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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凄风苦雨中开始了我的知青梦

下乡那天,没见到报纸上说的那种有贫下中农热烈欢迎的动人场面。青麻渡的春天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浪漫。凄风苦雨中开始了我的知青生涯,艰难的路还在后边,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总是那么大,但我有思想准备,就像“诗人”在诗中说的那样:啊!我来了,广阔天地任我驰骋…

青麻渡的春天

青麻渡是个地名。它坐落在东北大地辽阔的松嫩平原上,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屯子。屯子的地势稍高,土色的平房稀稀落落地在高大的杨柳树下连成一条极不规则的横线,从东到西,错落有致。几乎所有人家的房前屋后都有不少杏树、李子树和海棠树。冬天刚刚过去,真正的春天还没到来,枯枝凋零下的小屯子显得十分落寞和凄凉,冷冷清清,除了偶尔能听到几声鸡鸣和犬吠之外,几乎是悄无声息,静得令人发慌。

青麻渡的前面有个水泡子。水面不算大,因形似蛤蟆,故称蛤蟆泡子。泡子四周杨柳环绕,在高大的杨树映衬下显得特别幽静。

蛤蟆泡子的南边是生产队大院。泡子东西两侧各有一条小路把屯子和生产队连在一起。

青麻渡的北面地势渐渐低洼到一望无际的大甸子。那是真正的荒野之地,光秃秃、苍茫茫,一眼望不到边。到处是裸露的盐碱地,既不生树木,也不长庄稼,荒凉而空旷,带有一丝原始的沧桑和远古的神韵。

相传,在久远的过去,这里曾是查干花草原的边缘,属蒙古王公领地。那时,水草肥美,人烟稀少。每年夏天,丰水期一到,便有一条季节河横在这里,阻断了往来行人的去路,于是,便有人在这里扎起木筏摆渡过往行人,由于这一带遍地生长青麻,所以,这个渡口便有了青麻渡这个名字。

后来,由于人口增加,草原被开垦,植被遭到破坏,水位下降,草场退化,肥美的水草消失了,渡口荒废了。再后来,由于公路的出现,这里便断绝了摆渡的踪迹,只把青麻渡的名字留给了这个小屯子。

屯子最东边靠近林带下边的四间破旧的土坯房就是知识青年集体户。有的地方叫青年点,也有的地方叫知青点,都一样,都是知识青年的家。

房子太旧了,是解放前盖的,据说快四十年了,整个房子向西倾斜着,西山墙被一棵粗大的木头支撑着,看上去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泥抹的墙面上有些地方已露出土坯。房子在高高的林带下显得低矮、阴暗,和土地一样的颜色。房上压着一层厚厚的苞米秆,有风吹过时,便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声。

集体户的前边是一片园地,中间的一条小道通往院外的小路。

这是一九六八年创建的集体户。

一九七五年春天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六八届老生只有周长江和关明霞两人,其余的几个知青都是七二年以后陆续转来和直接插队落户到此。目前,有六男五女,按标准只能算小户。

虽然到了清明时节,天气依旧寒冷,特别是起早上工时,还要穿着冬天的棉衣。背阴处的残雪还在顽强地坚挺着,散发着刺骨的寒气,诉说着对冬天的眷恋。

早晨真冷,穿着一件旧棉大衣,有时还不得不缩着脖子,再把腰间的麻绳紧一紧,干起活来才好受一些。然后盼日出,总希望那温暖的、殷红的太阳快点从遥远的东方跃出地平线,好能感受到阳光带来的暖意。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火红火红的,好温暖啊!好像在寒冷的冬夜里走进了光明无比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身体自然地舒展起来,心情格外畅快。

不冷了,一天开始了。初醒的大地上,到处是冷酷、粗野和荒凉。原始落后的耕作方式还在这古老的土地上重复着。

正值春耕大忙季节,寒冷的春风里,每天的农活都是刨茬子、扬粪、刨坑、下底肥、点种、培土、压地、踩格子。从日出干到日落,白天太阳足的时候,要把大衣脱去,只穿一件秋衣还觉得热,汗水常把帽檐浸透,到歇气时,刚一会儿又感到有些冷,刚披上大衣又开始干活了,只好再脱掉。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四肢无力,头昏脑涨。整天盼收工、盼吃饭、盼睡觉。晚饭后,什么也不想干,双手不到一星期就磨出来的七个大血泡,把没下乡之前那些对农村的浪漫憧憬打个粉碎,太残酷了,跟我想像中的知青生活不一样。

晚上,早早钻进被窝,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一动也不想动。房子四面透风,还常能听到耗子的跑动和撕咬声。太累了,开始发困,突然一股冷风从脚下钻进被窝,我立刻用脚把被从里边压实,尽量把被子裹紧些要睡觉,可又睡不着了。外屋,打乒乓球的裁判声和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地传进来,真佩服这些早来的老生,同样干了一天活,晚上还有精力拼命地玩,打得热火朝天,没有一点要休息的意思,不得不佩服。没办法,我只好用被将头埋住。

想起了刚来到青麻渡时的情景,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汽车开进生产队院子里,眼前一派清冷,除了王队长双手掐腰,站在生产队房门前笑眯眯地迎接我们之外,就是几个年岁不小的老社员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靠在墙根外晒太阳。他们呆漠地望着我们,和报上说的完全不一样。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蒙眬中突然听到靳开颜朗诵诗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他趴在被窝里借着炕沿上那盏昏暗的小油灯微弱的光亮,一字一板地朗诵着一首刚作完的诗:

啊!大海上没有风,

为什么波涛汹涌?

啊!蓝天上没有云,

为什么电闪雷鸣?

是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啊!

掀起狂涛巨浪,

风起云涌。

没有硝烟,这里也是战场,

没有枪声,这里也有斗争!

广阔天地炼就一颗红心,

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毛主席的教导牢记心头啊!

贫下中农带领我们向前冲!

看!江河山川红旗漫卷,

听!春回大地号角齐鸣!

文化大革命的累累硕果呀,

让祖国山河一片红彤彤。

啊!春风、夏雨、秋霜、冬雪,

早已化作农业学大寨的丰收果实。

装满了祖国粮仓,

支援了世界革命。

啊!我来了,

广阔天地任我驰骋。

与天斗,意气风发;

与地斗,其乐无穷,

与阶级敌人斗,战无不胜!

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

让我们信心百倍,力量无穷!

冲破一切艰难险阻吧!

革命征途上万马奔腾!

诗写得很长,有感召力,只是由于他趴在被窝里,肺部受压,气流不畅,因此朗诵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好端端的韵味给整得支离破碎,听起来特别扭。

念完诗,靳开颜有些兴奋,又哼哼唧唧地继续创作。他那个大大的日记本上写了不少诗,除了几首抒情诗之外,基本上都是政治理想色彩浓厚、抱负远大、格调高尚、革命口号连篇的诗。

他的日记本平时就放在行李下边,谁看都行,没事时我常翻看几页。他因此得个儒雅的称谓——“诗人”。

诗人早我一个月来到这里,平时表现积极肯干,任劳任怨,和社员的关系普遍不错,尤其和生产队王队长一家人处得十分融洽,性格温和,又会作诗,深受王队长赏识,开社员大会时受过好几次表扬。

诗人和我的关系挺好,几乎是无话不谈。谈前途,谈理想,谈他满怀信心、一腔热血地要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干出一番事业来,他谈得热血沸腾,我听得浑身发热,深受启发和感动,半夜都想起来和他一起去生产队干活,将来好出人头地…

在外屋打乒乓球的齐新没干过对手李发展,终于败下阵来,一头热汗推门进来,看看诗人的日记本笑着说道:“又深更半夜地大发诗兴,明天不干活啦!”

诗人抬头道:“你不也没睡吗?”

“我没睡也没半夜朗诵呀。”

“没朗诵诗也没少喊。”诗人不服。

“我是怕你影响柳木,人家刚来的,不适应。”

“没事,没事,反正也睡不着。”我马上打个圆场,同时挺感谢齐新对我的关照。

诗人不再说话,又专心致志地投入创作中。

齐新去年九月份来到这,是集体户的娱乐中心,好开玩笑逗乐子,能编瞎话骗人上当,然后又一本正经绷着脸绝对不先笑,而让别人把肚肠笑疼。他还会说,小嘴特甜,会哄人,跟社员及社员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能合得来,人缘极好。他会养狗、养鸡、养鸽子、养鸟、养鱼、养猪,会杀猪、会宰羊、会勒狗、会给兔子扒皮,啥都会,举重玩杠铃全户第一。

外屋的乒乓球大战又掀起新一轮高潮,女生冷雪梅接过齐新的球拍和李发展重新开战,乒乒啪啪的击打声和挑战声加上周长江的裁判声浪潮般地涌进来。

睡意全无,我披着被坐起来,昏暗中摸到了枕头边上的烟口袋,卷起了一支旱烟,然后俯下身,在诗人头前煤油灯上跳动的小火中点燃,猛吸一口,一股煤油味呛进嗓子眼,半天才咳出去,还淌了几滴眼泪。

睡在炕梢的高尚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盯着诗人的日记本看了半天,轻蔑地说道:“不愧是诗人,比李白强百倍,一口酒都没喝,居然能作出如此长的诗,足以说明你目前的水平早已超过李白,如果再喝点酒的话,我敢肯定,你一定能成为世界级的当代大诗人。”

诗人极其斯文地一笑,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默默地合上日记本。

高尚重新躺下,临闭眼前长叹一声:“唉,诗人乃骚人也。”

诗人仍然没吱声,用被把头埋上,侧着身子开始睡觉。

高尚家住县城,七四届毕业后便来到这里,听齐新说他父亲是县委副书记兼县革委会副主任,有实权。还听说他已经向担任党小组长的王队长交了第二份入党申请书。

外屋的乒乓球大战还在继续,一轮冷月透过窗户射进皎白的月光,油灯被我吹灭,一缕青烟在月光里升腾,慢慢化为乌有。

我很晚才睡着。

肆虐的风

天刚蒙蒙亮,生产队房檐下挂着的那个用犁铧板做的大钟便“当当”地响起来。声音清澈而悠远,让沉睡一夜的青麻渡清醒过来。钟声就是上工的信号。于是,通向生产队的小路上便出现了三三两两扛着工具,迷迷糊糊的社员和知青,个个无精打采,边走边打哈欠。

生产队正房六间,西侧三间是马圈,东侧三间是队部,队部的外屋有一口大锅灶用来烀猪食或马料,进了外屋才能进到里屋。里屋两间相通,北侧一铺长长的大炕,地上有一盘石磨,石磨周围的地上被拉磨的驴踩出一圈深深的、平整光滑的磨道。东山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从陈旧的程度上看足有四五年的时间,上面布满了灰尘。

没等进门,我就闻到烀猪食的酸臭味。大锅里的猪食“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雾气弥漫在上空,雾气里饲养员兼更倌老文头正蹲在灶膛前往灶膛里添柴火。火烧得很旺,红光映照在老文头干瘦的小脸上,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被烟熏出的泪珠挂在腮上,反射着炉火的光芒。

里屋,炕上坐着七八个社员,都不脱鞋,有盘腿的,有靠墙的,有倚在行李卷上抽烟的,吐痰声、说话声,一浪高过一浪,个个衣冠不整,色调黯淡。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个粗糙黝黑的脸呈现着古铜色的暗光,一股浓烈的旱烟味直逼嗓子眼,腾腾的烟雾飘在空中,像云彩一样层次分明。

几个女社员见到户里的女生热情地说着话,叽叽喳喳一阵后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毫无顾忌。

组长在煤油灯下捧着工分册子,记着昨天每个人的工分。组长是领头干活的,旧社会称“打头的”,现在叫生产组长。

李发展靠近组长,认真地看着工分册上的工分,不一会儿就和组长因为前几天差了一分工争论得面红耳赤。

李发展红着脸大方地说道:“我不是差那一分工,关键不是那么回事,一样干活凭啥少一分?”

李发展身材矮壮,面色黑红,有使不完的力气,七二届毕业生,去年从德惠县布海公社转到这里,他堂兄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

齐新早就对我说过,李发展这个人太计较小事,尤其在钱财方面分毫不让,斤斤计较。

果然如此。他终于死乞白赖地找回了那一分工。那一分工顶多能值五六分钱。此刻,李发展小脸上挂着一丝自得的微笑,掏出烟来,抽上一支叼在嘴上,凑到煤油灯跳动的火焰上点着了,然后心满意足地跟着干活的社员出了门。

清冷的早晨,干活的队伍来到地头,天才刚刚放亮。

今天跟昨天一样,扬粪。眼前的粪堆像坟包一样绵延在长长的地垄沟上,堆与堆之间,间距相等,极有秩序,背阴的一面还留着残雪。

这活太简单,一看就会,就是用锹把粪土四下扬开,关键是要扬均匀。扬完了这堆扬下一堆,扬完一片地扬下一片地,周而复始地重复一个动作,既不用动脑,也不用知识,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

农村真是个广阔的天地,广阔得让人心里发慌,广阔得单调寂寞原始。虽然已是春天,但东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宣传画上的青山绿水,层层梯田、红旗招展的动人场面根本看不到,绵绵的黑土地上依然是刀耕火种。

我望着那连绵不绝的小粪堆犯愁,李发展看着我说道:“就这点活就把你愁这样?累活在后头呢,可别累跑了。”

“放心吧!你跑我也不会跑的。”李发展经常炫耀自己能干,瞧不起新生,因此我半软半硬地顶了他一句。

挥着长把铁锹,一口气扬到太阳升起一人多高,屯子里的烟囱不再冒烟时,组长才宣布收工。此时,我已是饥肠辘辘。

早饭依旧是苞米面大饼子土豆汤。苞米面是我们主要的口粮,偶尔能吃上一顿小米饭或高粱米饭,绝对能算上改善伙食。

刚出锅的黄澄澄的一面带着焦黄嘎巴的大饼子被关姐用盆端到桌子上,立刻勾起我的食欲,和刚来时完全不一样,刚来时上火,根本吃不下去。

关姐特意给我的菜碗里多盛了些土豆条,让我很不好意思。关姐说:“没事,你刚来不适应,多吃点,以后就好了。”

我深受感动,关姐是好人。

关姐身材高挑,面目清秀,干活时总戴个绿军帽,把大辫子藏在里边,显得干练利落,说话稍稍有点口吃,但不严重,慢慢说别人一般听不出来。关姐对我们可谓关怀备至,在没买工具之前,四处为我们几个新生借锹、借镐、借土篮子,到现在已下乡八年,年龄在二十六岁左右。

关姐是我来到青麻渡之后第一个关心我的人,因此,我对她印象很深。

这里的风沙很大,特别是春天,狂风常常席卷大地,刮得天昏地暗。顶风行走需向前倾斜身体侧脸低头,被风卷起的沙土面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而且还时常眯眼睛。狂风中,人连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风从前胸的衣襟处吹进,后背的衣服便鼓起一个大包,给人一种负重感,顺风走时须将身体后仰,有一种推背感,如同一只能量巨大的手在推着人前行,想停下来都费劲,好像顺风顺水的帆船,身不由己。大风无休止地刮着,长长的林带里高高的杨树枝头在狂风中摇曳着,呜咽着,痛苦地呻吟着。

林带起着防风固沙作用,遍及东北、华北、西北地区的防风林,在“三北”平原上纵横交错,因此也叫“三北”防护林。我们集体户的四间土房就坐落在其中一条林带始端的高大的白杨树下。林带一般由四五行树并列向远方伸延,一眼望不到头。

迎着狂风我举起小镐,然后猛地朝眼前那棵高粱茬子刨下去,“喀嚓”一声,高粱茬子便在垄台上连根翻了出来,随着茬子翻出来的新土被风刮到脚面上,鞋和裤腿上都是土面,而再次扬起的镐头所带起的土面又随风刮到脸上,让人特别难受。所以每举一次镐,都要侧脸、低头、闭眼,以防土面刮在脸上眯了眼睛。女生们则可以把纱巾蒙在头上,这样既可以防止沙土击面,又能看清一切,还不至于眯眼睛,一举两得。

手掌上磨出的血泡又开始钻心地疼起来,戴手套不行,戴手套攥不住镐把,使不上劲。

阴暗昏黄的天空见不到一缕阳光,平时欢快飞舞的小鸟此刻已不知去向,天地之间除了风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齐新挨着我,边刨边感叹道:“这活他妈的,刀刀见血,谁也糊弄不了,哟,好眯眼睛。”他停下来,使劲地揉眼睛,我抬头看着他,猛地,又一股劲风吹来,我不得不重新低下头,这时一阵被大风撕裂的声音刮进我的耳朵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喀嚓。”小镐刨着茬子的声音。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喀嚓。”又是刨茬子的声音。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我重新抬起头来,看见我侧前方正在吟诗舞镐的高尚。

高尚刚喊完“守四方”就被一阵大风吹个趔趄,齐新笑道:“连这点风都抗不住,还守四方呢?”

吟诗干活绝对是一绝,我耐心地听着。

在呜咽的风声中,高尚的声音再次飘过来:

久有凌云志,

“喀嚓。”

重上井冈山。

“喀嚓。”

千里来寻故地,

“喀嚓。”

旧貌变新颜。

“喀嚓。”

诗人离我不远,此刻,他一声不吭,奋力地猛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的身旁是王队长。

王队长五十岁的样子,头戴黄布面的狗皮棉帽,一脸络腮胡子,面色黑红,小眼睛,给人一种正直、刚毅的感觉,黑棉袄,黑棉裤,裤脚用宽宽的布带扎得严严实实,一双肥大的黑棉水靰鞡穿在脚上,显得脚脖子极细。王队长是共产党员,政治队长,抗美援朝老兵。

诗人刨茬子的韧劲和耐力和他坚持每天晚上冒着被王队长家那条十分厉害的大黄狗撕咬的危险去王队长家串门的毅力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终于有一天晚上,他的左腿被大黄狗咬了个大口子,鲜血一直淌进鞋里。肖红给他包扎好伤口后,他自己又连夜缝补起被狗撕破的裤腿,缝了半宿。

诗人坚信: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奋斗才会成功,努力就会有收获,风雨过后必定是阳光灿烂。这是他写在日记里的话,我看过。

跟我同一天来到这里的高凤玉、许兰兰两个女生被远远地落在后边,她们艰难地举起镐,又软绵绵地落下,反复几次才能刨下一个茬子,满脸愁容,似哭非哭。

汗水和挂在脸上的土面混在一起变成了泥水,用手一抹便成了花脸。大家互相对视时,都笑。

这是一九七五年春天,狂风肆虐的塞北大地上,一群知青劳动时的真实写照。

关姐

日落时分,天开始放晴,风也收敛了许多,心情也开始好起来,这塞北的春风真恶劣,一刮就是三天,因此有“风三”之说,现在只是暂停而已,明天还要继续。

组长终于下了收工的命令。干活的社员扛着小镐急匆匆地往屯子里走去。高凤玉、许兰兰、冷雪梅和肖红几个女生则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坐在地头,摘下蒙在脸上的纱巾愁眉不展地望着集体户的方向,连走路的力气都似乎消耗殆尽,个个有气无力,最后还是在我们几个男生的拉扯下才勉强站起来,苦着脸朝集体户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一边走一边互相诉说着手上磨起几个血泡,如何如何疼,个个表情痛苦。

就在这时,一大群足有上百只羊,从树林的另一侧漫步而来,边走边啃着刚刚萌发出来的嫩草芽,走走停停,在羊倌那根长长的鞭子的驱赶下,依依不舍地缓缓前行。

这是公社猪场的羊。猪场不仅养猪,还养羊、养鸡、种菜,保证公社干部们一年四季能吃上肉蛋和青菜,算个后勤基地,离青麻渡不过三百米的距离。

见到羊,齐新立刻兴奋起来,马上用目光和我们几个交流起来,大家会意,齐新使个眼色便一头钻进树林,等着过来的羊,我们几个则躲在另一侧,好把羊圈到树林里。

这群羊太可爱了,都是绵羊,白绒绒的,因为是春天,羊并不肥,膘情不好,但一只羊也足够我们大饱口福了,机不可失呀,干活的疲惫此刻全无。

一大群羊漫步在小路旁,树林里,树带下,凡是有草的地方都有羊,瘸腿的羊倌鞭长莫及,一边“叭叭”地甩着长鞭,一边不断地大声吆喝,但效果极其有限。

羊倌走过之后,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只羊贪恋小树林边上的一丛稍高的草芽,不顾一切地啃着。这时,羊倌和我们之间的视线正好被小树林的一角挡住。太好了,时机成熟,齐新开始慢慢接近那只羊,然后,猛地拽住羊的一只后腿将其摁住,羊一惊一边挣扎一边“咩咩”地叫起来。我们见状,不容多想,李发展抡起小镐照羊头猛地砸去。瞬间,羊头一歪,没了叫声。

我和诗人也冲了上去,四人一人抓住一只羊腿没命地沿着树林边上的一条小道猛跑,把羊抬到集体户。

大家太高兴了,把饥饿忘得一干二净,下乡以来一点腥味都没闻过,女生也忘了劳累,迅速从屋里跑出来围观这只即将到嘴的羊。许兰兰问:“就一只呀?”

“一只还少哇?”齐新笑她贪,她自己也笑。

羊有点缓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大伙,又轻轻地叫了几声,叫得十分哀怜,许兰兰摸摸它的头,痛苦地说:“太可怜了,马上就要没命啦。”

高尚笑道:“是呀,这要是许兰兰说啥也得跑。”

“死高尚,净瞎说。”许兰兰的语调温柔得跟羊的叫声一般,一双美丽的眼睛盯在那只可怜的羊身上,不知是怜悯还是贪婪。大伙都笑。

诗人表情复杂地看着羊,随着抓了一把干草递到羊嘴边。羊不吃,只用眼睛看着他。诗人叹了一口气,痛苦地转身离开,晚上写日记时把杀羊的过程详细地写了进去,最后大发慈悲之怀,把悲痛、恻隐等词汇都用上了,还形容李发展残忍、无情,齐新是刽子手等等。诗人有颗菩萨心肠。

好像都不饿了,没人张罗吃饭,尽管关姐一再喊大伙吃饭,几乎没人反应。

周长江一边喊烧水,一边担心猪场能不能来人找羊。齐新说:“就你这胆,还得待八年,怕啥?又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哪来的?”周长江又直又硬。

“捡的!”李发展在一旁大声说道,然后和我一起用绳子把羊的脖子套上,再用力将羊托起挂在房东侧的树杈上。

周长江不信,站在一旁自言自语道:“扯淡。”

没人理他,都盼着快点吃上羊肉,一股从没有过的饥饿感再一次从我的腹腔升起,一直涌到嗓子眼,然后又迅速传遍整个神经系统。我不由得使劲咽了几下口水,勉强控制住。一种强烈的食欲集中在嘴和胃之间的通道上,太难受了。

齐新把他那把心爱的日式三八枪的枪刺找了出来,简单地磨了几下,握在手里寒光闪闪。另一只手在羊的脖子部位的气管处摸了摸,找准位置后,只一刀就将羊的气管割断,羊几乎没怎么挣扎便四肢下垂一动不动了。太专业了。齐新迅速给羊扒皮,很快,粉白色肉体露出来,带着鲜亮的肉红色展现在大伙面前。刚才还背过脸不敢看齐新下刀那个血腥场面的女生们这时才转过身来,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惋惜地看着羊和齐新麻利的动作。

齐新把屠夫所有的手艺展示完之后。一大盆嫩嫩的羊肉出现在大伙面前。羊皮等杂物被我和李发展埋在林带东边的一条小沟里,埋得挺深,怕被狗扒出来。埋完,李发展又用脚使劲踩了好几遍。

天黑透了。整个青麻渡只有集体户的烟囱冒着浓浓的白烟。整整一只羊只留出一大块羊肉准备明天包饺子之外全部放进大锅里。不一会儿,翻开的水汽便让羊肉的鲜美味飘出来,飘到院子里,齐新养的那条叫“哈丽”的半大狗首先急不可耐地低声叫起来,使劲地挣脱着拴在脖子上的绳索,一次次朝门那个方向冲击,但始终无法挣脱,绳子太结实。随后,西院王队长家那条大黄狗也“汪汪”地大声叫起来,肉味肯定飘到了那里。

好长时间肉才煮烂,一群饿狼般的知青在昏暗的油灯四周奋力地舞动着牙齿,一遍遍撕咬着骨头上羊肉,激烈而有秩序,高兴得眼里放光,吃得热火朝天,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这是我下乡以来第一次吃肉,而且是羊肉。这时才发现羊肉原来如此好吃,特别鲜美,特别清纯,根本没感觉到以前听说的羊肉如何如何膻。之前我在城里时几乎没吃过羊肉,城里的羊肉只供应回族居民。我是汉族。

次日,关姐安排我去三榆大队磨米厂磨麦子,准备包饺子,我欣然领命,吃完早饭便背着三十斤小麦走了四里多地来到磨米厂,中午才磨完。下午没上工,我留在户里帮关姐包饺子。包了一下午,我和关姐唠了一下午。我好奇关姐下乡八年的经历,问她:“八年,你咋熬过来的?”

关姐捋捋额上的头发,惨然一笑:“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过来的。”语气里有一丝悲凉。

“那你不想回城吗?”

“能不想嘛!”关姐擀着饺子皮,擀面杖在她手中有节奏地响起来。关姐有些心事重重。后来我慢慢知道了她的经历。

整整八年,关姐的故事像一部小说。

当年,这位风华正茂的高中生如果没有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她可能早已大学毕业,现在可能是教师、医生、工程师或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坐在办公室里享受着春天般的温暖。她的理想是当一名教师,教书育人。然而青春的梦幻早已被现实撕得粉碎,被岁月无情地埋葬,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里。

八年来,她和农村社员一样风吹日晒,冒着酷暑严寒,起早贪黑地挥锹抡镐,积肥扬粪,奋斗在地里田间。她从不舍得耽误一个工,尽管一个工才值几毛钱,有病也不休息,硬挺着,她的家庭实在太困难了。她平时很少回家,就是为了省几个车钱,她父亲长年有病,弟弟妹妹好几个,自己一年到头挣的工钱扣去粮款所剩不多。自从我来到这里,就只看见她身上穿过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和一双同样刷得发白的解放鞋,几乎没见到过她穿其他衣服。

她对户长的工作十分热心,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不允许浪费一粒粮食,常常带头吃剩饭。户里有人生病,她总是百般呵护,尽心照顾,尤其对新生则更加关爱。据说前年有一个男同学生病,高烧不退,是她冒着大雨去公社卫生院开药,往返二十多里路,摔了不少跟头,弄得跟泥人一样,感动得那个同学哭了半宿。

关姐平时爱看书,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等等,这些书籍陪伴她度过了八年的岁月。如今还有一部凯洛夫的《教育学》放在她的枕头下边,书页早已泛黄,卷曲,但足以让她延续着当教师的梦。

关姐曾有过爱情,那个人是她的同学,曾经战斗在一个“革命造反大军”里,后来一起下乡来到青麻渡,后来他回了城,入了党,提了干,就再没回来…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默默地奉献在这片荒凉的碱土地上,包括那双美丽的眼睛,鲜嫩的皮肤,青春的热血,当教师的理想和爱情。

如今,这位当年的高中生过早地脱去了少女的盛装,像一朵开败的牡丹花,凋零、枯萎、谢落在这片亘古的荒原上。

知青中有无数个关姐。

暗淡的光线里,关姐像一位农村大嫂熟练地擀着饺子皮,因为没有任何青菜,只能用土豆来代替。羊肉土豆馅的饺子我头一次见过。

下午的风仍然刮个不停,院子里倒扣在栅栏上的两只水桶,随风晃荡了一天,一刻也没消停过。

“哈丽”躲在一个角落里,把头伸进腰部闭着眼睛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关姐的话很多,她告诉我:高尚他爸是县委领导,李发展的叔伯哥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这些我都听说过。还有冷雪是她姨父给她转到这里的,她姨父是公社党委秘书,齐新的姨父在县里的一个单位当书记,这些我一点不知道,还有诗人和王队长的关系处得很好等等。

晚上的饺子吃得热火朝天,尤其是诗人吃得最快、最多,吃饺子时,他的两侧太阳穴下边的挂钩处,也随着咀嚼而一鼓鼓地起伏着,发出一阵“喀嘣喀嘣”的响声,两米之内都能听到。我一边欣赏着诗人的吃相,一边怀疑他肚子的承受力。

李发展对诗人的饭量很不满,半真半假地问:“你都吃几碗了,还不撂筷?”

诗人不回答,只是闷头吃,直到吃得满头热汗嗝声如雷才离开桌子,裤腰带被他往后松了两个眼。

我对诗人的这种吃法感到不理解,诗人说:“我就是让他心里难过。”

李发展的斤斤计较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谁多吃一口他都难受,他常说:“你多吃一口,那里就有我一份。”

这种人在旧社会肯定是地主老财资本家,葛朗台式的人物。

齐新每天吃完晚饭后,第一件事就是举杠铃或者是卧推。平时一百三十斤的杠铃他举起来毫不费劲,今个刚举起来就立刻放下,摸摸肚子怕把肠子整断了,然后走到东边的林带里借着羊肉饺子的力量唱起了《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

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哎,我遥望南方哟,山下是茫茫的草原,那是我可爱的家乡哟。

高亢、嘹亮的歌声飘在青麻渡昏黄的暮色之中。

吃完羊肉饺子,人体的热量迅速增加,仿佛有一股使不完的劲,为了消耗掉多余的能量,每个人都采取了不同的办法。李发展跟冷雪梅打起乒乓球;诗人开始作诗;高尚趴在一边写思想汇报。我无事可做,只好屋里屋外到处溜达,让我溜圆的肚子尽快缩回去,然后好睡觉。

我溜达到高尚的头前,看了一眼他写的思想汇报,他马上用手捂住不让看,嘴里说道:“这是党的秘密,不能随便看。”

我一笑:“啥了不起的,快点入党吧!入党好当大队书记,我们也跟着借点光。”我总想讽刺他,这正是个机会。

齐新马上笑着接过来:“大队书记算啥,能当公社书记。”

诗人也来了兴致,崇拜地说道:“公社书记算啥,能当县委书记。”

我后悔说小了,马上改口道:“县委书记算啥,能当省委第一书记。”

一唱一和地,不一会儿就让高尚当上了省委第一书记。我们不禁大笑不止。

高尚愤怒了,脸色煞白,怒目圆睁,嘴唇抖动几下之后,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用你们嘚瑟,有朝一日老子当上官,保证把你们一一机枪点名!”然后又学着电影《打击侵略者》里一个美军军官的一句台词大声喊道:“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谁是朝鲜的主人!”两眼射着阴冷的光芒。

气氛不太和谐,大家不再与高尚开玩笑。我想睡觉又不能睡,满满一胃的饺子一点没消化。

开会

温润、柔和、缠缠绵绵的春雨整整下了一夜还没有停,清晨,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之外,没有往日“当当”的钟声。这让我感到奇怪,齐新说下雨天不干活,这让我感到了一丝轻松,从来到这儿那天起,一连干了半个多月的农活,我实在有些疲惫不堪,今天终于可以休息休息,放松一下,恢复一下体能。

吃完早饭,我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大个的洗衣盆里,包括昨天磨麦子时弄得白花花的工作服,还有一双臭得要命的袜子。当我去外屋水缸里舀水时,发现缸里的水已见底。关姐正在锅台上洗碗,见状,马上说道:“哎呀,没倒出工夫去挑水,等会儿,我洗完碗就去。”那神态,好像做了一件错事一样。结果弄得我挺不自然,哪有自己洗衣服让别人挑水的道理,更何况关姐还是个女的。于是,我戴上草帽,挑起水桶直奔屯子中央蛤蟆泡子北侧的那口古老的水井。

方形口的大井很深,趴在提水的辘轳上朝下张望,能清晰地看见井水中自己的倒影,倒影的后边是阴沉沉的天空。

天空飘来的细雨淋在身上,湿湿的、凉凉的,湿润的空气沁入口鼻中清新畅快,比刮大风强多了,大风使人烦躁焦虑,心神不宁。

我奋力地摇着沉重的辘轳把,把水从深深的井中提出来倒在水桶里,反复三次正好打满了两桶水。

踩着泥泞的土路,我挑着水悠悠地一路小跑,路过王队长家大门口时,惊动了那条大黄狗,它冲到大门口朝我一个劲地狂叫,吓得我冲它大喊几声“去去”,然后加快脚步,猛走一气把大黄狗甩开。没想到,当我挑第三挑水回来时,大黄狗终于忍不住了,“嗖”地扑了上来,吓得我赶紧向边上一躲,结果摔个仰八叉,水桶滚出老远,屁股后边都沾满了稀泥,气得我抡起扁担朝大黄狗砸去,没砸着,大黄狗躲进大门里依旧狂吠不止。

好在没咬着我,我捡起地上的两个空桶又重新去打水,一路上惊魂未定边走边想:是什么东西能使诗人产生如此巨大的动力,敢冒如此大的风险一次又一次往王队长家里跑?

大黄狗实在太厉害了,我路过时都要格外加小心。后来路过时我给它两次大饼子它才对我客气不少,狗也知道雁过拔毛。

新换上的衣服又重新脱下来,我整整洗了一上午。

下午,齐新、李发展两个人又打起了乒乓球,大呼小叫地奋战在饭桌上,饭桌成了乒乓球大战的平台,本来十分狭小的空间里,李发展运动在靠北墙的地方,齐新则活跃在一进门两个灶台之间,推、挡、抽、拉打得热火朝天,不分胜负。我敢说这是世界上最小、最奇特的乒乓球活动室和最不标准的乒乓球案子,比标准的案子小一圈、高出能有十几公分。我想,能在这个案子上、这个环境中打出水平来的运动员,将来肯定能当世界冠军。

周长江坐在一边当裁判,极其认真地宣布着比分。我们叫他老周或老周大哥,他确实老,和关姐一样,二十六岁。他左手“六指”,大拇指中间分个叉,长出两个拇指来,给我的第一印象憨厚、直率、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已经当了两年户长。

高尚看着一本小说,书名是《金光大道》,这是“文革”以来出版的仅有的几部小说之一,整个书中贯穿的都是阶级斗争。

诗人闷头写日记,谁也不理。

女生住东屋,与我们男生这屋隔着外屋,没有人知道她们此刻在干什么,只是偶尔传来一阵笑声才让这个“雨休”不太寂寞。

雨天也不好,让人失去活动空间,闷在屋子里太难受,我想睡觉。就在这时,王队长家的大黄狗又狂吠起来,接着是“哈丽”的叫声,狗小声也小,我举头朝窗外望去,一群人进了院,正朝房门走来。

屋里的一切活动立刻终止,都朝窗外望去。

姚老师第一个进了门,帆布雨衣不断地往地上滴着雨,身后的一群男女跟进来,有穿雨衣的,有戴草帽的,有顶着塑料布的。

齐新告诉我:“这是九队集体户的。”第一次见面,我一个也不认识,只是愣愣地看着。

姚老师个子不高,长得猴头八相,一双小眼睛分在鼻梁两侧,挺有神,听说是长春市某个小厂的革委会副主任,现在是带队老师。所谓带队老师是“株洲经验”的产物。“株洲经验”就是湖南省株洲市管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工作经验。其核心是城里的机关、企事业单位有组织地将自己职工的子女统一下放到农村指定的人民公社,然后派出干部进行管理,因此就产生了带队老师。

姚老师把两个户的人都集中在我们男生这个屋里,二十多人挤得炕上地下坐满了人,我被挤得只好坐在高高的箱子盖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有一种舞台感。

第一次参加会议感到新奇和陌生,俯视着一屋子人,我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这使我更加理解为什么领导一定要坐在主席台上讲话,而不是坐在台下,为什么演员要在台上表演而不是在操场上,原来台上和台下有如此大的差距和不同。

真是高处不胜寒,刚坐几分钟便有些不自在,我总觉得下边所有的人都在注视我,议论我,像看展品一样看着我,极不舒服,不觉脸上发起了烧。最后,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来挤在齐新身边,齐新问:“坐在上边多好,下来干啥?”

高尚笑道:“这叫能上能下。”

诗人偷着笑了几声,然后用眼睛看看我,接着又转向姚老师。

“静一静。”姚老师大声说道,姚老师南方口音,但能听懂,“静一静”发出了“京一京”的味道。

姚老师简单地讲了一下今天开会的目的,他说为了不耽误生产,决定利用雨休的时间把两户(三榆大队就我们两个集体户)同学集中起来交流交流认识认识,谈谈下乡以来的感受,重点是新生…

“谁先发言?”姚老师的目光扫视着所有的人。

沉默了片刻,便有人站了起来。九队户的一个男生,长得很标准,分头、方脸、白净,穿着个四个兜的蓝涤卡上衣,小兜盖上别个钢笔,斯斯文文的书生打扮。

“我先说,我叫张思弟,刚来半个月,虽然时间很短,但感受到了集体户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同学之间挺团结。活虽然累,但我能克服,我坚信农村社员能干的活我就能干,都是一样的人,既然来了就不能后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我看确实有必要,不然我们待在城里吃闲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能当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但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件长期的事,因此,我做好长期务农的思想准备,不过目前户里的伙食实在太差,一天三顿苞米面大饼子…”

有人小声笑。

“真的,我实事求是,有啥说啥。”张思弟结束了发言。

“挺好,谁接着发言?”姚老师很满意。

诗人站起身来,把一张纸捧在面前,真不愧为诗人,写稿的速度极快,他先看了姚老师一眼,姚老师会意地点点头,然后诗人又看了大伙一眼,最后将目光停在稿上:“我叫靳开颜,七四届毕业生,就读于长春第十三中学…”

齐新插嘴道:“报简历呀还是报户口?别整没用的,捞干的。”

诗人继续念:“今年春天,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我毅然决然地走上了与工农相结合的革命道路,来到青麻渡插队落户,目的是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贫下中农的伟大与无私,他们头顶蓝天,脚踏荒原,不怕脏、不怕累、战天斗地,为祖国建设默默耕耘,用汗水浇灌着大寨之花,用勤劳培育着万亩良田,我决心在贫下中农的带领下,尽最大努力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合格的新型农民,永远和贫下中农生活在一起,劳动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诗人的认真态度和报纸上的语言给在座的人带来一丝兴奋,有人笑出了声。

姚老师急忙挥手制止:“笑什么?说得不错嘛,就要这样,首先得有个思想认识,不然的话今后怎么走毛主席的五七道路?下边谁发言?接着说。”

诗人的脸微红着,幸福地看着姚老师。

“我叫辛丽。”发言者是九队户的一个女生,坐在炕上窗台的下边,面目清秀、白皙,眼睛不算大,但深邃有神,两个短辫搭在后边与肩头相齐,给人一种高贵淡雅的气质,一看就是有才气、有深度、有修养的女性。

“四月初才来到这里,之前对农村一无所知,甚至连怎么种地都不懂,来了之后才感受到农民种粮食实在不容易,上山下乡是件好事,它让我们懂得了劳动的艰辛,收获的快乐,也懂得了人生的价值,半个月来我最大的感受是农村的广阔,农民的憨厚,还有同学之间的团结,我就说这些,谢谢!”说得娓娓动听。

她用“谢谢”这句话结束发言,我还是头一次遇见,感到新奇,因此,辛丽给我的第一印象很深刻。

“下一个。”姚老师提示道。

“我叫岳华…”九队户的女生。

“我叫齐放…”还是九队户的女生。

直到所有的新生逐一发完言后,我才勉强站起来:“我叫柳木,柳树的柳,木头的木。”有人笑出了声,我犹豫一下,然后接着说:“我叫柳木,长春市五十三中毕业,本来去年毕业就应该下乡,但由于认识不足,没主动报名下乡,今年在‘株洲经验’的推动下才报了名,当上了知识青年,其实下乡也挺好的,就是干活太累,不过我能克服,反正都来了,就得好好干。贫下中农能干我就能干。还有,集体户挺好的,挺团结,老生还照顾我们新生,比方说关姐就对我们很好,给我们借工具什么的,吃的虽然差点也没啥,在家里也不比这强多少…”

不知怎么回事,说到这儿,我感到自己突然间语言功能退化、思维混乱、逻辑不清、词不达意、语无伦次,以前根本不这样。我的脸开始发红,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珠。

“其实还行,昨天还吃了一顿饺子。”我想起了羊肉饺子。

九队户的都看着我笑,“真的,羊肉馅的!”我着重说道。

笑变成了哄堂大笑。

齐新捅了一下我的腰,我才反应过来,知道说走了嘴,有些不好意思,再没往下说。

齐新当着大伙的面叫我一声“木头”。

“木头”成了我的外号,一直被叫了三年多。

散会之后,我和张思弟攀谈起来,他毕业于长春二中,爱好文学,和诗人一样擅长作诗,他把随身带来的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给我看,里边有不少诗,有抒情的,有励志的,有生活的,还有歌颂祖国和赞美风景的,写得不错,字体也工整,比诗人的字好看,其中一首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就抄在我的日记本上,一直保存到现在。

不要迷恋安乐的城市生活,

勇敢地走向荒山大漠,

风餐露宿,也要铸造自己,

即使成为一块石头,

也该去把道路铺设。

不要沉湎于风花雪月,

微笑着走向火热的生活,

永远同太阳站在一起吧!

直到黄昏,

也不会改变火红的颜色。

不要计较个人的得失,

愉快地接受祖国的选择,

生命的价值不在财富,

血管里流动的,该是人民的鲜血。

不要羡慕彩霞朵朵,

风来潮起,雨后潮落,

锻炼自我才有力量,

哪怕只做一棵小草,

也要有自己的性格。

广阔天地不会寂寞,

荒山原野我来开拓,

待到白眉重访这里,

欣然一笑,

会有万丈霞光在天空闪烁。

张思弟还说他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这让我更加佩服,能读懂《资本论》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

高尚一脸不屑:“那有啥?关键得懂,得精通,马克思主义是一门科学,是指导世界革命的理论基础,是毛泽东思想的重要来源之一…”

太深奥、太难懂,我理解不上去。

诗人翻了几页张思弟的笔记本后,偷着在上边写了一首打油诗:

高高胸怀如阁楼,

凭云借雾浮上游,

一朝天开云雾散,

满腹凄凉满腹愁。

后来,张思弟问我是谁写的,我告诉他是诗人,张思弟说:“你们的诗人就这水平?”

此后,张思弟和诗人的关系平平,没有任何来往。

矛盾

天越来越长,活越干越重,尤其是踩格子这活表面看上去十分轻松,可真干起来可要命了。

几个踩格子的人需脚穿大号的棉水靰鞡,拄个棍跟在起封垄作用的毛驴拉的拉子后边,拉子前边是王队长手握个耲耙一边走一边用木棍敲打耲耙杆,这样葫芦头里的谷种就会源源不断地撒在新翻开的小沟里。王队长的前边是两匹马拉的犁杖,赶套的是生产队的大老板子。

从前到后,长长的一溜人马像扯拉拉狗似的连成一串,低着头一个跟着一个向前移动,这种场面在中国大地上已彻底消失了,后人只能从书中或者能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绝对是一道原始的风景。

其实,走路并不算累,问题是,不是走在柏油马路上,而是穿着棉鞋走在松软的垄台上,开始还可以,可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走路的样子很滑稽,跟今天时装模特走猫步一模一样,前脚与后脚相连必须踩在一条直线上,中间不允许有空隙,而且要踩实,不能露风,否则种子不会发芽,这叫精耕细作。生产队房山头竖着个高高的木杆,木杆上架个大喇叭,大喇叭每天都广播一出说唱戏,其中唱到“为什么春天种地像绣花呀,为的是秋天长出好庄稼”就是这个意思。

问题是没完没了地走,没有尽头地走,踩完这条垄接着踩下条垄,周而复始地重复一个动作,就像磨道里拉磨的驴一样,不到天黑不罢休。

这就是踩格子。有几次累得我腰酸腿疼,头昏脑涨,迈不动步,眼前发黑倒在地里起不来,让社员一顿笑话。

耕种方式太原始了,原始得跟屯中的那口古井一样深沉而空荡,除了打水时能发出一阵声响外,永远是那么宁静,看不到一点现代化的影子。根本看不到什么播种机、康拜因之类的农业机械,连个三轮的小手扶拖拉机也没有,挂个马掌也得去十里地之外的沙河口公社所在地的小镇上,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影子一点也没有,和新闻纪录片电影里的不一样。

又是场春风吹过,春光的明媚便渐渐地展示在天地之间,成群的燕子飞回来了,围着房檐下衔泥做窝,叫喳喳地整天忙个不停。

大雁一排排从头顶上一路向北飞去,舞动着翅膀,雁声阵阵,回荡在辽阔的天空里,告诉地上的人们:春天来了。

其实,立春早已过去,真正的春天总是来得晚些,像一位姗姗来迟的少女,来得晚却很美丽。

大风把压在房顶的苞米秸秆通通刮落下来,幸亏有东边的林带给挡住去路,否则不知道能刮出多远,如果刮没了,我们做饭的烧柴就成了问题,防风林的作用真广泛,保住了集体户仅有的一点财产。

收工后就开始垛苞米秸秆,我们一直干到天黑才吃饭。

还有房后的那个所谓的厕所,顶盖早已不知去向,雨天上厕所女生打伞,男生戴草帽,最后一场大风过后,后墙彻底倒掉,女生上厕所只好把屁股露到外边,很容易让常在林带里行走的公社猪场的人看见,为此,女生上厕所至少要两个人才行,一个掩护,一个如厕,交替进行,后来东西两侧的墙也倒了,女生们只好众人结伴深入到林带的深处解决问题,为修厕所的事关姐没少和老周吵嘴,老周总是不慌不忙,没紧没慢肉筋筋地应付着,直到自己上厕所都找不着地方才领着大伙修厕所。

修好厕所又开始给户里的菜地起垄、刨坑、点种、种菜、施肥、浇水,白天干队里的活,晚上干户里的活,春天可真忙。

一连吃了几顿高粱米饭确实挺舒服,原来在家时经常吃,一点感觉都没有,可现在不同,好长时间才吃上一顿,就如同在家时一个月吃上顿香喷喷的大米饭一样,我吃得狼吞虎咽,跟遇着山珍海味一样。李发展说我没出息,见到高粱米饭就像狼一样,要是见到大米饭不得把肚子撑破了。其实他比我吃得还多,可就是不起肚,怪了,都吃到哪去了?齐新说都进肠子里啦!肠子也不在肚子里吗?这小子肯定有特异功能,整不明白。

后来我才发现,这小子上厕所特勤,别人一天拉一遍,他必须拉两遍,遇着好饭时,饭前肯定先上厕所蹲起坑来,一蹲就是半个小时,不拉干净绝不出来。啊!这就是他肚子干吃不大的秘密。

后来他再说我时我就说:“啊呀!饭前忘上厕所了。”他就不吱声了,挺好玩。

为了对付李发展,我和诗人、齐新研究出一个办法,每当户里改善伙食时,我们仨首先把厕所占上,蹲在里边不出来,等饭好了才给他倒地方,气得他在厕所外边干着急,跺脚骂,有一次急眼了钻进女厕所蹲了起来,被肖红发现告诉了关姐,开会时关姐特意批评了他,整得他满脸通红。他怨我们占着茅坑不拉屎,把他逼得没办法。

高尚回家了,他的家在县城,坐火车坐汽车都可以。他平时很少回家,下乡半年多来只有过年放假回趟家,住了三天就返回了青麻渡。生产队不上工,他就一个人猫在户里看书,他喜欢唐诗,他认为唐诗、宋词、汉代的文章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精华之作,兴致高涨时便摇头晃脑神采飞扬地吟诵起来,显得十分投入。和诗人不同,他从不作诗。而诗人则从不看诗词之类的书籍,全凭智慧和灵感来发挥自己的才华。除此之外,高尚更醉心的是政治理论,这方面的书不少,装了半箱子,从马列著作、毛泽东选集到《红旗》杂志、报刊等等应有尽有,他常引用毛主席的话:政治是灵魂,是统帅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高尚这次回家是给大队解决化肥指标不足的问题,大队龙书记为化肥不足而牙疼的毛病被高尚一句话就给治好了。他问龙书记:“要多少?”

“就、就、就你能整多、多少?”龙书记磕巴得十分严重,听的人比他自己都感到费劲。

“要多少整多少!”

“整、整多少就要多、多少!”龙书记有些不相信高尚的能力。

“到底要多少?”

“就、就最、最少十、十吨!”龙书记咬牙报上了数,他没敢多说。他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瘦弱不堪的小知青有多大本事,也始终不知道高尚的家庭背景。

“那好,准备车吧,三天之后去公社拉化肥,是要硝氨还是尿素?”

“就、就一样五、五吨。”龙书记仍然半信半疑。

第二天下午,高尚就把盖着县“革命委员会生产指挥部物资组计划调配章”鲜红大印的《化肥调拨单》摆到龙书记的办公桌上,惊得龙书记呆呆地望着高尚足有三分钟,弄得高尚有点不好意思。站在一旁的李主任和大队李会计看着龙书记发呆的样子以为龙书记的大脑出了问题,忙喊:“龙书记,咋啦?”

龙书记回过神来,一把握住高尚的手,紧紧地握了半天才撒开,激动地说:“就、就你咋、咋有这么大、大的门子?”

高尚一笑:“小事,为咱大队做点贡献是应该的,今后大队有什么困难,龙书记您就说话,能办的我尽力而为,这也是为了党的事业嘛。”

从此,高尚在大队领导心中的地位稳如泰山,坚如磐石,神圣而高尚。

高尚就是高尚。

第二天,大队党支部就把高尚列为党员积极分子报到公社党委作为重点发展对象。

这种事高尚只做不说,看书、吟诗、干活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干活不藏奸、不怕累,跟社员比着干,不知道的人根本想像不到他会是县委领导的儿子。王队长对他的评价比对诗人的评价还高,但从没见过高尚登过王队长的家门。

诗人对自己的表现还不太满意,做为一个合格的知识青年,光认干不行,关键要干到点子上,干出名堂来,于是他决定五一节不回家,全身心地投入到春耕生产当中去。为此,他晚上又去了一趟王队长家,向王队长表了一把决心,受到王队长的好顿表扬。青麻渡人口少缺劳动力,全屯子十三户人家当中还有三户是老师,能出工干活的男劳力不过十一二个人,这其中还包括喂马、喂猪的老文头,保管员老夏头,放马的老陈头和聋三拐四的四聋子外加一个小半拉子。因此,我们知青就成了生产队的主要劳力。所以,王队长对诗人的做法深受感动。就连王队长的大胖闺女王淑兰也当着几个女社员的面夸诗人说:“靳开颜有发展,有前途,是个好苗子。”

齐新逗诗人道:“你干脆给王队长当姑爷,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得了。”

诗人“嘿嘿”一笑:“太胖,我怕扎不进去。”

诗人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把两个月以来的生活、劳动描绘一番,把农村描绘得跟《人民画报》上的农村差不多少,又把自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心得体会以及自己的决心、打算以及目标向父母一一汇报一遍之后,最后写道:

爸爸,妈妈:农村的生活是火热的,集体户的日子是温暖的,虽然苦点、累点,其实不算什么,生活就是斗争,没有斗争的生活那只能叫活着,为了巩固成绩,发挥优点,我决定响应队里的号召,做到过节不放假,留在队里为春耕生产做贡献!

诗人把信写好后,装进信封里封好后交给关姐,托她今天去公社开户长会时投到邮电所的邮筒里。

下午,关姐回来,兴冲冲地宣布两个好消息:一个是我们新生补助的粮款、工具款及建房费拨下来了,同时新生的粮食供应证也办下来了(新生第一年吃供应粮,跟市民相同)。还有一个是夏天盖新房。

真是好消息,供应粮里有大米、白面,虽然每个月每人一斤大米、二斤白面,我们五个新生一个月就能领到五斤大米、十斤面,基本上够全户的人吃上两顿细粮,不过大米少点,十一个人五斤肯定不够,李发展说:“好办,掺点小米。”

“那还叫大米饭吗?”我问道。

“那有啥办法,不掺不够吃。”

“那你们老生就别吃呗!”

“放屁,没有老生哪有你们新生?”

“谁放屁,你说啥呢?”我情绪有点激动。

“我说没有我们老生的粮食你们来一个月吃啥?”

“那我也没吃你呀。”

“那里就有我一份!”

“你们都是粗粮!我们是细粮。”

“前几天你们吃的饺子不是细粮啊?”

“拉倒!拉倒!什么粗粮细粮的,又老生新生的,都是一个户的,要团结!”老周瞪个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李发展。老周看不上李发展,有一次两人吵嘴老周举个棍子要削他,被大伙拉开。

干活时,肖红跟在犁杖后边点种,被抹弯的马屁股给刮了个大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半天才将有些肥胖的身躯坐起来,然后就是一通大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高凤玉、许兰兰一起陪着掉眼泪,谁劝也不行,说肋条骨摔坏了,又说骨盆摔裂了,直到王队长说“不行就回长春上大医院检查检查,拍个片子”后,才在大伙搀扶下回到户里,第二天就回了长春。

肖红比我大两岁,七二届毕业,为了逃避下乡,想了许多办法和措施,比方办假诊断、假困难证明等等。一切都无济于事,一个普通工人的女儿躲避上山下乡的梦实在是做得有点大,她今年春天和诗人乘一辆汽车来到青麻渡。

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制定的革命路线,是政治运动,是一场革命大风暴,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就连高尚这样的高干子女尚在其列。

肖红在躲避下乡这两年一直在区医院干临时工,整天和大夫护士混在一起,对医疗知识有所了解,诗人被狗咬伤的腿就是她给治好的。这足以让我们相信她会治病。

晚上,我和齐新唠着五一回家的事。

我特想家,手上七个大血泡十分醒目,一拿工具就疼痛难忍,有两个泡已经破了,流了一股血水,肖红用紫药水给我涂了好几遍,已经干皮,剩下的五个还鼓鼓的像小小的馒头沾在上边一样。手指开始变得粗糙、僵硬,干啥不知道深浅,握笔写字能使出抡大镐的劲来,因此,我的字写得越来越不好看。

我真想回家,可诗人的举动让我有些为难。一样的知青,人家能做到过节不回家,留在农村干革命,而我则成了逃兵,相比之下,我的表现远远落后于诗人。因此,我有些嫉妒诗人,甚至恨他,心里有一股怨气:嘚瑟、臭美,就知道往上爬。

齐新说:“没事,该走就走,没啥了不起的,打啥底是啥底,搁这个地方还能出息到哪去,大不了入个党到头,早晚都能抽回去。”

齐新说他也走,明天就走,于是我也决定走。

高尚说:“你那个家是什么好家咋的,至于那么想回家吗?你看我从来不回家,一个大老爷们一股小家子气,还动不动就想家,没出息。”

高尚看我们时,常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我不爱听他的话:“你刚从家回来还说别人?”

“我那是回家吗?我那是公出。”高尚在辩解。

“那你不也回家住一宿吗?”

“是呀,那不是为了给公家省宿费吗?”高尚善辩,眼中闪烁着挑战者的神采。

“真行,里外都是好人。”李发展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当然,好人就得里外都好,一面好一面坏那叫两面派。”高尚的嘴一般人整不过。

李发展不回家,他除了工分之外跟谁也不亲,包括他那六十岁的老妈。

我一咬牙下了回家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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