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主仆四人自元兴府向西北而行,不日之间便到得临洮府。
迦衣记得韩太师在世之日,曾言道此地乃西北边陲重镇,是为国之屏障,具有非凡的战略意义。
据当时地理志记载,临洮府东至巩昌府二百里,南至洮州卫三百十里,西至河州卫百八十里,北至庄浪卫四百五十里。自府治至京师四千六十里,至南京三千八百四十里,至布政司一千二百六十里,军事上而言具有无可比拟的地位。
韩太师为怕迦衣不解,化难为简,深入浅出地将一首诗传授迦衣。尽管迦衣彼时犹小,但记忆深刻。
《咏长城》
秦筑长城比铁牢,
蕃戎不敢过临洮。
虽然万里连云际,
争及尧阶三尺高。
由此可见,早在大秦时期,临洮便成战略要地。
亲临故地,昔人已逝。
迦衣想起韩太师终其一生崇岳贬秦,力主抗金,功勋卓著。可是,到头来还是为朝中奸佞陷害,最终功败垂成,惨死削首,成为投降派“议和”的投名状。
迦衣悲痛。
几乎窒息。
自然,她不愿在此停留,以免伤怀更甚,是以疾疾策马,忽忽之间便到得西夏境内。
西宁州。
金戈铁马的战场!
此时的战场虽已被粗略清理过,然依旧满目疮痍,处处血腥。
迦衣四人纵马其上,感慨万端。
就在这片微微焦黄的土地上,曾经起过何等残酷的鏖战啊,血染黄沙,尸横遍地!
简直是劫数!
恶魔在人间一般的恐怖。
迦衣下马,将健马交由元果侠,然后缓缓地一脚一脚踏上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
欧阳笙。
迦衣的脑海里现在满满地全是欧阳笙的影像,宛如风中烛火一般摇曳着,微微拨动心弦!
紧张。
激动。
期盼。
恐惧。
彷徨。
无奈。
祈求。
等等如是的情愫,这会儿一皆交错澎湃,在胸膛在大脑在血液中翻滚起伏。
迦衣突然仰天长啸。
一切戛然而止。
唯有清泪两行,顺着白皙的面颜缓缓滑下来。
元果侠、陈金酒和赵乞火三人见迦衣情绪如惊涛拍岸一般起伏不定,晦暗不明,一皆心惊肉跳,彼此紧张地屡屡对望,胸中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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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张丙丁执意欲求将战场选在大宋境内,为是希望得到沔州官员甚至绿林朋友的支持,从而脱身。
自然,张丙丁一早便知此战的成败所在。
尽管蒙古人表示,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只要他从中给予周全。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当年窝阔台对他的许诺。
万户长。
幸好当夜喝酒过多,恰时起来如厕,意外得晓蒙古人的真正意图。否则便是死,也还是浑浑沌沌,不知其故。
自此,张丙丁对蒙古人便多了一个心眼。
可是,欧阳笙自是有其主张,执意将战场定在大金势力范围,最终无奈就从西宁州。
西宁州。
那一刻无疑是人间地狱——
鼓衰兮力竭,
矢尽兮弦绝,
白刃交兮宝刀折,
两军蹙兮生死决。
降矣哉,终身夷狄;
战矣哉,暴骨沙砾。
鸟无声兮山寂寂,
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沉,
鬼神聚兮云幂幂。
日光寒兮草短,
月色苦兮霜白。
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迦衣突然蹲下来,双手捧着簌簌而抖的下巴,无声地呜咽着。
便在这时,远处几支蒙古散兵纵马狂奔而来。元果侠三人先时只道对方不过三五人而已,渐渐地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皆是出现三三两两的骑兵,聚合一处后竟然不下百人!
百人!
极品战马,彪悍勇士。
迦衣四人决计不可与争。
迦衣接过元果侠递过来的马缰,环眼四顾,只见西北方向最是薄弱,通共不过七八人迎面而来。
迦衣一跃上马,对三人道:跟我来,向东!
三人眼见蒙古骑兵呈喇叭状聚合在北面和南面,一旦向东,对方势必将喇叭状缩小,那时无疑穷途末路。
可是,三人自来对迦衣的命令信奉到轻生忘死的境地。莫说向东,便是东面有雄狮毒蛇群集,三人也绝对不会皱眉。
四匹马一皆向东驰出里许,迦衣突然道“折返向西北”,话音未落,已然勒转马首。
那马最是性灵,脚力也极为灵敏,几乎收放自如。
便只这一冲一折之间的飞腾,迦衣四人已将近百人的蒙古骑兵远远抛在后面,随即抽出刀剑一一结果迎面而来的八人,跟着纵马西去。
不想那些蒙古骑兵竟然穷追不舍,而且所骑战马又是漠北上好品种,尤以耐力见长。
迦衣四人抵不过近百人的蒙古铁骑的追击,本意欲求寻一躲避藏身之处,可恨当此一路全皆丘陵甚至荒漠,简直是一望无际的黄沙碎土。
慌乱之中,迦衣突然想起当日得遇西夏兵马大元帅公羊岁猪的地方。
念及于此,四人望西凉府方向奔跑,果然不过半个时辰便现群山起伏林海交错。得此路障,终于将蒙古骑兵彻底甩掉。
四人来到当日公羊岁猪“流放”的驿站,却不见驿站昔日的光辉,四周衰草冲天,驿站残破不堪,显然久无人居。
迦衣心道,“定是公羊岁猪官复原职后,将此无用之地撤销,以致荒败至今”。
正思念之间,驿站后面一骑纵出,元果侠三人当即拦阻于前,一发挡住迦衣正面,便要冲上去厮杀一般。却见那人于马上朝迦衣四人拱手:敢问三位可是迦衣公主的侍从?
三人一愣,但见此人一身布衣装束,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脸上却显出一股坚毅之色来,语气格外诚挚。
迦衣朝三人摆摆手,三人将马一拉,纷纷退开两旁,迦衣略略提提缰绳,驰出几步,向那人细细看去,却始终记忆模糊:敢问公子是谁,如何便识得迦衣公主的?
那人马上欠身,依然极具礼仪:在下亦是大宋子民,先时见过公子身边三位侍从,他们……他们是迦衣——
那人边说边打量迦衣,突然豁然,激动地翻身下马,参拜于地道:小人童凯,拜见公主殿下!
迦衣不意此人便是童凯。
迦衣记得,早先欧阳笙得封大将军,一次找自己时,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军士,确系此人。
童凯!
迦衣欣喜若狂,仿佛一下子寻到欧阳笙消息的命脉,亦激动地跃下健马,快步上前一把扶起童凯,激动地看着他,期期艾艾道:童凯,可幸……可幸你还活着!有……有没有……欧……欧阳……欧阳将军的消息!
这句话,仿佛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便如,即是欧阳笙已然亡故,亦要将之从地下拽出来一般的渴盼和果决。
童凯见迦衣失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心知不可胡言,却不敢开言,只轻轻摇了摇头。
迦衣见状,声音当即嘶哑,仿佛心头被某铁物重击,身子摇摇晃晃,双手亦有力发不出来,蚊声道:什……么……什么?
童凯见迦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情极为悲戚,不禁心中生惧,点了点头:小人……小人确系不知。
不知。
那便是生亦可,死亦可。
迦衣脸上一会惊惧,一会欢喜,简直失心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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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彼时连日鏖战,天阴鬼哭。
童凯哪曾经历如此恐怖的战局?
一阵昏天黑地的厮杀,童凯果真被生生吓得晕死过去。及至醒来,已是西夏兵和些须蒙古兵清理战场之时。放眼望去,方圆十数里的战场,竟然处处是鲜血,是旌旗,是火焰,是尸首,是刀枪,是箭矢,是一切一切恐怖的令人发呕的东西!
恐怖。
童凯胆小。
一刻也不愿意在此耽搁。
他悄悄起身,从死人堆里向前爬出,然后猛跑一阵,及至被发现,差点被抓回之际,一个蒙面人出现,真真把他自鬼门关救了回来。
因为,当时的西夏兵和蒙古兵,但凡发现喘气的大宋兵将,无一不愤然扬刀在其命若游丝的身上刺几个窟窿。
没有一个人能自这个偌大的血腥的战场上活着走出去。
自此,童凯便成了那个黑衣人的贴身侍卫。
西夏公主的贴身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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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惊喜,对童凯道:没想到,你小子福大命大造化大,竟然成了西夏公主的侍卫!真真是前世修来的福田啊!
童凯尴尬笑笑,忽而正色道:公主殿下,我……我身为大宋子民,可是……我——
迦衣明白童凯要说什么,显出一副无谓的轻松神色来,淡淡道: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好!你在大宋不过是一名普通兵士,而成为西夏公主贴身侍卫后,更能为两国的情谊贡献自己的力量。
童凯登时放心,畅然道:尽管自古道“禽兽择……择,谋臣……”
童凯显然全然不解此意,只知大概。
迦衣笑笑,温言道:傻小子,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元果侠三人便是最好的例子,他们虽是我的侍卫,但我几曾把他们当下人看待了?
说着,迦衣向元果侠三人看去,三人尽是无限感激之态。童凯朝三人拱拱手,道:今番若非见此三人,小人也决计认不出公主殿下来,不免错过了一番大好的结缘之机!
元果侠不好意思笑笑,不敢告知虽与童凯有过一面之缘,但此后三人奉命找寻乔碧落,真真是踏遍大江南北,所历自是“阅人无数”,如何便记得当日之面?
赵乞火见元果侠不说破,亦不敢托大,只朝童凯拱手道:不知童大哥既是身为公主侍卫,缘何便在此处出现呢?
这正是迦衣的疑惑。
童凯见问,自是不敢相瞒,只得如实相告:当日得逢西夏公主救助,此后公主探知,蒙古人恃强在此蛰伏,一为斩除存活的大宋军将,其二则是不许大宋子民来此寻夫寻子,不令其有寄托哀思之机。小人在此,便是暗中监视,然后回报公主知道,设法救人。
元果侠点点头,道:确乎如此,当日我等三人闻言宋军全军覆没,于是辗转到此,发现不少到此找寻亲人尸首的大宋子民皆为蒙古骑兵杀害,若非我们跑得快,也难免不成为刀下鬼。
赵乞火心道,“赵昀那小子定是和蒙古人大有勾结,不然如何便将张丙丁自战场救出”。于是道:童大哥,当日张丙丁……张将军在战场上表现如何,缘何他竟能死里逃生?
童凯大惊,张大了嘴仿佛不容置信:他……他……他没死?
迦衣见童凯满脸惊诧之色,点点头,眼睛里缓缓升起一股不平之色:他没死,而且活得好好的,竟然……竟然坐上了欧阳将军的位置!
迦衣此时忽而想起当日张丙丁在军中醉生梦死的情状,真心后悔没有让古康年狠狠惩戒他——便是杀死,也是活该!
现在,迦衣对皇兄充满疑虑,大大的疑虑。自然,张丙丁也不是清白之人。
这样的人,不配如此潇洒地活着!
童凯慢慢恢复平静,然后陷入回忆,缓缓道:小人只是欧阳将军身边的一名小小侍卫,当年小人要逃跑而不得,幸得欧阳公子从旁开解,慢慢适应军旅生涯。而后,欧阳公子取花将军而代之,为了照顾小人,便命小人做他的侍卫。军阵上的事小人一概不懂,也没有想懂的心思,只是依稀感觉张丙丁这小子,处处和欧阳公子为难。俗话说,“将帅无能累死三军”。主帅不和,于军是最大的忌讳。无奈之下,欧阳公子只得分拨一部分军马张丙丁,致令他从旁掠阵协助。哪知,尚未开战,张丙丁所率领的数万大军便即失陷于蒙古人包围中,欧阳公子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敌人“包饺子”,于是发兵救助。如此一来,先前所定下的战略全部打乱,不久之后数十万宋军便即成为一盘散沙……一盘散沙,不断溃败……溃败!
说完,童凯把眼向迦衣瞧去,但见迦衣咬牙切齿,显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来,眼睛里满是怒火,泪水已然在白皙的面颜上纵横!
“张丙丁,你个王八蛋……混蛋……恶贼……恶贼!”迦衣突然仰面朝天,大吼起来。
莫说童凯未曾见及迦衣如此失态,便是元果侠三人亦未始见及迦衣如此怒火冲天的时候。
四人皆不再言语,痴痴地看着痛苦不已的迦衣,满心惴惴。
迦衣咆哮过后,突然后悔当初将张丙丁自大辽带回,便是带回也不该替其引荐给父皇,最终为皇兄所用。
贼人,一日为贼,终生难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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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在驿站前寻一空处歇马,正欲思量此后别往,忽然听见附近马蹄轰然,五人一惊而起,正是不久前追击而来的蒙古铁骑!
五人慌然上马,在童凯的带领下纵马奔逃,尽拣荒僻小路,不移时又次甩掉追骑,却来到另一处佳境。
幽林古道!
这条绝险之道,只有迦衣和童凯识得。
迦衣自是不必说,童凯则系那日西夏公主救助后,遁此避险。
五人深知当此之时,蒙古追兵断无可能寻迹及此,于是一皆放心。
元果侠三人自去打些野物,然后准备生火烤食,童凯则陪坐迦衣于旁,继续讲述当日战场上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
迦衣见赵乞火生火时的利落,虽然耳朵在听童凯讲述,然神思早已飘荡开去,不禁想起当日和欧阳笙张丙丁二人自幽林古道出来,然后生火夜宿于此的那个明媚的夜晚。
迦衣坐在一块大石上,右手支颐,幽幽地想起了李太白的那首绝唱,不禁幻象百生,低低吟唱起来:
秋风清,
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唉……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难为情!”迦衣兀自道,不经意间发现童凯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当即醒悟,满脸歉意地赶紧道:那日战场情状……你说……你慢慢说!
说着,迦衣极快地揉了揉眼睛,假意笑笑,向童凯看去。
童凯不安地道:公主殿下,欧阳公子也一定是有大福气的人,你……你别多想,我……我再细细给你讲述!
此即,元果侠三人已将一只烤得香喷喷的兔子递过来,然后赵乞火用刀切开,分别递给迦衣和童凯,陈金酒则继续烤食一只山鸡和野鱼。
此时天色渐暗,五人香喷喷地吃着,童凯细细回索着,大家听得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