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几个时辰前和父皇共进早膳,赵扩眼见迦衣再行规谏,执意让自己将皇位传给赵昀。
赵扩素来不曾在迦衣面前显现不满之色,这会突然虎起脸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狠狠向迦衣扫去,厉声道:迦衣,自我继位以来便定下一条严规——后宫不得干政,简言之就是“女人不可干政”。你……你听明白了吗?
迦衣自父皇严厉的眼神里读到了不可抗拒的神圣之光,甚而还有些许无奈之情,尽管内心登即惴惴不安,但更多的还是对父亲的怜悯之意,不觉内心一酸,低声道:父皇,可是您毕竟……您的华发已生了呀!苏东坡尽管言道“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但这究竟是他潇洒恣意的一种表白啊!父皇……
赵扩眼睛瞬了瞬,慢慢仰头向天,目光中噙满泪水,同时长叹一声,无奈地道:迦……孩子啊,你太小,很多……很多事你没有经历,不懂个中酸苦呀!你皇兄……他母亲,她——
赵扩不忍再说,遽然咬住话头,身子半蜷,满脸黯然。
迦衣素来不曾见着父皇有如此瞬间便颓废的时候,不觉惊愕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泫然地看着赵扩,期期艾艾道:父……父皇,这……皇兄母亲怎么啦?
赵扩将嘴唇死死咬住,仿佛担心一不小心便露出一个惊天大密让迦衣知道,只微微摇头,意思自是让迦衣不要探问。
迦衣似懂非懂地颔首,然后半垂着身子继续用膳,缓缓将一勺勺燕窝递进嘴里,却也不细嚼,咕咕几下便强咽下肚。
顿刻之后,赵扩看着迦衣,温言道:孩子呀,咱大宋江山……唉,即将又要面临一场血战了!
血战!
这两个字如电光火石般在迦衣脑海飞转,瞬即弭灭。
欧阳笙。
张丙丁。
迦衣登时想到这两个人。
这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至少在自己心里,这两个人各各为是,毫不相干。
然而,西夏战场血杀厮拼,主将欧阳笙亡多存少,副将张丙丁安然生还!
迦衣内心的怒火熊熊地烧到张丙丁身上,满腔恨事也尽化之身上。
本来,若非父皇相邀,今天第一件事便是亲往张丙丁大营,如其不诚,便即结果。
迦衣乍闻赵扩言及战祸,胸腔仿佛被人突然塞满棉花,亦如沙石,膨胀如鼓,沉重欲坠。
赵扩眼见迦衣惊惶不安,用手轻轻搭在其手背上,然后用力捏了捏,安慰道:孩子,要来的总归要来,他们……他们要来,咱们便战!
最后八个字,赵扩说得铿锵有力,悍然无畏。
迦衣点点头,正方动问军事安排,赵扩道:张将军……
赵扩“张将军”三个字恰恰道出,迦衣原本放在桌子上的手猛然而抖,赵扩的手搭在其上,亦相随而惊,是以立时嘎住,不安地道:孩子,你……你怎么啦?怎么听到张将军的名字便犹如雷击当头呀?
迦衣此前本已拟定,陪父皇用膳结束,立时去到张丙丁大营,定要他将如何投靠赵昀,如何听从赵昀与蒙古人勾结,如何设计陷害花威,如何陷害欧阳笙等等经过详尽逼问出来,不意父皇言及战事,再提张丙丁,心道“此番大宋无征将,使得张丙丁贼首成名,实是大大的无奈”!
迦衣不忍致令父皇作难,微微一笑,一言揭过:父皇,张将军上次侥幸不死,兴许是上天之资。这次大战,想必父皇已拟定了大将人选了吧!
赵扩闻言即喜,起身自一旁的案几上拿出早已拟定的一道圣旨和一封已经开封的国书,一并递给迦衣,然后转过身去,背对迦衣,淡淡道:你……你看看。
迦衣知道圣旨内容肯定是与张丙丁有关,而国书却更勾人心弦,于是缓缓将国书拆开,只见上面是蒙古文字,下面是汉文。
迦衣略略扫了几眼,随即合上,不自觉地道:父皇,这是蒙古人的国……国书,这——
赵扩回身,微微一叹:这个……这个奴才,该死!
迦衣内心惶惶,急急扫去,不觉一下子惊呼出来:啊……花……花羽化做了蒙古人的那颜!
迦衣曾听闻萧忠仆言道,蒙古官职中,那颜爵位极高,可比大宋的王公,可比大辽的南院大王,尊贵显赫非同小可!
而巴根,则是由那颜而上,位居众臣之首。
迦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呼吸沉重,双颊骤红,喉咙咕咕几下,双眸圆睁,旋即细细地逐字逐句读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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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花羽化自被赵昀派人屡屡威逼陷害之后,两次得迦衣救助。尤其是前番在兴元府为林火雨带领的侍卫打伤,得迦衣和元果侠四人安置于附近酒楼休养,痛定思痛则横心自戕——置之死地而后生!
伤愈不久,担心赵昀再次派人杀以“回马枪”,于是毅然只身赴险西夏,几番东躲西藏之后入得蒙古国境。先前在绍兴府断金楼得迦衣五百两银票赏赐早已用尽,后于江州浔阳楼得迦衣一千两银票之资,离开兴元府时全部兑换成金银,到得蒙古便即用这些银钱开路,渐而逐级见到巴根。
巴根老谋,自是不会轻易相信花羽化的言辞,但后来花羽化不惜将大宋许多军事绝密向其透露,从而终于获得信任。
乍见窝阔台,花羽化便即知道,此番如不能令其折服,自己实难活着离开脚下的茫茫大草原。是以于路上便穷尽全智思谋方略,自春秋至秦汉,自秦汉至隋唐,自隋唐至两宋,几乎遍将历史上反叛的风云人物挨个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骤然想到一个名字。
中行说!
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英雄往往所见略同!
迦衣先时在大辽边境的大漠受困,得花威之助,继而同往大辽。路上,迦衣便已深深悔恨不曾同邀花羽化来到大辽,致令兄弟团聚。
想到花羽化不通武艺,且在大宋举国无立锥之地,不禁登时想到一个可怕的人名:中行说。
花羽化会成为中行说吗?
尽管两者全然没有丝毫交集,甚至俨然两个时空的人,如何便挥之不去这个怪异的念闪呢?
如今看来,一念成谶!
迦衣读着读着,既惊惧又无奈,仿佛置身一个茫茫的虚幻之中,四面凌空,冻风飒飒!
迦衣合上国书,旋身把眼望向赵扩,仿佛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轻声抽泣道:花羽化……花羽化怎么……怎么成了蒙古的奴才!
赵扩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满是恨戾之色,冷冷道:这个奴才,该死……该死……该死!
迦衣眼见父皇说得悲痛,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恨不得自刎于前,以谢当日自专之谬!
转念想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赵昀和张丙丁的阴谋!
张丙丁!
迦衣在脑海里恨恨地怒骂,嘴上却不敢微露一词,浑身气鼓鼓地发抖。
赵扩不忍迦衣悲痛,走近前来一把将之揽入怀中,温言道:孩子,花羽化这奴才和其弟实乃一丘之貉,真恨……我真恨当初心软,没有立时株连下狱。唉,一念之差,以……以致今日之患!
说着,赵扩摸了摸迦衣的头,森然道:不过,我自有张将军……张丙丁将军!
迦衣内心如绞,亦微微颔首,惨笑道:孩儿去传旨吧,相信张将军定能抵挡蒙古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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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丙丁听完圣旨,不意临危受命,自是惊喜交集。
张丙丁极力向迦衣表示,定然不惜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力报皇上隆恩,亦为欧阳笙雪恨!
迦衣听后,淡淡笑笑,将父皇自蒙使处得知的消息如实道出:花羽化这厮,为了得到蒙古王的信任,竟然自行当着蒙古王公及其众将阉割,真是……卑鄙!
这话一出,古康年和张丙丁同时猛然一惊,身子连连趔趄,失声道:啊……啊——
迦衣苦笑,抚慰道:张将军,父皇既是委你重任,望你竭力两肩职责,以补,唉……以补先前罪过!
张丙丁遽然扑倒当地,连连磕头,悍然道:奴才有死而已,绝不……绝不再辱先祖之风!
迦衣见张丙丁说得决然,心知不假,微微一叹,伸出双手虔诚将之扶起,看着张丙丁的眼睛认真道:将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