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天色未明。
迦衣不愿再睡,强力支撑着坐起,但脑袋忽而痛得厉害,不由慢慢躺下,心里念叨欧阳笙,忽而脑海中蹦出一个名字来。
张丙丁!
是啊,倘没有此人,欧阳笙这会决计不会生死不明!
念及于此,迦衣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睛里似欲喷出火苗来,脑袋也更痛裂起来。
迦衣不愿再想,可是思维自是不由自己,生生无法停滞下来。
迦衣长叹一声,凄迷地闭上双眼,然后用被子盖住脑袋,全身不露一处在外面。
但见丝绸被子初时高起高伏,渐渐地缓缓起伏,及至一盏茶后,不见纹丝之动。
整个屋子,安静极了。
显然,迦衣深深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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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牌时分,温软明艳的阳光洒满整个屋子,迦衣悠悠醒来,微微睁开一线,忽地闭上。
一瞬之后,迦衣一跃起身,麻利地穿好衣服,然后轻轻朝门外咳嗽,几名侍女应声分别端着洗漱用具进来,恭恭敬敬地服侍迦衣。
迦衣最不惯过于显贵,反倒弄得自己像个活宝,像个废物,是以但凡能亲手做的事情,从来不劳烦侍女动手,这倒弄得侍女们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各各自我怀疑起来,从而更加细致入微地卖力,期以入得迦衣青眼。
便在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跑来,传谕道:公主殿下,皇上早早便在崇政殿设宴等候,让公主殿下过去一同用膳!
迦衣既惊更喜,失声道:啊,父皇……父皇还没用早膳。
说着,迦衣心里一酸,蓦然感动。
太监眼见迦衣欣喜,于是探身拱手如实道:不瞒公主殿下,奴才这是来探视的第十三次了,先前一次次来探视,但公主殿下犹自睡得香甜,奴才不敢打扰,皇上也一再告诫万万不要打扰,只待公主醒来便即相请,是以……是以这会相禀!
迦衣知道父皇有早起的习惯,日日早朝过后,简简单单“回笼”一下便立时起床,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是以每天早膳,总是独自在办公的崇政殿自吃。
据说,十几年来,极少有皇子和公主能得父皇相邀一同进膳。
如此说来,今日之误那可真真令父皇为难了!
迦衣不及多想,匆匆装扮便随太监急速到得崇政殿,入见赵扩。
赵扩一直为自己当初未能如迦衣所请派兵搜寻欧阳笙,内心大是愧疚。后来,迦衣女扮男装出行,赵扩也委实不知,全赖赵昀从中搪塞,从而希望迦衣越行越远,再次行加害之举。
父女相见,不意几个月的离别,赵扩竟然两鬓斑白,华发更增。而迦衣,无疑历经旅途艰辛劳苦,白皙的面颜中微微透着一抹黑晕,而且多有风尘之苦。
赵扩紧紧拉着迦衣的双手,慢慢放到自己的胸前,激动地道:孩子,你……你怎么……你消瘦了啊!
说着,赵扩偏着脑袋,细细朝迦衣看去,满脸狐疑地道:孩子啊,你……你是不是出宫了的?
迦衣闻言一颤,心念电转,“父皇竟然不知道我出宫过,且远涉他国,历经生死。也好,不知道也是好的,唉……报喜不报忧”。
迦衣强自镇定,只不知谁替自己遮掩,致令父皇竟然不知道自己这几个月不在宫中。如果硬说在,父皇只要自储秀宫找来几名宫女,稍加验证便能明白。
迦衣笑笑,看着赵扩道:父皇,孩儿思念欧阳公子,这几个月在西湖边独自……独自排遣!
“西湖,哦……白娘娘和许仙据说也是在西湖相遇的,终于成为佳话。孩子啊,你也切切不要太过念怀,俗话说‘情深不寿’,你要自己爱惜自己啊!”赵扩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迦衣猛然点头,轻轻一叹,朝赵扩的华发凝眸,柔声道:父皇,您……您也要多多保重啊,您的头发……
迦衣说着,戛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赵扩微微笑笑,拍了拍迦衣的肩膀,温言道:傻孩子,从三皇五帝到秦始皇再到父皇,哪一个不是奢望长生不老,但哪一个不是最终化为一堆尘土?孩子啊,父皇虽然位居九五,普天下的人都口口称颂“万岁”,但父皇究竟也是凡胎肉体啊,百岁尚且不敢奢求,何况万岁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
迦衣心情略宽,缓缓点头,拉着赵扩的手,轻轻摇了摇,娇声道:父皇,咱用膳吧!
赵扩点头,这会才记起肚中饥饿,走到桌前看见鲜美的糕点和燕窝等等佳品,不觉肚子咕咕起来。
迦衣大感歉意,一面服侍赵扩用膳,一面自己也装作狼吞虎咽的样子,好教父皇的一片心意极尽所值。
眼见父皇吃得欢然,迦衣忽而想到什么,但又不忍开口,几度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被赵扩瞧见。
赵扩停下手里的汤勺,看着迦衣温软地道:孩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嘛,在父皇面前用不着拘束!
迦衣感激地点点头,深呼吸几下,郑重道:父皇,这大宋江山早晚是皇兄的,您何苦如此劳神呀!您早一日将这天下交付到皇兄手里,也能早一日安享清福呀!
闻言,赵扩用汤勺舀了一勺冰糖百合莲子羹,慢慢吃着,而后稍作沉吟,脸现悲苦地道:安享……清福?孩子啊,有些事……唉,总之,有些事不是你能明见的啊!
赵扩说着,微微惨笑,继而道:父皇绝非贪念权贵之人,只是爱护天下百姓之心使然,父皇不敢轻易将江山交割到你皇兄手里,你……你明白吗?
迦衣不解,赵扩苦笑,不自觉地仰天微叹:可惜,你不是男儿身啊,否则的话……你各各方面皆优胜于你兄长百倍。否则的话……否则,便是天下人人反对,父皇也要将你扶上大位!
迦衣默然,亦不再进食,内心宛如滔滔江水,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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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在古康年的陪同下,一人一骑驰往张丙丁的中军大营。
下马后,迦衣不令侍卫通报,夺步入内,一脚踢开张丙丁的办公门房,而后看着惊诧不已的张丙丁喝叱道:姓张的,枉你自称英雄,执掌大宋三军,你说……你配吗?
古康年不知迦衣此来何意,但自己先前系刘奇峰的一名亲兵得迦衣夸赞而升为总兵,自是对迦衣感激不已。是以得迦衣传呼,不问事由便急急赶来侍奉,随即一道再次来到张丙丁大营。
尽管此时古康年的官职依然位居张丙丁之下,但究竟是在刘奇峰手下听命,是以张丙丁丝毫不敢怠慢。
张丙丁眼见迦衣怒气冲冲闯将进来,且开首便是恶狠狠的语辞,是以先怯了一半的胆量,身子不由自主地跪下,颤颤道:奴才不知公主亲临,有失远迎,望祈恕罪!
迦衣炽怒之下,走到张丙丁身前站定,通身气得晃来晃去,久久不再开言。
古康年不知迦衣缘何如此盛怒,只道是张丙丁冒犯,不然决计不会如此失态。便是上次,张丙丁在营中公然搂着女人喝得昏天黑地,迦衣亦能体谅并宽恕其失职大罪,是以厉声道:张将军,你可知罪?
话落,迦衣和张丙丁皆是一惊,两人分别朝古康年望去,以为其已详知情由,张丙丁顿时浑身发软,连连磕头,惴惴失声道:末将……奴才知罪!
迦衣瞧见张丙丁狗熊一般的样儿,不觉好笑,同时念其乃一名执掌数十万大军的主将,口口声声自称“奴才”,登即心软,想到“人在屋檐下”事急从权的无奈,忽而温言道:张将军,我……我皇兄当日是不是亲自把你自蒙古人手中救出的?
张丙丁深知隐瞒不得,更是拼命磕头。
迦衣苦笑,继续道:想必我皇兄昨夜定是已然知会你了,是不是?
张丙丁一面磕头,一面嘎声道:奴才……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迦衣眼眶里储满泪水,却拼命强忍,不让滚落下来,同时装出一副轻松的神色来,缓缓道:如此说来,我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先前,我多少次来问询将军当日战况和欧阳……欧阳公子的存亡之卜,将军每每总是坚执一辞,不肯如实相告。想……想必——
迦衣说着,眼泪再也忍持不住,哗地一下流了出来,狠狠擦拭之后,厉声大喝道:想必也是我皇兄的主意,对不对?!
张丙丁不住地磕头,虽然没有瞧见迦衣的面颜,但自是感知迦衣的狰狞之态,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起来,结结巴巴道:奴才……奴才此刻宛如万箭穿心,但凭……但凭公主处置!
迦衣虽见张丙丁说得决然,也大感惊愕,自是好汉行径。但转念想到欧阳笙生死未卜,多半凶多吉少,不禁心下一横,冷冷道:好……说得好,你自刎谢罪吧!
古康年和张丙丁闻言虽是意料之中,但仍惊愕得不敢置信,毕竟欲处死一员军中主将,除了皇上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力!
张丙丁闻言抬首,古康年舌桥不下。
两人呼吸强屏,目光呆滞。同时想到,迦衣在皇上面前的娇宠和朝中的尊贵远是皇子赵昀无可比拟的,不禁顿感无力回天,心中颤抖得厉害。
蓦地,张丙丁缓缓抬起头来,凄然道:公主殿下要奴才即刻便死,奴才岂敢偷生片刻光阴!
言罢,慢慢起身,恋恋不舍地朝迦衣和古康年望去,满是黯然地走向桌子旁边的佩剑前,然后一把取下,“呼”地拔出,慢慢搁到左边肩膀上,泪水骤然而落,看着迦衣苦笑道:公主殿下,先时蒙你再造之恩,后来又蒙你遮掩奴才失职大罪,奴才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啊!
迦衣见张丙丁说得极是动情,知道只要自己再出言相激,张丙丁立时便会自刎,从此阴阳两隔。
张丙丁痴痴地凝眸迦衣,身子哆嗦得厉害,似乎在等待迦衣最后临别之言。
古康年木立于一旁瞧见,一颗火热的心突突直跳,仿佛便要自胸腔射出一般,不觉缓缓朝迦衣看去。
迦衣遽然长叹,上前一步,但见身子微晃,飞脚踢落张丙丁右手架在左肩上的长剑,喟然道:圣旨到,张丙丁接旨!
张丙丁尚在惊惶之中,闻言“圣旨”,下意识地漠然跪倒,极尽虔诚。
古康年不意迦衣突然拿出圣旨,身子摇了几下,不觉跟着跪了下去。
迦衣瞧见,慌然上前,轻轻扶起古康年,转而向张丙丁传达圣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