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迟疑间,另一个侍女轻声道:“此时魔君应刚从花妃处用完晚膳。”
又瞧了瞧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若姬,阿芙咬牙道:“去请魔君罢,需尽早再派个魔医来给若姬瞧瞧,再耽搁下去,恐怕就是无碍亦要烧得有碍了。”
我静立在一旁,想着即将要见到的魔君竟隐隐有些难抑的雀跃。
这个被天族视为大敌、战夜的对手,究竟会是如何模样?是那些好八卦的天神们传闻的那般高大壮实、面容凶恶,还是如那话本子里头那样英俊潇洒、风流多情?听说上一任魔君北冥因爱慕神族的后神绛妃而中了美人被封印大半法力,这御尹可会继续重蹈覆辙受华嫆引诱?
还有便是……他如此宠爱花妃,不知稍后会否将华嫆一齐带来?
我静候着魔君,待终于听得脚步声渐近的时候,忽而心跳如鼓。
门被推开时,我克制着未贸然抬头,同其他侍候在侧的侍女一般微垂着头,只瞧见一片绣着暗红色异兽的黑袍衣摆。可叫我有些疑惑的,是这绣线绣工虽极好,但这式样与这奢华的陌宫相比却实在有些过于朴素了。
“去给若姬仔细瞧瞧。”一道听起来十分普通的男声响起。
“是。”那被新叫来的魔医应声随着侍女入内替若姬把脉问诊。
而侍女一旦走开,立在一旁覆着面纱的我便很是显眼。
“这人是谁?抬起头来。谁让她戴着面纱进来的?”
我循声缓缓抬头,入眼的是一张让我有些吃惊的面孔。眼前这人五官分明很是板正,可总让人觉得透着说不出的邪气,不丑亦不俊,是那种若往人群里一丢转眼便能忘记的长相。难道这便是那各式传言中赫赫有名的魔君御尹?
见我我迟迟未答话,阿芙上前行了一礼道:“回欲使大人,原先的魔医说若姬的病须得九头首乌入药,奴婢寻了整个宿城,恰巧这位姑娘手里有,但言及九头首乌的用法有些讲究,正好又会些医术,奴婢便一道带回来先给若姬瞧瞧病症。入内前,面纱已摘下查看过,确实脸上伤势过重,不好直面若姬,故而又让她重新戴上了。”
欲使?
阿芙的话叫我立时回神。原来眼前这人并非魔君,而是魔族四大使者之一的欲使?
“你有九头首乌?”
我模样恭敬地信口扯谎道:“以采药为生,有幸得之罢了。”
“还懂医术?”
“采药久了心有好奇,故而时常向各家大夫讨教,只学了些浅薄的皮毛。”
“摘下面纱。”
我抬眼定定看着这位魔族欲使,而后顺从地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红肿鼓包得变了形的脸。
这魔族欲使兀地迅速伸手捏住我的脸,左右仔细打量着我的脸,直到确认我脸上的伤并非易容或用幻术变的方才松手。
我默默重新戴上面纱,腹诽道:果然无论这魔界再怎么像人界,可到底本性仍旧野蛮无理,这位欲使当真是粗暴至极。就算我此时当真肿得像个猪头,可到底性别为女,怎也不知怜香惜玉?
里间的魔医已确诊了若姬的病情,出来回话道:“若姬乃是寒邪入里化热,只是热度确有些高,可让侍女轮番蘸水擦拭四肢,待我开一副清热利肺的方子煎药服下。若姬年轻,体质也不弱,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可需用这九头首乌?”
“欲使大人这儿竟然还有九头首乌?这药材虽是极好,只是恐怕不大对症,大约会适得其反。”
“你去开药罢。”
阿芙听了魔医诊断面色极差,忍着惊怒从怀中掏出药方递上前:“欲使大人,这是青妃派来的魔医所开药方,上面确有这一味九头首乌。为了这味药奴婢寻遍了宿城的药铺,耽误了若姬治病。索性这药的确难找,不然若姬当真服了这药,恐怕……还请大人……还请大人能彻查此事。”
那欲使接过药方,指尖轻捻出一束幽火将其燃尽,漠然道:“这事你莫再管了,往后亦不得再提。”
阿芙于原地愣愣站着,看着欲使转身离去,咬牙瞪红了双眼。
我不曾想来这陌宫,未见着魔君与华嫆,反倒先看了出话本子里头的宫斗戏,心道这女人一多就是麻烦,你瞧帝灏那厮后宫里如今还是空空荡荡的,多干净。
想着想着,一时没忍住轻声叹了口气。阿芙听见我的叹气声这才垂眼隐下泪水,转而面向我道:“此次多谢姑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张口就道:“单名一个彤。”
“彤儿姑娘,若你不忙,可否留在此处再帮忙照顾我家若姬几日?这药恐怕也得劳烦你帮忙看顾着,才能避免出差错。”
我心道这可真是渴睡之时恰逢有人递上枕头。原还想着要如何留在陌宫好去寻华嫆,现在可有了正当的理由。
“自是当然。只是……”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那颗八卦之心,轻声问道,“魔君宠爱的不是花妃么?青妃这一事……魔君当真就不管了么?”
大概是算我救了若姬一命,阿芙对我的态度从将信将疑已变成了很是信任,遂对我道:“魔君宠爱花妃不错,可待青妃亦是很好,不然怎会封妃?何况,青妃母族可是郾州大族。可怜我家若姬,本就并非出身高门,又像个孩童般天真,半点都不会争宠。原想着不争宠也好,远离些是非,可这后宫里头,哪里是你说不争别人就会放过你的呢……”
我回忆了一下看过的那些宫斗戏码,好似的确是这样。一旦入了后宫,总是你不想害别人,那就被别人害死。
思及此,我忽然打了个寒颤。
我突然开始思索,来魔界寻华嫆,让她回天宫我替她留下的这一想法,是否有些过于草率了?这魔君的后宫,我当真能借着他对华嫆的宠爱安稳地呆着么?
罢了,既然已到了这陌宫,再退缩反倒显得我这是白走一遭,徒惹人笑话。
我试探着问:“不知花妃和青妃的住处是哪个院子?我若是去买药取药,走错了地方恐怕会给若姬惹麻烦,知晓了她们的住处我好留意着莫要乱入了。”
“花妃住在离魔君近些的锦绣苑、青妃则住在离我们不远的薰竹苑。买药取药这事儿自有别的侍女去,若药材真的有问题,你亲自去买药时亦会叫侍女随你一道去,你跟着她走便好。”
我点头记下,又听阿芙叮嘱了些在陌宫需留意的事项。魔医新开的药方送来后我仔细瞧了瞧,觉着无甚问题,便去盯着人抓药熬药。
折腾了一个时辰,终于给若姬喂了药,阿芙领我去了刚收拾出来的屋子里头歇息。
瞧着夜色渐浓,若姬那里也很是安稳,不像是会出岔子寻我去看病的模样,我便悄悄潜出来寻找“锦绣苑”何在。
许是命神们亦是在安排我要做成这桩大事,将华嫆换回天宫,所以这一路实在是太过于顺畅,我竟躲过值夜巡逻的那些护卫摸索着就到了锦绣苑。
这院子虽只住了华嫆一人,却比那寻芳苑还要大些,若是平常进来怕是要绕晕了头,但此时夜半本就静谧,那远远传来的琴声已然给我指明了方向。
我披着夜色潜行,循声而至一座临水的竹阁前,里头灯影微摇,映着两个人影,一道袅娜多姿娴静端坐、另一道宽肩窄腰张着长臂似是在抚琴。
我立时顿住脚步不敢再近。这般夜里还在“花妃”此处对坐抚琴的,除了魔君御尹,我委实想不出还能是谁。而魔君这般人物,我若是贸然靠近,他必会有所察觉。
犹豫很久,我伸手拔下发上木簪,咬牙刺破了眉心。血珠沁出之时,体内恍惚间一阵沁凉,脑袋也神思清明许多。
我像是熟练于每个术法口诀,快速施术隐匿了气息,而后再缓缓靠近那处竹阁。
化名花想容的华嫆并未改换面貌,一身华贵艳丽的宫装,很衬她这魔君宠妃的身份。想来要在魔君面前施术易容,应是很容易被拆穿,届时反倒麻烦。何况只有她原来这幅相貌方才能引诱得了魔君,若换一张脸,恐怕远不及她本身那样美貌。
魔界的妆容偏爱勾勒眉眼,倒是衬得她愈发美艳,流转的烟波里比起天宫时那样的傲然疏离,倒是增了许多妩媚,就这般淡淡望着坐于她面前的男子。
魔君与她对面而坐,从我这里看过去只能瞧见一个背影。一袭墨色锦缎长袍配着银丝绣线,头上束着鎏银掐丝发冠,镶嵌着莹润的玉石,瞧着是与这座陌宫和那些后宫女子着装全然不同的内敛。
他信手闲弹,拨出的琴声如深谷幽山里的泉水,悠扬中又透出些骨子里的清冽。琴是好琴,曲是好曲,只是我听着却觉得有些过于寂寥了些。
不知华嫆坐于他面前,可有感到这夜更凉了些?思及此,我又转回视线仔细瞧着华嫆,忽而觉着她望着魔君的眸子里,竟似是藏着温柔和倾慕。
华嫆这戏未免也太足了些?这情绪给得委实忒到位了,若非我知她是被帝灏派来做内应、且许了战夜婚事的花神华嫆,简直就要相信她的确不过一个傲娇的魔君宠妃了。
这么好的演技,着实让我生出了压力。唯恐我替华嫆留下之后演不出这般情真意切,叫魔君看出破绽来。
只是……常人都说这戏皆是源于生活体悟,往日里我怎么没瞧见过她对着战夜有这种眼神?莫非是天宫里过于拘谨,她不好释放真情,故而一直努力压抑?
一时间,我竟有些圣母般地同情起了华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