几乎无懈可击,只得大喝数声,雄赳赳气昂昂地率军返营。
荒野大漠,尸骨如山,兵矢遍地,两旁的大火熊熊燃烧着。
旌旗。
燃烧着的是写满各自名号的大军军旗。
夜幕中,寒风下,燃烧着的旌旗当风乱舞,宛如鬼魅吐着长长的焰火。
吓人,吓人——
浩浩乎,
平沙无垠,
夐不见人。
河水萦带,
群山纠纷。
黯兮惨悴,
风悲日曛。
蓬断草枯,
凛若霜晨。
鸟飞不下,
兽铤亡群……
此古战场也,
常覆三军。
往往鬼哭,
天阴则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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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天晴。
大雪。
见鬼,真是见鬼。
在这七月的天气里,竟然也会飘雪。
当真不可思议。
不过,究竟是在西北苦寒极地,飘雪或许也不足为奇吧。
欧阳笙所率领的二十万精锐究竟战败。
不,不是二十万。
还有二十万皇帝从各处招募的散兵游勇,每人百两银子的安家费,且承诺一旦击退蒙古大军,则每人再赏银子一百两。
二百两银子,实际上是卖命钱。
去。
可能生,可能死,这是每个人的不同造化。
也是前世的福田。
就看大或小了。
不去。
凌迟处死。
皇帝的圣旨,没有人敢违抗。毕竟,江山是他一个人的江山。别人失却家园,照旧可以活下去,无非是跪拜的主子不同。他丢了江山,就会成为阶下囚,成为李后主。
所以,他在大军开拔之前,承诺欧阳笙:只要击退蒙军,朕定将迦衣公主赐婚于你,自此后你便是我大宋王朝唯一的最尊贵的驸马爷。
如果,你仍是不负圣望,能够为朝廷出谋划策鞠躬尽瘁,将来的天子之位,谁说你坐不得?
当年的武媚娘,不是从一介女流登上九五之尊的么?
不过,在欧阳笙而言,什么大位小位,什么九五之尊布衣平民,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唯母是遵。
母亲临终前,将金锁片交与迦衣,没有迦衣则自己的身世或许终生无解。
只为这一点,他注定挚爱迦衣,敢于拼命。
便是不为此,迦衣的才貌、人品、武功等等,哪一样不是出类拔萃呢?
为了迦衣,血战亦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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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笙大败。
副将花威将军和张丙丁将军生死不明。
就连自己最亲近的小将,当日一意欲求逃跑的童凯亦生死不明。
相随在身边的,现在只剩下不足百人!
四十万大军啊,现在仅余百人。
百人。
欧阳笙望着自己血淋淋的战袍,不禁仰天哈哈大笑。
突然,他想到了童凯,当即变色——愧疚。
那小子最是胆小的,当此大战自是没见过,逃亦是不可能的,或许未必为敌军所杀,而是生生被吓死吧。
极有可能。
临战之际,童凯便吓得从马上坠落几次。
唉,一名征将。
倘若真被吓死,那可确实是对他不住了!
欧阳笙这样想着,眼见蒙古大军缓缓逼近,呈“几”字形逼近,逼近,逼近……
欧阳笙气愤,两眼似欲喷射出熊熊火焰来。
欧阳笙大喝一声,冲冠而怒。
仅仅百人,宛如一把钢刀义无反顾地插进敌军的深腹,连刀柄亦淹没不见。
蒙古大军一阵骚乱,良久方才恢复秩序,但每个人脸上皆惊惶不已,痴痴地望着方从战阵中冲出的一名将军。
欧阳笙。
宝音震惊。
朝鲁亦然。
两人对望,齐道:活捉,不许放箭!
欧阳笙在自己的战马的屁股上轻轻刺了一刀,战马翻蹄飞奔而去。
蒙古大军紧追。
不,不是大军,而是残军。
三十万的铁骑,号称“精锐”的魔鬼军团,此即不过十万人。
若抛开老弱伤残的军将,或许只三万余人!
十折其九!
惨胜犹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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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音和朝鲁各率五千精兵势成“八”字穷追欧阳笙,地上本是厚厚的积雪,却为马蹄斩烂成泥,化作雪水,潺潺流淌。
欧阳笙独骑在前,狂奔一阵之后,眼见追兵仍相距甚远,但无论如何总也甩脱不掉。胡乱思索一番,欧阳笙登即明白:是了,那些蒙古兵将定是要活捉自己!奶奶的个熊,竟然出此下策!
念及于此,欧阳笙的马鞭挥舞得更厉害,简直可以用“毒辣”二字形容。那马吃痛不过,拚命狂奔,张大了嘴直喘粗气!
西宁州战场。
上北右东下南皆为蒙古大军封锁,唯一的生路是西方。
欧阳笙知道,向西是吐蕃势力区。
吐蕃和蒙古虽无深交,亦是畏惧其强大的军事力量的,故而决计不会相助自己抵御蒙军追击。当然,也决计不会活捉自己献媚蒙军。
出得西宁州境便入吐蕃。
当此之际,欧阳笙不及多想,既然左右是死,不如试试在吐蕃国的运气。
奇怪的是,一连奔逃数十里,竟然没有遇见任何吐蕃军队。
再行一阵便是积石山,这是吐蕃国的一座名山,其主峰高达四千多米,因山表全系积石累成,故此得名。
《尚书?禹贡》中有“浮于积石”、“导河积石”之说,可见此山的特殊!每年时至初秋,峰顶便落雪不化,宛如一顶白色的帽子。
宝音和朝鲁依然亲率所部穷追,虽是精锐,究竟历经数十番血战,一路奔波近百里,一万之众的军马,此时竟然只剩下不足千人!
其余的,一部分掉队,一部分生生累死!
可见,当时鏖战疾。
那些将士们,血染征袍,命丧他乡!
宝音眼见欧阳笙弃马上山,不禁微微松懈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对一旁的朝鲁道:将军,咱先不急……这积石山……山——
宝音气喘吁吁,越说越结巴起来。朝鲁体谅老友,会心地点点头,朝前一看,但见欧阳笙的战马摇晃几下,终于倒了下去。
欧阳笙往积石山攀爬着,显然也是精疲力竭,每向前爬出三五米便停歇一下,然后回望。
当他看见自己的战马倒地而亡后,不禁仰天长啸,泪如雨下。
这马是迦衣所赠。
迦衣说,当年及笄之时,父皇将一匹神驹赐予自己。后来才知道,此马最是性灵,亦且耐力非比寻常,能不吃不喝力行千余里!
千里马!
当日,迦衣便是乘坐此马一路西行,出使大辽。不想,为山贼追击误入太虚谷,及至神驹为山贼铁链绊倒而擒获。后来,虽然张丙丁归顺,但行至西夏幽林古道时,因不便马行,故而只得将马寄养在一处乡下人家那里,后来又奇遇西夏曾经叱咤一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公羊岁猪,承其之情借得马匹回返,乃不负其望请求父皇致书西夏皇帝李乾顺。李乾顺亦知公羊岁猪实则“宝刀未老”,当此危难之际重新启用,仍复原职,统帅西夏兵马。
公羊岁猪为表对迦衣的感激之意,令下属亲自将迦衣的神驹送返大宋。
不想,如此神驹,几经大险而不绝,这次竟然命丧于此。
欧阳笙心里最是清楚,此马绝非受累而死,乃是刀伤箭矢遍身,终于流血不止,体力耗竭!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宝音和朝鲁亦曾信奉仙道,在巫师的指引下拜读过老子著作,当此之际,不禁汗颜。
宝音:来人,厚葬此马!
朝鲁:将军,我们此战,究竟……唉——
朝鲁说着,微微一叹,不再言语。
两人共事数十年,早已心有灵犀,有些话,只要一人起个头,便是三五个字,后面的意思已然明晰。
两人想起击败宋军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巴根大人突然来到,命令两人势必活捉欧阳笙。
只能活捉。
这是命令。
两人不敢动问,但亦能猜中因头,此前大宋使臣早已执厚礼打点过蒙古的各大将军,务要彻底击败宋军。
来者瞧其模样虽然故作老成,然不过十几岁的样子,而且言明自己的主子已定下妙计,让大家尽管厮杀。
胜券在握。
这是他临走时的四个字。
瞧他那副神气样儿,宝音和朝鲁皆忿忿然,握拳欲起,却碍着巴根大人的面子不敢表露。
事后,巴根言道,所谓“不看孩面看礼金”——足足五百根金条。唉,神气便神气吧,取其实方是上算之道。
巴根言道,这小子,叫小林子。
他的主子是这么叫的,自然——他再怎么神气,也不过是个奴才,而且是个“小”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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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军依山而攀,很快便将欧阳笙逼至绝顶。
欧阳笙不愿意束手就擒,因为与其屈辱地活在黑暗的铁牢之中度过余生,不如轰轰烈烈地死。
死有什么可怕,二十年后还是一条汉子。
铁骨铮铮。
欧阳笙终于走到绝峰前,纵身而跃。
但见白云悠悠,呼呼寒风自耳旁刮过,以及蒙古军将的惊呼声,欧阳笙没入一道幽谷。
谁知是什么谷,反正高山此起,幽谷则彼凹。
宝音和朝鲁坚信,便是欧阳笙有如猫一般的九条命,此刻或许只剩下小半条。
何况,欧阳笙不是猫。
区区此命。
唯死而已!
两人目眩良久,朝前鞠躬而拜,下得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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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军帐。
巴根和张丙丁在喝茶。
张丙丁一副虔诚献媚之情,软言软语道:大人,先时蒙古王应允小人的“万户长”,不知现下仍应否?
巴根轻轻啜了一口茶,哈哈而笑,微微点头。
张丙丁心知方才之问实乃多余,因为当日自己为了重返大宋,必承迦衣替自己昭雪,甚而洗白“山贼”身份。于是,公然遣散山贼,护送迦衣回返大宋。
此举,注定已成蒙古的敌人。
此刻能安坐于此,和巴根一起喝茶,实乃系命于身,天下大局比一时的瑕疵自然重要得多!
自然,巴根不会计较。
这时,宝音和朝鲁进来,分别执礼巴根和张丙丁,告知欧阳笙宁死不屈,跳崖而亡。
两人大惊,亦且大叹。
良久,巴根向张丙丁道:将军,烦劳将军照先时的计策回返,我们大蒙古国自然不会有负皇子殿下的期望!
张丙丁起身,拱手道:小人当此谢过,今后有缘,仍需大人多多照应!
巴根:将军日后前程万里,岂是老夫所能照应的!
言下之意,张丙丁只要完成主子的使命,日后必是大大的加官进爵。
张丙丁满心欢喜,忽而亦忧亦惊道:花……花威将军,不知大人可有计较?
巴根道:将军放心,老夫早便派人去往大宋,重金使人传言花威投靠我大蒙古国,便是侥幸不死,回返大宋亦是死罪。总之,死需死,不死亦难逃一死!
张丙丁闻言眉飞色舞,再拜而道:如此,我们皇子殿下定不相负,只要日后荣登大宝,要多少贡献便给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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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丙丁将自己砍成重伤,全身上下七八十处刀伤,但都不是致命的。
按照计划,蒙古大军退返后,赵昀奉命领军清扫战场,无意中发现尚存的张丙丁。
其后,抬回大宋医治休养,终于复原。
迦衣数十次询问张丙丁战事情状,张丙丁皆言“凄惨不可形容,及至自己负伤,则一切无知”。
赵扩念及张丙丁功勋,重赏张丙丁,提升其为前锋大将军,重新组建大宋生力军。
迦衣不明欧阳笙生死,连连昏死数次。
其后,蒙古传来消息,言道欧阳笙已被蒙军杀害,尸首为野狼吞噬尽绝。
可怜迦衣,大叫数声,吐血昏厥。
自此,迦衣闭门不出,旬月不见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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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丙丁被提拔为“前锋大将军”,实已是三军主帅,这是他万万意想不到的结果。
念及米鱼书一直忠心追随自己,且识文断字,最适合相助自己,于是立马前往乐融府邸。
拜见乐融,得知米鱼书竟然不辞而别,不知所踪。
乐融得闻欧阳笙死去,迦衣公主几乎气绝,亦每常心惊肉跳,不愿多与张丙丁来往,便是赵昀时时相请亦是能推则推,生怕当此之际站错队,惹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