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弥远回到临安,向赵扩如实告知大金皇帝的请愿,赵扩恰时正在喝一盏特供碧螺春,闻言登即全身剧震,呛得满脸通红,伛偻着身子气喘吁吁,吓得一旁的太监不知所措,浑身颤颤。
史弥远见状,亦立时伏地请罪,连连磕头,焦眉愁眼地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老臣罪该万死,虽心知迦衣公主乃皇上掌上明珠,不单才貌无双,之于大宋一片丹心碧血之志亦是有目共睹。可是,大金皇上和皇后皆如此要请,老臣实难违命啊!
赵扩此时微微轻松下来,咳嗽已止,不怒自威地淡淡道:史丞相啊,迦衣公主是朕的骨肉,朕……朕心痛如绞啊!
史弥远点点头,再磕头道:皇上啊,老臣记得,汉元帝当年迫于匈奴人屡屡入侵,不得不将王昭君下嫁给呼韩邪单于;大唐时期,为了安抚吐蕃王,不得不将文成公主下嫁给松赞干布。古往今来,像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唉……可惜到了大宋,由于政见不同,尤其是司马温公在《涑水记闻》称,“虏兵既退,来求和亲,诏刘仁范往议之,仁范以疾辞,乃命曹利用代之”。其后,先帝以“和亲乃金人屡试之策,不足信也”为论,生生断绝大宋和大金的联姻,致使大金对大宋的侵犯更加肆无忌惮!
赵扩之于这段史实确乎了如指掌,虽然心知史弥远所言不偏,但究竟将迦衣远嫁他乡这个抉择难以接受,是以大喝道:史弥远,你……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你作为父亲,舍得把自己的骨肉送给仇家吗?
这句话宛如当头棒喝,问得史弥远耳朵嗡嗡不绝,一副舌桥不下的样子,跪在当地惊惧错愕。
良久。
赵扩黯然的神色缓缓舒展,定了定神,上前把史弥远搀扶起来,而后背对着他,一步步艰难地走向一旁的案几处,痛苦地沙哑着声音道:史弥远听旨,即日便将迦衣公主下……下嫁大金太子完颜鹤,凡……凡在京文武一律亲临送别,不得……不得有误!
话落,史弥远如临大赦一般欣喜,躬身哽咽道:老臣遵旨!
赵扩缓缓半举起右手,微微摇了摇,史弥远会意,俯首致意,低着头慢慢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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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后,迦衣闻讯自储秀宫闯进赵扩的崇政殿。
在来的路上,迦衣早已拟定,见到父皇定要大闹一场,坚决不会远嫁一个素未谋面的异国太子。
此前,迦衣虽已知蒙古大军意欲再次入侵的困厄,是以不得不饶恕张丙丁陷害欧阳笙之举。
迦衣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性格。
若是依着先前的脾性,定是要毫不犹豫地斩杀张丙丁。
可是,为了大宋江山,为了江南百姓,为了父皇的一世英名,迦衣只能忘记前缘,忘记仇恨,忘记可以忘记的一切。
这对迦衣而言,比要了性命更加痛苦,身心俱疲,宛如千疮百孔。
然而,刻下所知悉的讯息无疑更令迦衣绝望,如堕冰窖。
心如死灰,万念俱灭。
便是如此,迦衣依然渴盼再倾尽全力挣扎一番,哪怕违背父皇的圣旨,哪怕辜负大宋子民的期望。
迦衣的脑海里,满满地只充塞着一个名字。
欧阳笙!
可惜,当日于大漠被宗巴客师兄弟追逐,自己视若珍宝的金锁片掉了,不知究竟是宗巴客捡到了,还是遗落大漠之中。
尽管梦中是宗巴客得到了,但梦境究竟只是梦境,如何能当得真?
迦衣痛苦。
迦衣一面想着,一面朝赵扩的崇政殿飞奔而至,及至见到父皇的那一刻,蓦然间发觉父皇似乎老了好多好多,两鬓的华发如风中败絮,微微而抖。
赵扩见到迦衣的那一刻,眼里立时惊俱交错,恛惶无措地半低着头木木然望着迦衣,嘴巴机械地咧开,却不见笑意。
迦衣惊诧,缓缓走近,眼见父皇额头皱纹更深了,头上的华发宛如蚕丝般绣织在满头灰发上面,极是显耀!
迦衣的满腔怒意登时宛如被骤雨沐浴一般,熄灭大半。
迦衣忍不住哭泣,哽咽道:父皇,你……你怎么啦!
赵扩强颜欢笑,“嘿嘿”几声,嘎声道:迦……女儿啊,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父皇愧对先祖,愧对你母妃,愧对天下百姓,愧对……愧对你啊!
说着,赵扩仰天长叹,眼眶里储满了泪水,滚来滚去几欲落下。
迦衣素来不曾见赵扩如此动情,但只是“不曾见”。
二十多年前,迦衣的母妃尤氏仙逝,赵扩实所谓肝肠寸断,一连半年不理朝政,好在当时韩侂胄能力出众,废寝忘食朝乾夕惕,全力替皇上分忧解难,才未使国务荒废。
后来,迦衣降生,巴根废然而返,赵扩分别派遣乐融出使西夏、吐蕃和大理三国,以及令皇子赵昀出使大辽,依依惜别深情遽至之刻,无不潸然泪下。
二十年后,蒙古大军将至入侵之际,赵扩悄悄送别,回到坤宁殿后独自在书房痛哭不已,那是作为父亲对女儿的深深亏欠之意。
伤心过度,赵扩竟然也一病旬月之久。
及至迦衣自大辽平安归返,赵扩为了保全皇子赵昀,不惜将自小陪伴迦衣的侍女乔碧落和服侍自己数十年的太监时敢当逐出皇宫。
迦衣不见二人,自是要彻查因头,赵扩为免丑事败露,只得亲自向迦衣隐晦地请罪,那种夹裹在爱女和爱子之间的无奈,赵扩算是体会深刻,撕心裂肺一般作难。
迦衣亦痛苦,然踌躇一番,也渐渐理解了父皇的偏执。
最后一次令迦衣和赵扩近乎反目的,自是迦衣请求父皇出兵找寻欧阳笙,但赵扩毫不犹豫地力拒,这一次真真刺伤了迦衣的心,是以迦衣不惜罔顾生死,亲身赴险西夏战场,渐而几乎命丧绝域,最后重游大辽,方始归来。
迦衣的心,真的早已千疮百孔,而赵扩的心,何尝不是?
赵扩常言,坐在帝位上,宛如置身火炉之中,个中无奈,谁人知晓?
迦衣眼见父皇黯然泪下,遽然觉得仿佛此前历经的种种悲苦皆不值一提,上前扑倒在赵扩怀中,轻声抽噎道:父皇,父皇……孩儿不愿意呀……孩儿——
“迦衣啊,你虽然也是凡胎肉体的孩子,可是你既生在了帝王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唉,父皇要求你,以大宋江山为重,以天下百姓为重。想我赵氏先祖,开创这大宋基业何等艰难啊,孩子……你……你要承受这些苦难,换回……换回天下的一时安宁啊!”赵扩一面说,一面想起二十多年前,巴根在大宋扬威,幸赖迦衣诞生,天现异象,以此力保二十年太平江山。
赵扩紧紧地搂着迦衣,哽咽道:孩子啊,父皇求你……算是父皇求你,用这次和亲的代价,争取父皇厉兵秣马的机缘,换回大宋的岁月……岁月静好,好……好吗?
迦衣轻轻点头,含泪质问道:父皇,大宋是你的啊,你……你真的不能收回成命么!
这已经不是一句问辞,而是不满。
赵扩身子巨颤,无奈地道:孩子啊,大宋是朕的,朕可以一句话拒绝和亲之请。可是,你知道吗,朕也是大宋的,不单朕是大宋的,你和你的皇兄也属于大宋的,你们……这就是你们生在帝王家的荣耀和无奈!
话落,迦衣慢慢从赵扩怀中挣脱出来,仿佛不认识地冷冷望着赵扩。赵扩尽管心如刀绞,但深知此即不是讲情缘论亲疏的时候,立时铁石心肠地道:迦衣公主,今生今世朕对不住你,你……你就当为国献身了吧!
迦衣痴痴地望着赵扩,全身百骸宛如针扎般的痛,眼泪扑簌簌地飘落下来,强撑着身子朝赵扩盈盈下拜,泥塑木雕地道:父皇,儿臣……儿臣遵旨!
儿臣。
这是迦衣从来不曾在赵扩面前言及的称谓,一如赵扩在当日朝会上称呼皇子赵昀为“昀儿”一般,此前从来没有如此。
从来没有!
赵扩知道,迦衣的“儿臣”称谓甫出,已然不再自认是大宋子民了。
赵扩凛然遽惊,欲言又止,终于慢慢阖上双眼,任凭泪水在蜡黄的双颊上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