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水直到刘才彦远远离去,才扭扭妮妮地回身向阿锁看去,却不意阿锁正痴痴地凝视着自己,两人四目交汇,立时触电一般各各闪开,背身看向林深处。
此即正是向午时分,柳轻水为胡沙虎一路追赶,肚中早已饿得难受,阿锁却先前已用过酒饭,是以并不所觉。
阿锁方欲开言,乍闻柳轻水肚中“咕咕”几声,不觉一愣,颤声道:柳姑娘,你……你饿啦!
柳轻水自感羞愧,早已双颊绯红,把头沉得更低,轻轻“嗯”了一声。
阿锁自是并不以为忤,极快转身跨步至前,对柳轻水道:柳姑娘,就是方才你抢……抢我马匹的那家店,酒菜确实不错,要不……
阿锁顾念柳轻水女儿家情面,是以把“抢”字说得极低极低,及至言道“要不”两字时,忽而想起自己急急匆匆追赶出来抢夺马匹,自是没有会钞。
阿锁略一沉吟,立时大声道:柳姑娘,要不……要不咱一起去那家店!
柳轻水瞥见他眼神中的急盼之色,鉴貌辨色已有计较,故意道:阿锁大哥,方才小女子鲁莽,在那家酒楼外抢夺马匹早已不齿于人,这会……这会不想再去啦!
说着,柳轻水双眼顾盼,伶俐道:这临洮府呀,我最是熟悉不过了,我知道有一家酒楼不单菜品一流,便是酒店格局和店小二的态度也是上上之选!
阿锁闻言,面现尴尬,双手摇摆几下,痴痴地道:不……我……我必须先去那家酒楼,方才吃饭还没结账呢!
柳轻水见说,内心欢喜,心道“果然憨厚,不像有些人,且别说赖掉并全身而退,便是赖不掉也强硬不给”,和颜道:阿锁大哥,不就是一餐饭钱嘛,不给又如何!
阿锁见说,一个劲摇头,不再说话。
柳轻水知道阿锁绝非自己言辞能动其心,于是道:好吧,那我同你一起去。那……会钞之后我们去哪里?
阿锁茫然,面现尴尬,看着柳轻水微微摇头。
“去我家,你说过的,今后跟着我,我去哪里你自然去哪里,对不对?”柳轻水眨眼笑笑,内心欢然。
阿锁咬着下唇,缓缓点头,同时嗫嚅道:我身上没有银子,先得把这马匹卖了才能有钱。你……你家远不远?
柳轻水一脸轻松道:不用卖马,我有银子!把马卖了,几百里的路程,我可不愿意用脚来丈量!
阿锁舒畅地笑笑:几百里呀,嗯,我自积石山逃到这里也是几百里,听一位食客言道,前面是平凉府,过去就是庆阳府,也是几百里的路程。你家在庆阳府?
柳轻水不答,旋身一跃上马,歪着头对阿锁道:阿锁大哥,这匹枣红马我好喜欢,你送我好不好?
阿锁大喜,不暇思索地道:你喜欢当然是送给你啦!只是这马烈性,一道上你可要小心了!
柳轻水轻轻一笑,继而道:阿锁大哥,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方才见你追马而来脚程好快,当真是世所罕见。这样吧,你敢不敢和我比试一番,看看谁先到达方才的酒楼。
阿锁心道,“‘男女授受不亲’确然不假,自己究竟和柳轻水只是萍水相逢,自然不便同乘一马,既如此,只能比比脚程了”,思念过后,猛然点头,昂昂道:好,比就比!
话落,柳轻水在那枣红健马上双腿一夹,那马已如箭离弦,飞荡而出,转盼之间已在三丈开外。
柳轻水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但见两旁树木野花竹影纷纷倒退而逝,耳旁呼呼风疾,心中倒生歉意,不觉回头望去,惊喜地发现阿锁便只落后二十余丈,似乎毫不气馁,大有赶超之势。
不及一盏茶功夫,那马已飞身踏上城中街道,柳轻水不敢放马纵横,是以缓缓勒住马头,放慢速度。便只此一顿,马速骤减,再行一里,遥见那酒楼便在七八丈之外,心中欢喜,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不意一个身影自额前飘过,荡起满头秀发,随即抢身于前,牢牢立定于酒楼下,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柳轻水心中欢喜,猛然在马臀上一拍,及至将近酒楼,再全力勒住马首,立时停下。
柳轻水惊诧地低头向那马看了看,又轻轻抚摸几下,喃喃道:想不到这马竟然如此神骏,于飞速奔驰之际居然可以立时站定,不喘气不晃身,啊呀……真是神驹啊!
阿锁笑吟吟地道:其实,这马我也不知它的主人是谁,只是途径西夏战场,为蒙古兵追赶得急切,不意有此良驹在前面食草,是以抢来逃生的。
柳轻水大喜:那就是无主了,好……既是无主的良驹,谁要不是要。便是日后主人寻来,我也偏生不给,看他能耐我何?
说着,将马系在店外,挽了阿锁的手便朝里走去,店小二一眼瞧见阿锁,不知他是来会钞的,飞身扑过去,一把狠狠抱住阿锁的胳膊,猛然大喊:给钱给钱,咱店从开业到今儿,还没一个吃白食的!快点,不然咱见官!
柳轻水使出“擒拿手”,一下子将店小二推开一丈之外,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然后自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冷冷道:上菜!
言罢,拉着阿锁寻了一个靠窗的雅座,然后将那锭银子放在桌子上,这时店掌柜自柜台前急急跑过来,一脸朦胧的样子,客客气气地向柳轻水和阿锁询道:客官客官,方才在下睡着了,只听得一阵吵闹才醒来,不知小二哪里得罪两位了,在下让他过来赔罪。
柳轻水怒气未消,正欲发作,阿锁立时起身,朝掌柜拱手道:掌柜言重了,哪里得罪不得罪了,不过是在下方才在这里用膳,忘了会钞,这会再同这位姑娘一起过来,待会一并结账。
话落,那店掌柜一愣,颤声喜道:这位公子,听你口音好似大宋人,也好似大辽人,还……还略微带一点西夏的腔调。嘿嘿,不知公子自何处来?
柳轻水见掌柜不住地在阿锁身上扫来扫去,亦凝神朝他看去,但见其约莫三十四五的样子,身体健硕,一双浓眉大眼,一眼瞧去豪气奔放,自是一位坦荡公子。
阿锁见问,立时迷惘起来,嗫嚅几下,终于不知所措,望向一旁的柳轻水,柳轻水方欲答言,却听见街外传来一阵哭喊之声,三人自窗口望去,眼见几名金兵将一排大宋百姓用绳索连接捆绑,不住地挥舞着鞭子狂抽乱打,而大宋百姓则只牲口一般大叫,全然不敢违拗分毫。
柳轻水看得忿然,满眼怒火欲喷,只恨不敢公然冲下去救人。一旁的掌柜不动声色地瞧着眼前的一切以及两人的情绪转变,脸上虽愤慨,但不住地微微颔首。
阿锁额上青筋暴起,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显然也是正当激愤之中,不一会渐渐平息下来,旋眼不去看街外惨状,耳旁依稀响起一个朦胧的声音: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阿锁浑身筋脉贲张,忽而重重一拳击打在桌面上,将上面那锭银子弹起一尺之高,桌面应声裂开,柳轻水和店掌柜同时一震,皆对阿锁敬意大增。
阿锁回过神来,望着店掌柜歉然道:掌柜,我……我一时激愤,我——
说着,阿锁再也说不下去,抓起桌上的银子,强塞进掌柜手里,忧形于色地道:唉,想不到这当兵的如此……如此王八蛋,简直猪狗不如!
话落,柳轻水和店掌柜立时舌桥不下,却满是喜色,阿锁正欲一吐为快,店掌柜回身向外看了看,朝方才的店小二道:阿福,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带两位贵客到里间侍奉。
话落,店掌柜又极快将银子塞回阿锁手里,阿锁顺势递给柳轻水。
阿福眼见掌柜待柳轻水和阿锁极为亲热,心知定是遇上知己,亦代为高兴,不住地点头:好嘞!
阿锁和柳轻水经过阿福身旁时,阿福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去,阿锁轻轻拍了拍其肩头,温言道:阿福兄弟,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你见谅!
阿福闻言,双手连连乱摆,恰欲接茬,柳轻水笑吟吟地朝自己看来,将方才桌上的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同时敛衽作礼,直惊得阿福更是感动不已,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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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里正是大金国临洮府龙门镇地界,而店掌柜则是一名大宋子民,姓茅名开春,亦即大宋巴州归园客栈的老板茅什锦的亲弟弟。方才的店小二阿福则是两人的表弟,一路追随表哥茅开春至此,开创“连枝酒楼”,寓意“同气连枝”,亦即:同胞的兄弟姐妹。
早先,茅开春和柴枭匪交好,一直互有往来,其后得知柴枭匪屡屡暗中扶危济困,极为羡慕,是以攒够资本后在大金地界开了一家小酒楼,明面上做生意,实际上专干和大金作对的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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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开春将柳轻水和阿锁带到楼上一间雅座,三人互通姓名和经历,而后分宾主坐下。
阿锁略略望了望包间铺陈摆设,当即对茅开春钦服得五体投地,起身拱手道:茅大哥,方才听了大哥一言,真是令小弟肃然起敬,佩服……真心佩服!
茅开春浅笑,点了点头,满面春风地道:阿锁兄弟啊,若非见你对金兵恨得咬牙切齿,甚而轻水姑娘也直欲扑身破窗相助,老哥我就是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如此大胆啊!
柳轻水亦现出钦佩之色,嫣然道:茅大哥,我虽是大金子民,早就看不惯这帮金狗骑在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便是我兄长,现在亦效命于西夏,发誓有生之年绝不为大金效力!
茅开春闻言,极是赞许,连连点头,激动道:好……好啊,正所谓“有道伐无道”,天下正义之师,自来是有目共睹的。大金昔年猖狂,连连兵灾,致使大宋半壁沦陷。而今,后继之君远不及先主雄武,一应朝政大权皆为女人操控,早已成了蒙古人的国中之国了!
说着,茅开春见两人听得酣然,知道遇到知己了,随即道:对了,轻水姑娘,你家是哪里的?
柳轻水记起方才在城外林中的时候,阿锁问自己家是否在庆阳府,这时看了阿锁一眼,向茅开春道:离这不远,庆阳府人!
阿锁一直在回索茅开春的话,似懂非懂地不住点头,却对柳轻水方才的话未曾入耳,几度欲言。
忽而,阿锁想起药仙大叔的叮嘱,立时将后面的话咽下,只淡淡道:唉,这样你打我我打你,最终受苦受累的只是百姓!
柳轻水大似不以为然,一把抓住阿锁的手,急急摇了摇:阿锁大哥,话也不能这样说啊,不打仗固然好,打仗也是为了消灭打仗啊!
话落,茅开春和阿锁俱皆大惊,满脸错愕,不再言语。
柳轻水笑笑,又对阿锁道:阿锁大哥,咱吃好喝足便即上路回家,我家在庆阳府哩。
阿锁茫然,似乎仍在回味柳轻水的话,浅浅“嗯”了一声,继而兀自道:唉,战争害人,害死人啦!
阿锁的眼前登即朦胧起来,依稀看见金戈铁马鲜血飞溅的残酷场面。但只是一瞬而过,全不着痕,连他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