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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奇而快乐的集体户

我真想大干一场,做一个标准的知识青年,可实际上却很难做到。因为,早有人走到了我的前面,像一座大山挡住了我的路。我有些困惑,但生活还是快乐的,因为,我的心中有位女神,给我一个飘飘渺渺的梦,如同青麻渡盛开的杏花,光艳夺目,看上去很美,令人心醉。

理想和现实的距离

下乡以来第一次回家的感觉真好,除了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之外,还有点感觉自己像从战争前线凯旋的英雄一般。又黑又红的脸,茧子加血泡的双手成了我炫耀的资本。农村虽然苦点、累点,但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我坚信,只有通过这条道路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没有上山下乡经历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就像列宁曾说过的那样:没有进过监狱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列宁的原话我忘了,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列宁曾蹲过沙皇的监狱。

我有些瞧不起那些有权势的干部们的子女,利用父母手中的权力以各种借口逃避上山下乡,同时欣赏写满大街小巷的那条标语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由学生蜕变为知青,这是一个质的变化,也是一种心理变化,一半是人的尊严,一半是动物的本性。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知青们不得不保持这种本能,因为知青要生存。

当我把手上的老茧、血泡,像祥林嫂一样告诉完我所见到的熟人之后,才坐上重返青麻渡的列车。

那是个上午,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微微的暖风徐徐地吹到脸上,暖融融的特舒服。离开喧嚣的城市,列车一路向北,车窗外吐出翠绿新叶的树木刷刷地向后退去。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坐火车,不免有些激动。

长长的列车停靠在沙河口车站,甩下为数不多的乘客后又喘着粗气,拖着浓浓的烟雾一路向北呼啸而去。

沙河口车站是个四等小站,位于小镇的西边,与公社大院隔着一条马路。小站只有一栋平房、一个货站,平房的北面两间是票房,卖票的和检票的是一个人,票房子里边除了两排长条椅子之外就是一个卖票的小窗口,窗口下边有一个只能伸进一只手的小洞用来买票时递钱和取票,票房的西门通向站台,东门通向公社门前的大道。

出了站台后绕个弯越过铁道口才走上通往青麻渡的那条大道。剩下这十几里路得靠双腿来完成。五月初的天虽然不算热,但走时间长了一样出汗。

一路上,我欣赏着春天的美景。树绿了,草绿了,小苗出来了,大地变绿了,成群的麻雀和燕子不时在天上飞过,呼啸着冲进林带里,一会儿又从林带高高的白杨树上飞出来,欢快动人。春天真美,让我感到一丝快乐和希望。

后边来了一挂大车,马蹄声和大车的颠簸声由远而近。我为能在路上遇到顺路马车而高兴,便朝车老板挥了挥手手,老板子二话没说点了一下头。

我跑上前跟车走了几步,然后抬起屁股一跃就坐到车后边的耳板子上。简直是雪中送炭,我连忙说了好几声“谢谢!”

“谢啥,哪个屯子的?”老板子挥着大鞭嘴里喊“驾”,三匹马扬着头加快了步伐。

“青麻渡的。”我回答道。

车上装着七八袋化肥,一看就不是我们大队的,我们大队拉化肥最少也得装三十袋。

“是集体户的吧?”老板子看人挺准。

“是。”

“我们屯子也有。”

“哪个屯子?”

“下坡子。”

“听说过。”

“你们也是,在城里多好,整天吃大米白面,来这儿吃苞米面遭这罪干啥?”农村人总以为城里人过着富足的生活,成天吃细粮,因此都羡慕城里人,其实城里人吃得并不比农村强多少。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呗。”我说着戏言。

“教育个屁,连自己都还没教育好呢,再说你这些城里人也太邪乎了,自打有了集体户,我们屯子的小鸡就没少丢,隔三差五地就没一只,也没人敢吱声。”

“那也不一定都是集体户干的。”

“不是集体户干的谁干的,集体户半夜烟囱一冒烟准丢鸡。”老板子有些激动。

“那你们咋不去找呢?”

“妈呀!谁敢哪?没听说过二阎王吗?谁不害怕呀,大队书记都不敢惹他。”老板子有点生气。

我听说过二阎王,但没他说的那么厉害。

这老板子公开反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点像电影里的阶级敌人,比如说:《青松岭》里的钱广,《艳阳天》里的马小辫…看来农村的阶级斗争还挺复杂。

到了一个岔路口我下了车,大车继续向西,下坡子就在前边。颠簸的马车声越来越小。

我向北走,不远处就是青麻渡。

当我拐过一片小树林后,眼前的景色让我惊呆了。

青麻渡这个小屯子完全被淹没在花的海洋里。粉色的、白色的,鲜花竞相绽放着,在长满绿叶的大杨树映衬下,鲜艳夺目,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仔细看,白色的杏花、粉红色的海棠花,啊!我仿佛走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这个世界安静、温暖、神奇而浪漫。如同陶渊明所描绘的世外桃源一般,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在花的海洋里寻找往日那些低矮、破旧、土色的房屋,直到走近才分辨出屯子本来的面目。

青麻渡原来如此美丽、如此迷人,像一幅画。

生产队房山那个大喇叭里传来了一阵悠扬激昂而欢快的乐曲,乐曲声中一男一女交替朗诵着一首长长的诗歌:

红日,

白雪,

蓝天,

乘东风,

飞来报春的群雁。

从太阳升起的北京,

启程,

飞翔到,

宝塔山头,

落脚在,

延河两岸,

啊!这不是《理想之歌》吗?这是北大中文系七二级工农兵学员集体创作的长诗,这首长诗创作于一九七四年,发表于一九七五年,就是这首诗再一次让无数知识青年走进深山老林,走向荒原大漠。

我停下脚步认真地听着,一股又一股激流涌动在心里掀起惊涛万丈,此刻,我热血沸腾、壮怀激烈,我为能生长在这个火红的年代而骄傲和自豪。

真是首激动人心的好诗啊!它催人奋进、鼓舞人心,能让无数个知青打起背包,告别父母奔向农村,奔向边疆,奔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为革命事业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啊!这就是诗的力量!比听一千次政治报告都管用。

我们那个诗人不行,他的作品太空洞,太离谱,九队户张思弟的诗也不行,虽然写得不错,但太浪漫有些小资。

《理想之歌》才是我们知青的歌。

理想归理想,现实还需面对,午饭时,当我从挎包里掏出两大罐头瓶子咸菜时,那场面比听《理想之歌》还激动人心。

满满两罐头瓶子咸菜没用几分钟便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白菜早就吃没了,酸菜也早就没了,仅有的那点土豆也吃没了。

齐新总说:面包会有的,结果除了黄豆芽汤之外一无所有,喝得大家直胀肚,一打饱嗝都是豆腥味。

知青的肠胃成了苞米面的过滤器,黄豆汤成了润滑剂,使胃肠中产生的氨气顺利地排出体外,简直成了治疗胃病的一剂良药。有人研究后发现,知青中得胃病的极少,到今天为止,我的胃肠依然坚固如初,十分好用,不曾胃疼过,也不存在消化不良等症状。

知青的胃百炼成钢。

咸菜自然成了宝贝,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更让我感动的是高尚带头喊道:咸菜万岁!知识青年万岁!柳木万岁!

中国只能喊毛主席万岁,我有些惶恐不安,高尚说:“你那个万‘岁’是睡觉的‘睡’。”

今天跟大老板子的车给队里拉碱土,碱土是天然的防水材料,春天抹在房盖上,一夏天都不会漏雨。

大老板子这个职务相当于工厂里的车队长,属于队委会成员,算干部。

大老板子姓蔡,四十多岁,圆圆的脸庞,黑红略带发黄的皮肤,浓密的胡子围着嘴长了一圈,一双小眼睛生气时才能看清眼仁,高兴时则眯成一条线,他看谁你都不知道。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蓝制服上补了好几块补丁,一条黑裤子能有半年没洗了,油光锃亮,夏天了,脚上还穿着冬天的破棉鞋,打扮得极其别致,和杨白劳差不多。

我开始帮他套车,他从马圈里牵出辕马牵到外边先给马饮水,饮完水将套包从马头上套进去,一直套到脖根处,然后让马倒进车辕里,接下来上枷板,扣马鞍,系肚带,挂马鞧,放搭腰,系缰绳。一连串动作做得十分娴熟,干净利索,就像司机踩离合、挂挡、抬离合、踩油门一样驾轻就熟。一看就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一个真正的车老板。与此同时,我已套好拉套的两头骡子。

听说有一次齐新套车时被骡子一蹶子踢个前趴子,腰疼好几天,从那以后齐新再遇到马时都离马屁股远远的。

我尽量躲开马屁股,那个地方太危险,马和狗不同,狗的威力在嘴,而马则体现在屁股上。

我提起齐新被骡子踢过这事,蔡老板子一笑,指着前头的那个黑骡子说:“就是这个黑骡子,去年刚上套。”

我能想像出齐新被骡子踢过的场面,我问道:“那算不算工伤?”

“算个屁工伤,闲着没事冷不丁地拍骡子屁股,不知深浅。”大老板子边说边坐在车耳板子上。

大车从生产队东房山绕过去走在蛤蟆泡子西边的小道上一路向北,穿过屯子再向北,走到公社猪场大门口时,我看见几个人正在杀羊。一只羊被挂在木架上,一个人握着明晃晃的尖刀正在给羊剥皮,羊皮被他像给人脱衣服一样一点一点往下扒,羊身子呈粉白色,地下有一摊血。

这让我联想到了那天吃的羊肉味。一股羊肉的鲜美味搅动着嗓子眼,特别难受。

大老板神情有些阴暗,说道:“公社干部又馋啦!”

大车一路慢悠悠地走着,大老板子一点也不着急。过了猪场再下个坡就是北甸子。

刚从冬天走过来的北甸子,除了没有雪之外,跟冬天没啥区别,光秃秃,坑洼不平,灰茫茫一片,去年留下的荒草稀稀落落,萎靡不振地匍匐在大地上,嫩绿的新草刚长出几指高,还不足以覆盖裸露的碱土地,碱土地的春天来得太晚。

北甸子真大,一望无边,大得让人震撼,大得使人心虚。辽阔呀,辽阔得能让所有的人面对它时,都会感到自己渺小、无助得像一粒风沙。

空旷、荒漠、悄无声息,它粗犷而苍莽,如果没有天上的几头老鹰在盘旋,会使人觉得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无边无际的、沉寂的世界,会让人产生永垂不朽的幻觉。

这是在城里永远看不到的景致,原始、粗糙、苍凉、自然,连空气中的含氧量似乎都比城里多,猛吸一口真畅快啊。

这里能净化人的心灵。现在,我理解了为什么沙皇俄国会把成千上万的犯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就是因为那里杳无人烟,博大而苍茫,空旷而沉寂,使人失去自我,失去反抗心理,失去人的一切,而回归于大自然,像动物一样苟且偷生。

大老板子把车赶到一片白花花的地方停住车,然后拿着锹在地上抢了几下说:“还行,碱挺厚。”

白花花的东西就是碱,举目张望,一片连着一片,越是坑洼处越多。

我操起铁锹在离车不远的地方用力抢碱土,碱土层很薄,只是浮在地面上浅浅的一层,抢了半天才抢起不大的一堆。大约抢了一个小时才凑够一车,胳膊有些发酸,手上的破了皮的血泡还隐隐作痛,不过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一握铁锹把就钻心疼。

“来,抽根烟吧!”我放下锹,主动地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他,大老板子不客气地接过烟,先叼在嘴上,然后双手摸兜寻找火柴,掏出火柴后又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放在眼前看看是什么牌子,看了半天高兴了:“呀!迎春烟。”

“迎春”烟是长春卷烟厂出品的中档烟,比它好的有“大生产”、“苍松”,比它次的有“蝶花”、“握手”,最次的是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烟,“经济”烟白盒包装,上边没有文字也没有图案,也叫“白盒”,抽白盒的是绝对的穷人。“迎春”烟让大老板子兴奋了半天。

北甸子真好,湛蓝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片白云,没有一丝风,阳光照在身上舒服极了,仰望天空有一种天高地阔之感。我又朝遥远的天地相接的地平线望去,只见天边有几个星星点点的模糊不清的黑影若隐若现,看上去离这儿至少有二十多里,大老板子告诉我。只有天气特别晴好时才能看见。

天边如此神秘,大甸子的视野真开阔。

大老板子对“迎春”烟赞美一番后转上正题,他先询问我的家庭情况,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有个亲戚在县里当干部,又说他有个妹夫是公社的什么主任,总之都是实权派,大队龙书记似乎和他也有亲戚关系,这让我感到大老板子不是一般人。他说话的神态十分认真又显得十分轻松,给我的感觉,他在沙河口公社地界上有着呼风唤雨、神通广大的本事。抽完一支后,我又给他敬上一支“迎春”烟,让他又兴奋了一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点火时差点火燎着胡子。

大老板子十分得意,话匣子越拉越长。他说:“以后到抽人的时候,我替你说句话管用!”

我深信不疑,心中不免有些敬畏,能和这种人搞好关系还用像诗人那样累死累活地干,往王队长家跑让大黄狗咬得皮开肉绽?

说到王队长时,大老板子一脸不屑,轻蔑地一笑:“老王头算啥,我要是党员早当政治队长了,还显着他了。”

“那你咋不入党呢?”我感到不理解。

“压根就没想入,五八年就让我入我都没入,有啥用,还得多干活,费力不讨好。”

我有些替他惋惜,白瞎他这块材料了。

他小眼一瞪:“这多好,逍遥自在,大鞭子一挥一天十二分,当队长也不多挣。”

说到这儿,大老板子话锋一转,阴郁着脸讲起自己的家庭目前生活的现状:老娘七十多岁有病卧炕不起,还有媳妇和三个孩子,尤其是老大、老二上小学连学费、书本费都交不上,说得眼泪巴巴令人同情,整得我心里挺不得劲,有些酸楚。

他家真穷,大热天还穿着过冬的棉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比他妈旧社会还穷。

他是贫农。因为是贫农才当上大老板子。

我心头一热:“孩子上学还差多少钱?”

大老板子红着脸没抬头:“三块五。”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一共五块,然后拿出其中的三块五借给了他,剩下的一块五是下次回家的车费。

买烟的钱没了。

大老板激动地数了数钱,那神态让我想起电影里穷人过年时,在地主家借到了高利贷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人家的脸双手颤抖。

大老板子并没看我的脸双手也没抖,理直气壮地对我说:“等到将来抽人时有咱爷们,别怕!”好像借钱的是我,钱到手,人立刻变了样,还提示我:“今后家里有穿旧的,过时的衣服、鞋什么的都给我。”

我说:“行!”

“干活!”大老板子来了精神。

晚上,我把这事偷着跟齐新说了,齐新一听:“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跟谁都是这一套。”没想到大老板子会是这种人,我有点后悔。

打这儿以后,我不太愿意接近他,总感觉他的那双眯缝眼在盯着别人的衣兜,盯着别人的兜里的钱或烟卷。这是我下乡以来接触的第一个贫下中农。

齐新是个天生的乐天派,白天在地里干活唱唱呵呵,晚饭后除了打乒乓球之外,最重要的是玩杠铃。他脱去背心,光着膀子露出前胸上两块不算太发达的胸肌,先是用双拳左右开弓,在胸脯上猛击一阵,然后大喝一声弯腰拉胯地将地上的杠铃擒到腰间稍停一下之后,一个前后错步,就把一百三十斤重的杠铃举过头顶。然后,他并不是放在地上,而是将沉重的杠铃压在后背上顺势左右前后地在身上翻转不停,他管这个动作叫“编花”。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玩杠铃的方法,感到新奇。

他卧推也挺厉害,躺在卧推架里一口气能推三十多下,除了李发展之外无人能敌。

这成了齐新可以炫耀的资本,通常都是表演的性质多,尤其是有女生在旁观看时,更是猛抡一阵,放下杠铃后两眼左右环顾一番,再紧握双拳提到腰部将两块胸肌用力隆起来,像健美运动员一样精神饱满地欣赏着自己的“块”,特别是有许兰兰在场时尤其用力。

我摸摸他的“块”,他一笑:“别摸化了。”

李发展说:“啥了不起的,再大还能有老娘们的奶盒子大?”说完朝所有在场的人笑一遍,然后没费劲就把杠铃高高举起,然后又轻轻放下,小脸不红不白,大气不喘。“这有啥呀?”

高尚也不服气,双手握住杠铃杆,齐新说:“可别闪了腰。”然后补充一句:“闪腰拉青屎。”

高尚一米七二的个头,偏瘦,给我的感觉不是闪不闪腰的问题,问题是能不能举起来。没想到,高尚运足了底气,先蹲下,双手握住杠铃杆,然后抬起屁股,同时咬牙闭嘴双眼瞪圆,一使劲便将杠铃提在腰间,然后又一个动作将杠铃举过头顶,就在大伙的叫好声中,高尚脚下不稳,重心向后,双臂支撑不住,杠铃从脑后经脖子后背滑落在后脚跟下边,自己也同样向后仰去坐到地上,多亏是杠铃先落地,否则杠铃会骑在他的身上。

高尚丢了面子,惹来一阵嘲笑,而高尚则埋怨齐新的杠铃不好使,还认为场地不标准,反正他总有理,没理也能辩三分。

我勉强举了一个,怕步高尚的后尘,没敢再举。

李发展不服齐新,背地说齐新“嘚瑟”。他经常为自己的体力好而自豪,干活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为了显示自己有劲,在仓库往大车上扛谷子时一口气扛了十麻袋,一麻袋足有二百斤,扛完后大气不喘。齐新干不过他,齐新能干也不干,他特鬼,总能把重活躲过去而且还显得紧忙活,让人看不出破绽来,因此,王队长挺得意他。

高尚入党了,其速度之快超出了我的想像。他的入党自传是我帮他写的。写自传时,他在一旁口授,由我来记录,同时加以润色,我真佩服他那张嘴,真是出口成章,从自己上小学入少先队戴红领巾开始,一直叙述到下乡以来如何通过参加劳动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如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大队党支部的培养教育下,如何在党小组长老王头的亲切关怀下,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成长为全心全意人民服务,坚定政治信念,具有共产主义理想的青年,洋洋洒洒近万字,累得我手指手腕酸痛不已。

我想不明白,如此好的口才为什么自己不能亲自写,他的回答是:让你写你就写,这是党对你的信任,将来能当秘书。整得我哭笑不得,稀里糊涂地给人当了一把秘书,还弄个信任,那时,他还不算党员,但常以党员自居,处处以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

现在高尚是党员了,就在同一天,他又被公社团委批准任命为三榆大队团总支书记。

双喜临门,高尚走路时轻轻地哼着歌儿。

以前,我真没把这事当回事儿,入党好像是离我十分遥远的事,如今高尚入党了,瞬间在户里激起了波澜。入党、提干,多么神圣的词汇呀!这是千百万知青的共同梦想,是所有青年人的共同愿望,是人生最崇高的奋斗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不知有多少人在流血流汗、埋头苦干、任劳任怨;为了这个目标,有多少人挖空心思、寻求门路、施展各种手段,献金钱、献忠心、献青春、献肉体。

高尚什么也不献,入党志愿书交完后一个星期就批下来了,他宣完誓后满脸喜色地回到户里,掏出一盒烟给大伙每人一支,剩下大半盒给了我。李发展看见后说不公平,高尚说柳木有贡献,替他写自传了。

关姐笑呵呵地说:“祝贺你入党了。”

“是党选择了我。”高尚谦虚地回答道。

“当团书记了,就是大队干部啦!”诗人恭维道。

“这不算啥,只能说明组织上给我肩上压个担子,考验我。”

“这回该脱产了。”我十分羡慕。

“脱产也罢,不脱产也罢,干革命的目标是一致的。”

高尚就是高尚,令人望尘莫及。

诗人有点上火,眼巴巴地看着高尚每天早饭之后兴冲冲地去大队工作,整天陪伴在龙书记左右,开会、学习、讲话、发言,下队包点中午在大队或是大队果园吃,有时还能陪龙书记或公社干部喝喝酒,晚上不愿意回来就在大队睡。

诗人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累吐血,累死也难达到高尚的水平,沉闷了几天之后才恢复平时的心态。他跟我说:“比不了哇,谁让咱们没摊上个好爹,干吧!不干咋整?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得干!”

我都替诗人感到愤愤不平,干得比谁都好,连个团员都不是。

李发展根本不把这事放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分和户里那一盆大饼子。他对于齐新用大饼子喂“哈丽”特别不满,背着齐新把“哈丽”正吃的大饼子一脚踢出老远。

齐新对高尚热情起来,看到高尚从大队回来主动问吃没吃饭之类的关心话。

我也想像高尚那样入党提干,不仅我想,不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个知青在想,但没用,想出精神病来也没用。还是现实一些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跟所有的社员一样烈日下、风雨中拼命地修理地球,让自己的滴滴汗水滋润着绿油油的青苗,夜晚做着和所有知青同一样的梦,尽量把梦编织得色彩斑斓些,用来抚慰自己那个美好又渺茫的希望,好让自己愉快地进入沉沉的梦乡…

诗人走到了我面前

铲地开始了。

铲地这活其实并不算累,关键是时间长,特别是刚开始不会使这股劲,不会迈步,铲一下向前侧身挪一下,十分吃力,弄得腰酸背痛,浑身难受。几天之后我才慢慢改变步伐,轻松起来。

铲地的人们每人一条垄,一字排开,一锄一锄地向前移动着,身后绿油油的小苗立在新铲过的黑土上,十分好看。只是面前那条长长的垄台,似乎永远也铲不到头,让人发愁。手中的锄头越来越沉重,我两腿打颤,手上的血泡还有点疼。

下午,头气活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草帽只能遮挡一下阳光的直射,而太阳下的热浪实属难耐,汗水不停地顺着脸往下淌,最后洒在小苗上、大地里,没办法只好将背心也脱掉掖在裤腰带上,我光着膀子,让火辣辣的太阳晒掉一层皮。

汗水顺着脊背中间那条沟流进裤子里,最后把后屁股那块湿了一大片,像尿了裤子一样。

我真正理解“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的含意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从此以后,我产生了一种对粮食的敬畏之心,一直到今天也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

社员铲地都会糊弄,他们的口诀是:不深不浅,刚没锄板。意思是:只铲上边薄薄的一层,这样省劲还快,但达不到效果,影响庄稼生长,但社员不管这些,照样糊弄。只有铲自家的园田地时才认认真真地铲,恨不得把地球翻过来。

尽管年年喊“学大寨、赶大寨”、“跨长江、过黄河”、“上纲要”(粮食亩产指标),可年年赶不上大寨,也跨不了长江,也过不了黄河,更上不了纲要,一年到头打不了多少粮,一到分红时个个愁眉不展,怨天尤人。

就这样,贫困一年连续一年,像大老板子这样的家庭比比皆是。

为了防止有人糊弄,便有人“查边”,“查边”就是检查质量的意思。

田队长查边,他拿着锄头在干活的人的后边横着垄走,边走边用锄头扒拉铲过的地方,看有没有没铲掉的草或铲得不够深或看看有没有伤苗的情况。这是个细心又要负责的活,田队长认真,一丝不苟地查着边。

田队长是生产队长,相当于二把手,五十来岁,和王队长一样也是抗美援朝老兵,参加过上甘岭战役。他平时话不多,说话直来直去,脾气倔,要求严,好得罪人。

田队长查边时,前边的人都心发颤,生怕被叫回去重铲,否则,扣你半天工分。

查着,查着,就查出问题来了。“谁她妈铲的,回来重铲。”

前边所有的人都停下锄头齐刷刷地转回身。“这条垄,谁铲的?”田队长把锄头使劲往垄上一杵。

二牤子赶紧跑回去。二牤子哥仨,分别是大牤子、二牤子、三牤子,都没媳妇,全部光棍,这里叫“跑腿子”。二牤子是老二。

“你这叫人干的活吗?有草不铲用土埋,你想干啥,糊弄洋鬼子呢?”田队长气得用锄头扒拉着那棵草,草的根还在土里,同时照二牤子的屁股踢了一脚。

二牤子红头涨脸地把草铲掉刚要转身走,田队长又命令他重新把这根垄检查一遍,否则扣分。无奈,二牤子气囔囔地在垄沟里边走边用锄头检查没铲掉的草,弄得别人歇气时他一个人还在地里干,直到一棵草不剩才坐到地头歇一会儿,气还没消,又灌了一大瓢凉水,然后小声骂田队长欺负他们外来户,结果被我们听到了,齐新问他:“你骂谁呢?”

“没骂你!”

“骂谁也不行,田队长让你重铲还错啦?你不吃这个生产队的粮咋的?”

“你管不着。”二牤子更倔。

“小样,管不着?再说我把你屁眼子翻过来。”李发展威胁道。

“你敢!”

“你把裤子脱了,杂种操的。”我们几个上前要扒他裤子,吓得他蹭地蹿出老远,再也不敢靠近我们。

二牤子挨了田队长一脚后,大牤子又出事了。

这天,大老板子胃疼请假,组长临时安排大牤子接替大老板子趟地,不知道咋整的,其中一匹马的“马箍兜”掉了,“马箍兜”是套在马嘴上用铁丝编的半圆形的网兜,起防止马吃青苗的作用,结果掉了“马箍兜”的马把高粱苗吃了挺长一溜,而大牤子竟然没有看见,但叫王队长看见了,气得王队长冲着大牤子张口大骂起来。大牤子不但不接受,反而发起憨劲来,昏头涨脑地用鞭子狠抽拉套的两匹马,结果把马打毛了,拉着倒在地上的犁杖一路朝北猛跑,把垄上的高粱苗毁掉长长的一片,组长带人去追马,田队长和王队长一起抓大牤子,大牤子一看不好,横着垄沟尥蹶子往西干,比受惊的马跑得还快。他家在西边,没追上,王队长大声骂道:“王八蛋操的!跑了和尚你还跑了庙啦!”说完回队让保管员老夏头去大队报案。

这是一起严重的破坏农业学大寨的政治事件,引起了大队领导的高度重视,当即派治保主任带上几个民兵来到青麻渡。

大牤子没影了。家里家外都没有,最后在柴火垛上找到的,他在柴火垛上弄个窝,身上盖着柴火,在下边根本发现不了,这小子挺有招,逗得看热闹的人笑翻了天。

大牤子哥仨都没念过书,连自己的名都不会写,去年从白城地区迁到这里,管摩托车叫“自行车加电”,管拖拉机叫“热特”。

第二天下午,大队召开了广播批判大会,会场就设在大队院里,每个生产队都要派出五名社员参加,其余的人听广播。

大牤子双臂被反绑着,胸前挂个大木牌子,这个牌显得陈旧笨重,据说是四六年土改斗地主时做的,整整三十年了,现在挂在大牤子胸前正合适,上边糊张白纸,白纸上用毛笔写着两行大字:破坏农业学大寨坏分子,郑得富。

被定性的大牤子此刻老实得跟绵羊一样,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站在炎炎烈日之下,院子里各小队派来的和大队附近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足有一百多人。坏分子就是阶级敌人,对待阶级敌人就得用阶级斗争的手段。

麦克风被人从屋里扯到屋外的桌子上,发言人声色俱厉的批判声通过所有的大喇叭传遍整个三榆大队。

诗人代表我们小队发言。他用了整一上午的时间才写完批判稿,写完后让王队长过目,王队长说:“看啥?我不认字,就狠批狠斗,把他整出尿来,还反了教了,没卵子坠着都能上天!”

轮到诗人发言: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知识青年战友们,当前正是‘三夏’的大忙季节,上级党委刚刚开完以农业学大寨为旗帜,促进‘三夏’工作的会议,广大贫下中农为了夺取今年的大丰收,正全力奋战在农业学大寨的战场上,就在这紧要关头,我们小队的郑得富却故意让马吃青苗,破坏农业生产。在受到队长的批评后,不但不接受批评教育,反而故意打马,让马拉着倒在地上的犁杖猛跑,致使上百棵青苗被毁,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的行为,这是典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郑得富虽然出身贫农,但他忘记了自己的阶级本色,完全站在了阶级敌人的立场上,用他手中的鞭子、犁杖向无产阶级专政、向广大贫下中农、向社会主义发起了猖狂进攻…”

“对于郑得富这种反革命行为,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都十分气愤,强烈要求将其绳之以法,以达到教育本人、团结广大贫下中农、打击一切破坏活动,保卫我们农业学大寨的胜利成果的最终目的!”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有人带头高呼。

“打倒破坏分子郑得富!”

诗人发完言,看了大牤子一眼,想看看大牤子有啥反应,大牤子依然如开追悼会给烈士默哀一样低头不语,神情木然,彻底傻逼了。

诗人进屋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造了一半,剩下的又倒回水缸里,大队李会计看见说:“喝剩下的水还往回倒?不讲卫生。”

“那往哪倒?”诗人嗓子清亮了许多。

“倒地上呗。”

“那不浪费吗?”诗人有点强词夺理。

“水不有的是!”李会计身上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半截袖白的确良衬衫,边说边走到门口的桌子前拿起麦克风:“下面由十队徐发代表十队贫下中农发言。”李会计讲卫生全大队有名,而且爱摆官架子。

院子里,开会的和看热闹的指指点点,热情地交流着,像逛动物园一样,十分热闹。

大牤子被整拉稀了,开完会又给龙书记下跪,又磕头,泪流满面。晚上他被关在大队的一间废弃的房子里,第二天被民兵押着游遍了大队所有的屯子后才被放回来,同时被罚了十个工。

阶级斗争这招真灵,大牤子老实了,二牤子也老实了。从此,没人再敢起屁。老屯就是这样。你不把他整老实了,他总以为你怕他,动不动就装屁。

在农村,大队主宰着社员的一切,从生产到分配,从统购统销到参军上学入党提干,从计划生育到进城办事开介绍信,没有介绍信连宿都住不上,再到犯了错误不用公安局操心,大队就有权把你抓来批斗,游街示众,关三天三夜一点不费事。

龙书记是大牤子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

农民倒也省心,除了婚丧嫁娶,生孩子下奶,干活吃饭,就是吹灯后两口子那点事,其乐融融,逍遥自在。

把大牤子整老实后,王队长威信大增,说话腰板硬了许多。阶级斗争这玩意真好使,无论什么人只要用阶级斗争这把刀一捅,当时就完蛋。此后,再开社员大会时,王队长便时常把阶级斗争这个词挂在嘴上。

比如,王队长形容阶级斗争的伟大力量时说:“就阶级斗争这玩意就像钢管一样,插到底都不带软乎的…”结果,又让大伙产生联想。笑声再次响起来,经久不息。

王队长为了培养诗人,特意把积肥这活交给了诗人。

积肥这活是最容易出成绩的。诗人不负王队长所望,带领四聋子起早贪黑地奋战在积肥场上。

我特意观摩了一次他们积肥的全过程:先将从社员家茅房里起出来的大粪倒在事先挖好的坑里,然后用水稀释,搅匀备用。之后,在粪堆前铺上一层长约十来米,宽约一米多,厚度大约十公分的土层,然后用粪勺一勺一勺地将粪汤浇在土层上,之后再铺上一层同样规格的土层,然后再浇粪汤,铺浇完三层以后,再从一端开始用开齿钩子往下边刨边搅拌,然后再用锹把拌好的粪土扬到粪堆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粪堆在不断地长高长长,一个月下来就堆到了生产队南边的小树林边上。这样的成绩特显眼,有目共睹。

诗人干活极其细致,如大姑娘绣花一样细腻、认真、一丝不苟。炎炎的烈日下面,诗人不仅要忍受着臭气,还要与那些缠绵不绝的金绿色的大个苍蝇进行搏斗,那些贪恋粪水的苍蝇整天嗡嗡在人的周围,挥之不去,驱之不走,意志坚定跟诗人一样。

诗人对积肥这活情有独钟,他似乎能从这高大的粪堆上和那闪着金光的粪汤中看到希望,看到光明,看到人生价值。

诗人横下一条心,全心全意地干起积肥员的活,不怕脏,不怕累,挑着粪桶,出入于所有人家的茅房里,行走在屯子前边的大道上,往来于粪堆与茅房之间,令全屯子男女老少都对他刮目相看,一致赞扬他踏实、朴素、能吃苦、肯干、不怕脏、不怕累。

诗人的成绩像那堆大粪一样,一天天在增长,同时也把难闻的气味带回户里,整得我们吃饭时常让他一个人端着饭碗上一边吃去。对此,诗人的反应是:“装啥?心里干净才是真正的干净!”

齐新说:“这么说你心里干净呗,那天生产队配猪,你咋连活都不干了趴在猪圈上使劲看?”

“那是观察生命的起源。”诗人“嘿嘿”一笑。

“观察?我看你差点要上去。”

“你不也看了吗?”

“对呀,我看啦,可我也没说我心里干净啊。”

“都一个鸡巴味,吃饭!”李发展大喊一声。

诗人和四聋子配合得十分默契,把积肥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为了发挥四聋子的最大潜能,诗人像驯化动物一样训练四聋子,动物听不懂人类语言,主要靠刺激,靠重复,靠条件反射原理来驯化。四聋子听不着人类的声音,诗人则采取做动作,打手势,做示范和用口形来培训四聋子,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四聋子对诗人的一系列动作、手势心领神会,让诗人得心应手。看来,听不懂和听不见完全是两回事。

智商的差异,决定了社会分工,诗人领导四聋子是天经地义的事,积肥积出来的成绩都挂在诗人的脸上,像一朵鲜花插在那高高的粪堆上,光彩夺目,但与四聋子无关。

贫下中农最欢迎这样的知识青年,王队长在会上不止一次地表扬诗人。

诗人像一面镜子一样,摆在大伙面前,也给我带来不小的压力,诗人像那高高的粪堆一样挡在我的面前,高不可攀又无法逾越,整得我没着没落的。我多么想大干一场,干一番大事业,干出成绩来,最好能引起龙书记的注意,将来也像高尚那样入党提干,出人头地。可如今这些都成了梦。现实总是那么残酷无情,这么长时间,连诗人都没提干过,真有点悲哀。

“大神仙”带来了欢乐

又来了一批新生,三女二男。

晚上,老周和我商量,要把我下乡时我父亲单位给我做的大木床让给新来的女生用,我不同意。老周说:“女生那屋就一铺炕,睡不下。发扬点风格嘛!”

“啥风格,借人不?”我故意气老周。

“借人干啥,借床。”老周一本正经。

“光借床?不借!”

“借人还轮到你了,这屋好几个呢!”齐新趴在被窝里看热闹。

“发扬点风格。”老周还是重复那句话。

“风格?在我的生活字典里从来就没有风格二字。”我态度坚决。

“就用不长时间,盖上新房就好了。”老周近乎哀求道。

“不借!”

老周没办法转身去了东屋,东屋乱成一团,好半天才把睡觉的问题解决,关姐、冷雪梅睡箱盖,把地方让给了新来的女生。

新生中“大神仙”是头一个和大伙熟悉起来的。大神仙姓苗,叫苗雨青,家住在长春南关区三马路一带。“大神仙”是他的绰号。他常年混迹于社会,在那一带小有名气,曾因打架斗殴进过几次派出所。头一天晚上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他战斗在三马路、永春路、长春电影院一带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着每次打群架的细节,讲到关键时手舞足蹈,听得大伙都入了迷,一晚上帮他抽了两盒烟。

大神仙一米七八的个子,有点驼背,他说这是小时候父母抱的,是个独生子,上边有个姐姐,他在父母的溺爱下长大。他的胳膊和腿比正常人长,有点像公园里的猩猩,头发稀短,肿眼泡,小眼睛鼓鼓的,肥厚的嘴唇上留着一溜小黑胡,高兴时,能发出一阵连珠炮似的“嘿嘿”声。

小个的叫刘家亮,话不多,甚至有些腼腆,眼睛机灵有神,看上去鬼点子肯定不少,和大神仙形成鲜明对比。

女生里的王丽娟长着一张单纯稚气的脸,单纯得像个孩子,个子不高,嘴唇微微向上翻,见到什么都感到新奇,看见“哈丽”在那趴着便去摸“哈丽”的头,结果“哈丽”一抬嘴把她吓得“妈呀”一声退出老远。

刘美丽,中等个,稍胖,女人的几个突出部位在她身上都体现得十分明显,尤其是那双乳房尤其突出,大而丰满,大神仙说:那是让男人摸的。刘美丽并不美丽,只是那张过于幸福的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微笑,有点做作,极不自然。

最引人注目的是罗小青,白净的脸庞,一双能使所有男人为之倾倒的大眼睛闪着迷人的光芒,身材适中,一头短发,热情好动,给人一种亲和感,特别阳光。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和见到九队户的辛丽不同,辛丽富贵、深沉、高傲的气质给人一种距离感,神圣不可侵犯,不好接触。

女生是集体户的血液,没有血液的躯体早晚得枯萎死亡。

大神仙给集体户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活跃气氛,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扯淡一个顶仨,没事领“哈丽”满屯子转悠,见到社员家的狗就挑动“哈丽”跟人家掐架,看到鸡就让“哈丽”撵鸡,整得青麻渡一时鸡犬不宁。王队长批评他,他一点也不在乎,背后说:“算个啥,老子连派出所的所长都没当回事,一个小破队长,哼!”

为此,关姐和老周也没少说他。

谁说也没用,他依然我行我素。齐新劝他:“新来乍到的,多干点活,少扯没用的,将来…”

“将来个屁,我最后走不就得了吗?”

“少嘚瑟吧!没碰着厉害的。”李发展有点看不上他。

“碰着咋的?老子就不怕厉害的。”

大神仙谁也不在乎,把社员唬得大气不敢出。大神仙盘腿坐在生产队的大炕上,抽着自己卷的旱烟,把喷出来的烟雾朝身边的人吹去,整得身边上的人都离他老远。他神情自若,一本正经地召唤二老板子:“老刘,把你那个大鞭子给我看看。”

“这有啥好看的。”老刘忙把鞭子递给他。大神仙接过鞭子朝人群上空扫了一下,吓得几个社员忙低头躲闪。大神仙“嘿嘿”一笑:“怕啥?我试试鞭子。”

“这鞭子还有鞭梢呢?”大神仙明知故问。

“鞭子能没鞭梢吗?”老刘认真地回答。

“这鞭子是干啥用的?”大神仙装糊涂。

“赶车的呗。”屋里的人都笑他。

“车还用赶吗?”大神仙鼓着小眼睛盯在鞭子上。

“不赶马能走吗?”有人不理解。

“我听说是:赶车老板笑嘻嘻,拿着鞭杆捅马逼,马毛了,车翻了,把老板那啥压弯了,嘿嘿嘿嘿。”

一阵哄笑,老刘夺回鞭子,大神仙一摆手:“去吧!别把那啥压弯喽,嘿嘿嘿嘿。”

老刘刚出门,大牤子走进来,走到炕沿边刚坐下,坐在炕里的大神仙就照他后屁股踹了一脚。“起来!谁让你坐下的?”

大牤子立刻站起来回身朝大神仙憨笑着,笑得十分可怜不自然,痴呆呆地目不转睛,自从被游街示众批斗之后,他精神好像受点刺激,发傻、发呆。

“站好!”大神仙命令道。

大牤子像被斗时一样,站得笔直。

“听说你们家昨晚出事了?”

“没出事呀。”大牤子有些糊涂。

“没出事?”

“真没出事!”大牤子敢肯定。

“听说你们家老母猪叫人家给强奸了,是不是你干的?”大神仙板着脸。

屋里的人都笑成一团,几个女生和女社员不好意思再听下去,都纷纷走到外屋去。

“不是我。”大牤子一脸苦相。

“那是谁?是不是二牤子?”

“我们家也没有老母猪哇。”大牤子终于反应过来。

“啊!你们家没有老母猪,那整错了。”

大神仙出了名,连七十多老太太都知道集体户有个大神仙。一天,我和齐新去大老板子家借工具,他七十多岁的老娘躺在炕上问我俩:“听说你们户里有个叫大神仙的?”

我说:“是。”

老太太感叹道:“哎呀,那孩子有福哇,听说总也不揍活。”这里管干活叫揍活。

大神仙被派去跟大牤子去场院垛被老牛掏倒的谷草垛。大神仙让大牤子一个人干,他坐在背阴处抽烟看风景,欣赏着大牤子一个人“吭哧吭哧”干活的身影,乐不可支。

大牤子不高兴地问他:“你咋不干呢?”

“废话,我是队长派来监督你的,好好干,晚上给你加点草料!”

大牤子不敢多说,一个人闷头垛草,大神仙抽着烟,说着风凉话,这时田队长路过这里看到这场面,气得走过去一把拽起大神仙:“你他妈的也不带劲呐?让人家大牤子一个人干?”

“这人没改造好,得继续改造,我看着他。”

“少扯犊子,干活!”田队长一把把大神仙推到谷草垛跟前。

大神仙成了户里的活宝,一天没他都不行,有他在,就有欢乐在,集体户从此不再寂寞。青麻渡每天都有新闻,大神仙成了社员们饭后的谈资。

刘家亮蔫不唧的,鬼点子特多,谁箱子里有几盒烟,什么牌子的,他都一清二楚。大神仙下乡时带来的一条“迎春”烟被他帮大神仙抽得所剩无几,至于生产队的母鸡一天能下多少蛋,他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他常撺掇大神仙整生产队的鸡蛋,大神仙就干,整好几次也没得手,保管员老夏头看得太严,鸡下一个蛋,他就进鸡窝里拣出来,不给大神仙机会。然而,大神仙还特爱吃鸡蛋,吃饭时,桌上的鸡蛋酱里的大块鸡蛋基本上都让他挑去吃了,整得大伙都对他不满,肖红、刘美丽几个女生老用眼睛翻他,他装没看见,照吃不误。李发展终于忍无可忍,气恼地喊道:“行啦!行啦!当你在你们家呢?净可你一个人。”

大神仙白了他一眼:“啥好玩意,明天我给你们整去!”

“上哪整去?”我想知道。

“别管了。”大神仙继续挑鸡蛋吃,对他的承诺似乎胸有成竹。

这天轮到我做饭,由于没做过而丢了一次人。刚开始贴大饼子就往锅里滑,滑到汤里就粉身碎骨捞都捞不起来,急得我满头大汗,急忙跑到地里问正在铲地的关姐,关姐告诉我:一定要把水烧开把锅烧热,火要大才能贴住。我取经回来后依计而行,猛烧火,锅中的菜汤翻滚时我开始贴大饼子。啊!终于粘住了,把我乐够呛,盖上锅盖后,又按关姐嘱咐的那样烧起大火来,直到锅里发出一股糊巴味才停下来。坏了,一圈大饼子都糊了,锅边上冒青烟,锅底的菜汤也得一点没剩,想重做已经来不及了。大门外吃饭的队伍像狼群一样扑了过来。

我蒙了,满头大汗地傻在锅台边,像罪人一样等着大伙的发落。然而,没想到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埋怨我。关姐说:“没事,头一次都这样,下回就好了。”说完带头捡起个大饼子咬了起来。

齐新说:“糊嘎好,治胃病。”

李发展说:“省粮。”

大神仙说:“不吃更省。”

剩了半盆大饼子,刘家亮拿起一个递给“哈丽”,“哈丽”闻了闻扭头走开,狗都不吃,我更上火,一口没吃。

吃完早饭,我把一堆脏衣服泡在洗衣盆里,高尚顺手扔进一件他的衬衫。

“干啥?”

“给你创造个机会。”高尚笑道。

“啥机会?”

“赎罪的机会。”

齐新说:“照这样下去,你做十天饭,能把大伙的衣服洗个遍。”

李发展说:“照这样下去,都得饿死,还用洗衣吗?”

我苦笑一声,这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晚上,罗小青偷偷给我一个瓜,我没舍得吃,放进箱子里藏了起来,没想到这瓜太甜了,没几天就被这帮馋鬼们闻出来,硬逼着我打开箱子,然后瓜分掉,气得罗小青说我傻,说我木,一个破瓜留着干啥?

罗小青走进我的梦里

我对罗小青产生了好感,不是因为一个瓜,而是他那张清秀迷人的模样,尤其是她那头短发被风吹起几缕散落在脸上时能给人一种飘逸、神秘、层次分明的感觉。目光像一汪清澈的水一样照得我心乱如麻,神魂颠倒,她不扭捏,不做作,处事大方得体,给我的印象极好。

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人往往会被一种潜意识所左右、所支配。我无论干活、吃饭总想和她在一起,尽量靠得近一些才舒服,睡觉时不敢想,那样太早,有点下流,也是妄想。

在东方至少在中国,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总是含蓄的、深藏不露的、循序渐进的,得像培养细菌一样,需要时间,需要温度,需要湿度。太直接不行,太直接往往被视为作风不好。这与西方完全不同,西方人会直接告诉对方:我爱你,如果行的话可以拥抱、亲吻…

中国不行。中国需要委婉。

我是知青,知青有知青的方法。比如像齐新追求许兰兰那样,经常没话找话唠一阵,多唠些对方爱听的和对方听不明白的,这样显得有知识,有学问,有阅历;发现对方有洗衣服的意思马上去挑水,最好一起洗,包括自己的衣服,这能让人感到你是一个勤劳的人;吃饭时要注意对方眼神,发现对方关注你时一定不要动作太大,要细嚼慢咽,这样才显得文雅得体有修养;还有要经常假装看看书写写日记,以证明自己有文化有知识,而不是个白痴文盲;更重要的是干活时一定要帮助人家多干些,这样才体现出你对人家的关心和爱护,像个男子汉样;如果可能的话,尽量找借口和她一起回家,并到她的家里串个门,让她的父母对你有好感…

这些齐新都做到了,现在才刚刚收到一点效果,许兰兰能在晚上陪着他去社员家一起去串门,唠嗑,天黑后俩人肩并肩地走在房后的小道或林带的黑影里。爱情之路艰难又很漫长。

我开始效仿齐新,在罗小青面前就像中学时代为了入团在团支部书记面前一样,尽量表现自己努力向上,积极肯干和热情。我干活也精力十足,铲地的速度明显加快,为的是铲完自己这条垄后,好去接罗小青。我决定从干活入手,去慢慢感化她、接近她,然后再在生活上关心她,然后…

这就是我的战略手段。

为此,每天清晨钟声敲过之后,我便立刻穿衣下地。首先走出房门摘下挂在房檐下木杆上的锄头,放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磨起锄板来,直到把罗小青磨出来之后,才和罗小青一起扛着锄头去上工。在地里干活时,也是如此,尽量离她近一点,最好是挨着,实在不行,也要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内。这样,我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收工时,我也想尽一切办法和她一起走在回户的路上。比方说,停下来把本来没有土的鞋脱下来,装模作样地倒着鞋里的土,比方说在地头抓蚂蚱等等。吃饭时,一定要坐在她的对面,这样可以观察她看我时的眼神和看我的频率。睡觉前,我的耳朵绝对能从结队上厕所的女生们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哪个是罗小青的…

唉!搞对象真不容易!

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接近罗小青,自然引起了别人的议论和关注,罗小青当然不傻,精得像个兔子,对我的反应是不温不火,人前平静,人后热情,整得我魂不守舍,心神不宁。有一天,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诗人。诗人听完想了半天,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能操之过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像给小苗浇水一样,要慢慢浇,一点一点地浇,浇急了,水浸不到土里,苗自然生长不好,要做到润物细无声。总之,水到才能渠成。另外,人家是刚来的,对你不太了解,别太过分表现自己,太过分既有失男子汉的颜面,也显得虚伪,让人家无法接受,弄不好适得其反…”

诗人的话给了我启迪,我拼命地点点头。太对了,农村有句话:上杆子不是买卖,搞对象更是如此。在你所追求的女人面前,一定要做到不卑不亢,保持男人的尊严和风度,不要过于殷勤。据说,女人一般都崇拜这样的男人。因此,我一改往日做法,有一天她洗衣服我就没主动给她挑水,还有一次她让我去大队卫生所去开药我也没去…

按诗人的说法,我开始放长线钓大鱼。我好像在哪本书中看到过这样一句名言:当你爱她的时候,她不一定爱你;当你不爱她的时候,她却爱上了你。究竟是哪本书我实在想不起来。看来,搞对象也需要辩证法。

就在我准备钓大鱼的时候,家亮偷偷告诉我,他发现诗人背地里给罗小青写情书。听完后,我五雷轰顶,六神无主,这怎么可能呢?诗人平常和我的关系非常好,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还不断地帮我出主意,想办法,让我放长线,家亮的话让我半信半疑。家亮说:“还放长线呢,等你放完长线,黄瓜菜早凉了。啥鱼都没啦。”

我开始密切注视诗人的一举一动,同时改变了对罗小青的做法,重新温暖罗小青。

夏天的清晨,带给人清新、畅快的感觉。田园牧歌般的生活真美,像诗一样。露珠挂在嫩绿的幼苗上,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朝霞托起太阳给翠绿的林带抹上一层金光,从林带的缝隙中透出的晨曦辉映在绿油油的大地上。蛤蟆泡子的水面上静静地浮着一层薄纱般的轻雾。所有的房舍都掩映在翠绿之中,炊烟早已散尽,深情地等待着收工归来的人们。

铲了一早晨谷子,被露水打湿的裤脚湿乎乎地粘在脚脖上特难受,我弯下腰,把裤脚挽起来才舒服些,然后跟在齐新的身后,扛着锄头往户里走。每天这个时候,生产队房山上边那个大喇叭都会准时唱起京东大鼓《送女上大学》:

火红的太阳刚出山,朝霞铺满了半边天,公路上走过来人两个呀,一个老汉一个青年。张老汉今年有五十多岁呀,后面是他的女儿张桂兰…

天天如此,比天安门广场升国旗还准时。

齐新带头跟着大喇叭唱了起来:

桂兰她上身穿的是红花的衬衫朴素又好看,制服的裤子本是学生蓝,漆黑的头发两个小辫,那绿帆布的书包挎在腰间…

齐新唱歌绝对是个天才,一般的歌儿只要听过一遍就能随着唱下来,听完三遍就能独唱,跟原唱没啥区别。他听过一个老屯唱的《光棍苦》之后,马上就能原汁原味地唱下来,能把光棍们唱出眼泪来。

光棍苦哇光棍难,你说光棍咋就这么难,白天哪干活呀还能挺得住哇,就是到了晚上特别地难,两眼望房顶呀,两手挠炕沿,抓心挠肝地闭不上眼…

齐新到哪,哪就有歌声与欢笑,他编瞎话逗乐子能把女社员笑出眼泪。小嘴特甜,三叔、二大爷地叫,和社员、老头、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打成一片,人缘极好。

他和许兰兰的关系发展得不错,一天到晚双出双入,回家时也一起走,一起回来。

当我们路过蛤蟆泡子时,看见大神仙聚精会神地在泡子沿上的草丛中寻找着什么,此刻,他的手中拿着两枚鸭蛋。

原来,他在寻找社员家鸭、鹅下丢在河边的蛋。

生产队的鸡蛋不好整,在家亮的提示下,大神仙转战到这里,这里常有鸭蛋或鹅蛋,我曾捡到过一枚。

“捡几个啦?”齐新问。

“俩,太少。”

“河底下多。”家亮告诉他。

“那也是你下的。”大神仙看了家亮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寻找。

大神仙吃独食,趁大伙上工干活时把捡来的鸭蛋煎着吃,谁也不给。对此,李发展很有意见,嫌他煎蛋费豆油。

上午,家亮去下坡子大队供销社买煤油带回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下坡子大队院里晚上放电影《渡江侦察记》。

大神仙顿时来了精神,刚放下饭碗就张罗去看电影,边说边把放在菜板上的菜刀别在后腰里。见状,关姐劝道:“老弟呀,把刀放下,千万别出去惹事呀!”说完去抢那把菜刀,大神仙笑嘻嘻地躲闪着,没让关姐抢去。走到门口,李发展警告他:下坡子集体户有个叫二阎王的不好惹。

大神仙小眼一瞪:“有多厉害?老子会会他。”

农村看上一场电影特别不容易,每当放一场露天电影时都如同过年一样热闹非凡。十里八村、南北二屯的人都来凑热闹,看露天电影不像在电影院里,无拘无束特别自由,幕前幕后都可以看,只是字幕和影像是反的。

我也想去,尽管这部电影已经看过五六次了。我下意识地朝女生那屋扫了一眼,几个女生在换衣服打扮自己,唯有罗小青表示不去,要在家洗衣服,这让我很意外,为了能和她单独待一会儿,我决定不去看电影。为此,我找个借口说脚掌上的“鸡眼”发炎了,疼。

齐新和家亮对视一笑:“是脚疼还是心疼?”

“滚犊子。”我瞪了他俩一眼。

看电影的队伍终于出了大门,一路向西。

屋里很静。东屋那边传来一阵罗小青用搓衣板搓衣服的“喀喀”声,很响,很脆,富有节奏。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声音在这个晚上极富魅力,如同钢琴协奏曲《黄河》一样震撼人心。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走进东屋。

东屋炕上的行李,一个紧挨着一个,箱盖上还有两个,屋里显得十分拥挤,罗小青坐在小板凳上,双手在洗衣板上反复地搓着一件上衣,额头的头发被浸在微微显露的汗渍里,面前放着煤油灯,灯光照在她那妩媚动人的脸庞上,像一朵绽放的牡丹,灯光把她的身影放大到她身后的墙上如剪影一样,随着她晃动的身子一起摆动。

她抬起头:“你咋不去看电影?”

“没啥意思。”

“就咱俩在户里,影响多不好?”她的脸微微发红,挺严肃。

“这有啥,我跟他们说我脚疼。”我说出理由来。

“你当别人傻呀,此地无银三百两。”

“隔壁阿二不曾偷。”我笑嘻嘻地对上下句。

“行啦!别对付了,替我打一盆水。”

我马上去外屋水缸里舀了一大盆水放在她面前,她把洗过的衣服拧干放进去,我慌忙帮她投起来。

她一笑:“还挺会来事。”

“那得分跟谁。”

“跟谁?”

“跟你!”

“真的?”

“真的!”

“我不信。”

“将来你就信了。”

“就是嘴好,一点实际行动都没有。”

这句话立刻撩拨起我内心的烈焰,燃烧在周身上下,青春的萌动和欲望让我热血沸腾。一种焦躁不安按捺不住的冲动无法控制,让诗人那个所谓的润物细无声,放长线钓大鱼的理论见鬼去吧!长期下去,这条鱼早晚得被诗人钓去不可,不能再等啦!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我用毛主席的教导鼓励自己,我应该立即冲过去把她牢牢抱住。对,叫拥抱,然后接下来还有一套程序和动作,就和阿尔巴尼亚或罗马尼亚电影里的某些镜头一样:热烈、深沉,令人心旌荡漾,豪情满怀…

妈呀!太美好了,太浪漫了,太幸福了!

可我没敢,有些犹豫。

眼前这位少女虽然温柔可爱,但她有着刚烈的一面,性格有些倔强,一旦冒失地干出违反她意愿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那样会很尴尬不说,将来在同学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还是诗人说得对,等水到渠成再说吧!

我有点遗憾。我俩把洗好的衣服晾到院里那根长长的铁丝上,晾完后她冲着我微微一笑,月光下那张洁白如玉的脸庞,像月亮般迷人。此刻,夜空已是星光灿烂,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夜啊!蛤蟆泡子传来蛙声一片,罗小青那神秘的笑容又浮现在那月亮般迷人的脸上,空旷的院落里就我们两个人,当我与她面对面相视着那一瞬间,我再也无法控制我的欲望和冲动,什么放长线钓大鱼,都是屁话,我的心怦怦跳,血往上涌,一种动物的本能战胜理智,我不能再等待…

突然,屯子里的狗叫了起来,王队长家的那条大黄狗叫得格外响亮,紧接着趴在院子里的“哈丽”也跟着叫起来,我朝大门外边望去,一个黑影冲进院子里,我立刻转过身,原来是大神仙。我的冲动失去了机会。因此,我恨了大神仙好几年。

大神仙慌慌张张地拎个菜刀,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我一愣:“电影演完了?”

“没,没有。”大神仙边说边回头望着夜色中的大门口。

“那你咋回来了?”我感到他可能惹事了。

“他妈的,跟二阎王干起来了。”大神仙手中的菜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挨打啦?”

“我一个对付他们七八个,他妈的,有个小子好悬没让我砍着。”我感觉他的话有吹的成分。

罗小青说:“拉倒吧,把菜刀送屋里去。”

大神仙脑袋一晃:“不行!今晚他们要来,我非得把他们干趴下。”

不一会儿,看电影的人陆续回来,家亮和齐新互为补充把事情经过学了一遍。

原来,看电影时大神仙不正经看,在观众中游游荡荡寻找打架耍威风的机会,前边坐着看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个人站起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立刻开口大骂,没想到引来了刚进院的二阎王一伙人的注意,立刻把他圈在中间,为首的二阎王问道:“哪个屯子的?”

“青麻渡的,咋了?”大神仙有点发怵。

“青麻渡?认识大神仙吗?”看来大神仙的名气早就传到下坡子,传到二阎王的耳朵里。

“我就是。”大神仙有些惊慌,将右手伸进后腰里。

“牛逼呀,敢跑我们下坡地界来装?来!教育教育他!”二阎王一挥手,立刻有六七个人冲上前,说时迟那时快,大神仙后退一步将别在腰后的菜刀抽出来猛抡,被一个拿着镐把的小子重重地打了一镐把后,挥舞着菜刀杀出重围,发挥起两条长腿的优势,把二阎王一帮人甩在后边,一路狂奔。

大神仙对同去的齐新他们不满意:“你们都干啥呢?也不伸把手。”

“伸啥手啊,没等我们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呢,你都跑没影了。”家亮说。

李发展说:“别嘚瑟啦,明天二阎王不得来找你算账啊!”

“来呗,我等着。”说完把菜刀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然后又似乎有些遗憾:“有个小子冲上来,我一刀下去,差点没砍着。”

齐新说:“得啦,我看见你好像挨了一镐把?”

大神仙似乎才想起来,脱去外衣,后背上斜着有一道血印子,开始发肿,大神仙大嘴一咧:“妈的,真疼,真疼,哎呀妈呀。”

肖红过来给他伤处涂了黄药水,也不知道好不好使。肖红说:“穷作,没事找事,打坏咋整?”

大神仙神情自若:“算啥,在家时是经常事。”

家亮说:“那是,早已千锤百炼。”

诗人说:“百炼才能成钢。”

李发展说:“成个屁钢,差点没叫人家打掉腰子。”

齐新说:“掉腰子能跑那么快吗?转眼就没影了。”

“睡觉!再看电影谁也不许带刀。”老周早已躺进被窝,向大伙发布命令。

二阎王的一镐把

李发展没说错,第二天中午,一群拿着棍棒找茬的人冲进院子里,为首的是个粗壮的胖子,中等身材,方正的脸,大眼睛里透出凶光,嘴上留着一溜小黑胡,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他就是二阎王。

老周刚放下饭碗就从敞开的房门看见了他们,忙站起来本能地走了出去:“你们是哪的?干啥来了?”

“把大神仙叫出来!”二阎王喊道。

老周立刻明白过来,用身体将二阎王挡住:“找他干啥?”老周明知故问。

“你是干啥的?”二阎王问。

“我是户长。”老周说完把放在门口的一把大镐握在手里,两眼与二阎王对视着。

七八个人站在二阎王左右站成一排,我们几个站在老周后边也站成一排,手里握着锹和锄头。女生们站在屋里神色紧张。

此刻大神仙却没了踪影,他看见有人进院便藏进男生里屋的仓房里,躲在窗根底下,面如土色。

我心里没底,有些害怕,若是真动起手来我们几个根本不是对手。于是出门时我把齐新的那把枪刺握在手中。

突然,“哈丽”朝离它最近的一个人“汪汪”起来,那个人把手中的扎枪冲着“哈丽”要刺,齐新见此情景急了,从我手里夺过枪刺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哈丽”,然后用枪刺对着那个拿扎枪的人:“别过来!碰我的狗和你玩命!”

二阎王侧身冲那个小子喊道:“文明点。”一副黑社会老大的风度。

他们户八个男生按生年顺序排列出老大到老八,号称“八大金刚”。二阎王排行在老八却管着七位大哥,和梁山好汉正相反。

一时剑拔弩张,二阎王一伙人高喊:“大神仙滚出来!”

关姐走出来,面对着二阎王:“有话好好说,我下乡都八年了,和你们户的老生都熟悉,千万别这样,有啥话跟我说。”

“跟你没有关系,不是我们无理取闹,是你们大神仙太嚣张了,跑我们大队闹事,不教育教育能行吗?”二阎王似乎很有理。

“那也不能这样啊。”关姐有些激动,嘴角处猛烈地抽动几下。

“躲开,把大神仙交出来!”二阎王一挥手,那七个金刚呼啦一下冲了上来。老周急了,抡起大镐举在二阎王的头上大声喝道:“我看谁敢进去!脑袋给你们砸碎喽!”

老周这出梁山好汉般的举动喝住了八大金刚。老周是山东人,据说老家就在武松打虎的那个地方——山东阳谷。

就在这时高尚从外边走了进来,他面对眼前这情景感到诧异。

他昨天去县里给大队办事刚回来。他走到我们跟前问了一下原因后转身面对二阎王:“就这么点小事,有必要这样吗?都把家伙放下消消气。”

“你是干啥的?”二阎王问。

“和你一样都是知识青年。”

“少装!”在一旁的小个子把扎枪举起来,枪尖冲着高尚,高尚轻蔑地一笑:“就这玩意我见过。你最好放下,告诉你,只要这枪尖碰着我一根毫毛,我就让你进去,你信不信?”

“你是谁呀?这么横呢?”二阎王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应该采取这种办法来解决问题,咱先别说谁对谁错,首先你们并没吃亏,而是大神仙挨了你们一镐把,被打得不轻,骨头可能打坏了,如果真打坏了,你们得负法律责任。那叫伤害罪懂不懂?你们将会为此付出沉重代价。再说你们堵上门来打人,这是什么行为?这叫寻衅滋事,聚众斗殴,主动犯罪,再者说,倘若今天真打起来的话,我看你们未必是对手,我们户的这些弟兄也不是吃干饭的!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谁也占不了便宜。另外,咱们都是知识青年,一个城市来的,你们也是二轻系统的吧?一个系统的更不该这样,虽然不是一个大队的也是一个公社的,人不亲土还亲呢,是不是?你们户烧火一冒烟,我们户都能看见,何苦呢?交个朋友不好吗?”

高尚把气氛压了下来,势态有所缓和。

二阎王问道:“你贵姓?”

“姓高叫高尚。”

“你就是高尚?”

“我就是。”

“哎呀,我们大队书记常提起你来,说你干得好最近入党又提干都叫你占全了。”

“什么叫占全了,就为这点小事,不值得。进屋吧,别在院子里,让社员看到影响不好。”高尚顺势说道。

“不进去了,我也姓高。咱俩是一家子,你把大神仙叫出来让我们看看就行,昨晚天黑没看清。没事,我们保证不打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丈夫处世顶天立地,说话算话!”二阎王一脸豪气。突然二阎王似乎想起什么朝我们问道:“谁叫柳木?”

“我。”我一怔,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认识二毛驴子吗?”

“认识,我们是同学。”我和“二毛驴”是同班同学。

“我们是朋友,他跟我提起过你。”说完,二阎王像见到亲人一样和我握手。

形势急转直下,我松了一口气,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院子里刚才那种紧张的气氛消失了,双方解除了古战场那种对阵的态势,化干戈为玉帛,大神仙躲过一劫。

在众人的呼唤下,大神仙红着脸从里屋走出来,表情极不自然。

二阎王见到大神仙表现得十分热情,又是握手,又是拥抱,边拥抱边用右手猛拍大神仙的后背,结果拍在受伤的部位上,拍得大神仙“哎呀”一声。

二阎王说:“行!挺敢干,菜刀玩得不错,今后有什么事去下坡子找我,交个朋友嘛!怎么样?伤得不轻吧?要不上我们户养几天,我给你杀鸡吃。”二阎王说得十分真诚。

大神仙心有余悸,哪有吃鸡的胆量,一连几天自感威风扫地,精神头明显不足,不再张狂,也不出门。

这一镐把似乎把大神仙打清醒了,打成材了。几天后,伤势见好,大神仙一改往日的慵懒,每天起早贪黑上工干活,还利用休息时间铲户里的园地,给小白菜浇水、扫院子,还帮做饭的肖红挑水、洗菜。

大神仙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太惊人,有人甚至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也有人称赞镐把的作用和力量,我则认为大神仙有弃暗投明、奋起直追超过诗人的可能。几天后,大神仙在大伙的眼中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

高尚戏称大神仙是灵魂深处爆发了一场革命,是政治觉悟的空前提高,是全国知识青年的楷模。

大神仙有些不好意思:“啥楷模,马粪蛋子还有发烧的时候呢。”

大神仙把自己比喻为马粪蛋子,让大伙笑了半天。齐新说:“早这样多好,多干活少惹事,那天要不是高尚回来给你解了围,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咋回事呢!”

家亮说:“是呀,你得感谢感谢高尚啊。”

高尚一摆手:“感谢啥,这都是当家长应该做的。”

一句话逗得全屋人大笑起来,大神仙吃了亏,满脸通红地朝高尚举起拳头:“你给谁当家长?”

户里丢了八十块钱

晚上,关姐郑重地向大伙宣布:户里的八十元钱生活费被盗。

八十块钱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在我们生产队一个壮劳力一年也挣不到二百块钱。

如同发生七级地震一样,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惊、愤怒、惶恐不安、心情沉重。这八十块钱对于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日常生活里的买油、买盐、买生活用品、买菜籽、买灯油…

钱由关姐负责保管,平时就锁在她的箱子里,现在锁头没坏,也没有被撬过的痕迹,可钱却不翼而飞。

关姐首先成为被怀疑对象。李发展背后说关姐监守自盗,依据是关姐家里生活困难。

也有人猜测是肖红,理由是这几天是肖红的饭班,有作案时间。

我不这样认为,关姐绝对不是那号人,再蠢的人也干不出这种掩耳盗铃的蠢事来。肖红更不可能,再傻的人也不会在自己的饭班里干这种事。

开会时,关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起誓发愿:“我用我八年的知青人格向大伙保证,这事绝对不是我干的,但我有责任,就是没有尽到保管好的责任和义务。”说完,红肿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弄得大伙心里也不好受。

那究竟是谁干的呢?众说纷纭。

大伙不再怀疑关姐,可关姐却怀疑每一个人。她精神有些错乱,不停地找每一个人谈话、查时间、查线索,弄得人心惶惶,极不自然。

一天,关姐把我叫到林带里,她愁眉苦脸地看着我:“柳木啊,关姐平时对你咋样?”

“挺好的呀!”我知道她开始怀疑我。

“那你说,关姐受这么大委屈,你是咋想的?”关姐的眼神里充满期盼,那张本来就营养不良的脸更加苍白,眼角处又多了一道皱纹,我不忍心多看一眼。

“关姐你别乱想,没人怀疑是你拿的,至少我就不这么认为。”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谁拿了主动说出来,我替他保密,钱由我还。”

我听出了关姐话中的含义:“关姐,我绝对没干这种事,我发誓,绝对不是我!”我情绪有些激动,脸在发烧。我这种人根本干不了这种事,心里没有一点承受能力,在关姐面前像贼一样,脸红耳热,表情极不自然。

“我没说是你,你帮我分析分析是谁干的。”

我没回答,我分析不出来,这事不能乱说。

除高尚之外,所有的人都被审查一番,人人都成了怀疑对象,时间一长,同学之间也开始互相猜疑起来,互相之间也不像以往那样无拘无束地开玩笑,打闹。“丢”与“偷”两个字被所有人所忌讳。一种压抑罩在心头。人人心里都不愉快,开始骂偷钱的人。

这事成了悬案。

老周反倒镇静,像小说里的大侦探家福尔摩斯一样,对每个人都察言观色,又是反复勘查关姐的箱子及放钥匙的地方,又是用搞阶级斗争那样搞背对背的互相揭发,又是反复找大伙谈话,结果遭到大伙的一致反对。

关姐彻底崩溃了。一天早晨,她梳理打扮一番后向正在吃饭的我们大声宣布:“去公社报案,此案要是不破,我就死给大伙看!”

关姐真急了。

冷雪梅、肖红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跑过去把关姐抱住。冷雪梅冲大伙喊道:“到底是谁干的,好汉做事好汉当,真要把关姐逼出个三长两短,咱们谁也别想得好!谁干的?说出来,等到公社来人就晚了。为了给拿钱的人留点面子,关姐一直没报案,谁干的?有点良心你就站出来!”

冷雪梅的一番话让整个屋里死一般寂静,大神仙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我拿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没人说话,也没人高兴,半天,关姐走到大神仙面前,一把抱住大神仙:“老弟呀,你咋不早说呢!”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一桩悬案终于水落石出,大伙都松了一口气,心上压着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掉。

这件事让大伙感到十分蹊跷,他整天跟我们在一起下地干活,根本不具备作案时间。

事过之后,大神仙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讲述了自己偷钱的经过,讲到精彩处自己先嘿嘿地笑起来,那神态让人感到不是在偷,而是干了件极其光彩而惊险的事儿,就像电影里地下党窃取了敌人的重要情报一样,神秘而伟大毫无愧色。

那天,他无意中发现关姐把自己的箱子锁好后直接把钥匙放在箱盖上自己的牙缸里,以后又注意观察了几次都是如此,而且关姐放钥匙时一般不背人。这样,大神仙就产生了浑水摸鱼干一把的动机。巧的是那天下午上工时,赶上饭班的肖红拎个筐去后院地里摘菜,他和齐新、大神仙最后走出集体户,这时户里空无一人,刚走到大门口,大神仙一摸兜:“呀,忘带烟了。”说完便扭头跑回户里。进屋后他迅速地在关姐的牙缸里拿出钥匙打开箱子取出八十块钱,然后重新锁好,将钥匙放回原处,整个过程前后不到半分钟。得手后大神仙面不改色心不跳飞快地回到我们身边,然后掏出烟分给我和齐新每人一支,一切都顺其自然,无懈可击。

大神仙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把大伙折磨了十多天。

从那时起,大神仙每天不离我们左右,根本无法让人把他和那八十块钱联想到一起。

这事差点让肖红背了黑锅,就她一个人在户里,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气得肖红直骂大神仙王八犊子,恨得咬牙切齿:“知道你这样,打死你都没人管,白瞎我那些黄药水了。”

大神仙一如既往和大伙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好像这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八十块钱肯定是别人偷的一样,表现得十分从容。

大神仙把八十块钱当着大伙的面交给了关姐。还了所有人的清白后,大神仙又恢复了原样,又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整天懒洋洋地打发着日子,先进又变后进。

这件事在社员中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在城里时就是个神偷如何如何,连平时外出从来不锁门的社员也纷纷买了锁头。

大神仙成了社员们背地议论的中心,这让大神仙十分恼火,当着我们的面说:“啥了不起的事还往外传?”

事后,我们并没有因此对他产生了不良看法,他毕竟才十九岁,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一时糊涂而已,最后还主动承认,也没造成什么损失。谁还不犯点错误。

和社员不一样,集体户没人对他另眼看待,也没人因此瞧不起他。大神仙并不像社员说的那样坏,那样可怕。诗人为此专门引用诗人郭小川的《团泊洼的春天》这首诗中的一句诗来形容大神仙:

有错误的战士毕竟是战士,

再完美的苍蝇终究是苍蝇。

原诗我忘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句诗让大神仙幸福了好几天,他虽然不懂诗,但经过诗人的解释和发挥,他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为此,当诗人晚上看书作诗时,大神仙主动把自己的一根蜡烛递给诗人,并给点燃。

拥挤的屋子因为没有后窗所以没有过堂风,显得格外闷热,再加上蚊子、苍蝇嗡嗡地叫着、叮咬着,让人很难入睡。不仅如此,那七八双汗淋淋的臭脚丫子睡觉前几乎没人洗,一股强烈的臭脚味和旱烟浓浓的呛人味混合在一起,轮番冲击我们的嗅觉神经,挥之不去。还有那蜡烛和煤油灯冒出的黑烟灌得两个鼻孔里漆黑,擤鼻涕都是黑的,跟挖煤的矿工一样。因此,一到晚上睡觉就犯愁,干一天活累得跟散了架一样,可诗人和高尚偏偏喜欢点灯熬油看书作诗写日记。我这人睡觉怕亮,有灯光就睡不着,和他们俩交涉过几次也不起作用,最后实在太困了,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好长时间才适应过来。

猜不透的罗小青

高尚虽然当上了大队团支书,属于大队干部,每天去大队上班,但他仍然每天早饭前在队里干一些活,吃完早饭后再去大队。

高尚生活上十分随意,甚至不修边幅,脚下永远是那双“解放”鞋或雨靴,有时光着脚挽着裤腿,上身穿个灰上衣或白背心,头上戴个印有“要斗私批修”大红字的破草帽,一副农民打扮,和社员没啥区别,整天往来于大队和各小队之间,走到哪,就和当地的社员一起干活,社员群众对他的反映普遍不错。

王队长是高尚的入党介绍人,一提起高尚王队长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种自豪感挂在脸上,常对大伙说:“我培养的党员没有一个孬种,个个有出息,你看人家高尚,谁都得佩服,他乍一来时,我就看出这小伙子有前程,值得培养。”王队长一脸骄傲。

高尚成了王队长的杰作,他夸高尚时又有夸自己的味道。我问王队长:“你培养了多少党员?”

“多少?”王队长停下手中活兴奋地一眯眼睛:“多少?就抗美援朝那阵在朝鲜,一晚上就介绍了三十多个,光按手印就按了半宿。”

王队长对抗美援朝这段历史念念不忘,他一生的荣誉和辉煌都来自朝鲜战场,凡事都与抗美援朝比较,动不动就提朝鲜,是朝鲜那场战火让他生活得十分幸福和自豪,就连骂大牤子时都高喊:“杂种操的,这要是在朝鲜老子非得一枪崩了你!”

抗美援朝那阵他当班长。

诗人非常认可王队长,他认为王队长在高尚入党、提干问题上起了关键作用。他曾对高尚入党、提干这件事进行了一番深入细致的研究,他跟我说,高尚的成功绝对不是家庭背景所起的作用,而是通过自己的踏实肯干,积极向上,奋力拼搏,再加上王队长的精心培养所致。因此,他横下一条心,首先要靠近王队长,然后就是猛干,像开足了马力的拖拉机一样。大粪堆一天比一天高,诗人得到表扬的次数越来越多,和王队长的关系一天比一天近。

终于有一天,诗人将自己用心血筑成的入党申请书郑重地交给了王队长,王队长不认字交给了大队,大队回话:有入党的动机是好的,但必须先入团。于是,他连忙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交给了高尚。

高尚知道他先写了入党申请书这件事,接过入团申请书后看也没看,只是庄重地告诉他要经得起组织上的长期考验。

我感觉诗人好像热脸贴在凉屁股上,替他难过,替他愤愤不平。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他和罗小青越来越近乎,常在一起说说笑笑,看见我时又没了声音,这让我很苦恼,刘家亮的话再一次响在耳边,我不得不防。不过我比诗人有些优势,诗人积肥整天只能和四聋子在一起,而我随大帮干活则整天可以与罗小青在一块儿。为了增加吸引力,我特意穿上那件新买的半袖海军背心,就是蓝白条相间的那种,尽量不光膀子,一条蓝裤子也洗得干干净净的。这样,自我感觉良好,我增加了不少信心。有一次我在地头接她,刚铲几锄头她就走过来小声对我说:“别这样,让别人看了多不好。”

我不明白,过去我接她时他从来没这样,整得我心里没了底,好几天吃不下饭,心里冰冷冷的。

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家亮说我傻狗不识臭,我也没反应过来。

女人的心思最难捉摸,整得我一连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整天盯着诗人和罗小青的一举一动。如果晚上他俩同时不在户里时,我会满屯子找,但总也找不着,后来知道是去了王队长家,这没招,王队长家那条大黄狗实在是太厉害了,除了他俩没人敢去。

其实找到也没用,我有什么权力和资格面对人家。罗小青还不是我对象。我有点发蒙,乱了阵脚,一点办法也没有。

齐新真让我羡慕,常常能顺理成章地和许兰兰在一起有说有笑,有时晚饭后像老人们逛公园一样,一起在屯子里溜达,去老夏头家,也可能去组长家,不到天黑透都不回来。齐新特会说,把许兰兰哄得跟“哈丽”一样听话、友好、顺从。

一天晚上,我去屯里寻找罗小青时,意外在蛤蟆泡子边上的灌木丛中发现了齐新和许兰兰,当我路过他俩身边的时候,虽然是黑天,但我清晰地看清了他俩紧紧地搂在一起。这不禁让我醋意大发,开始恨起罗小青来。

人这玩意真怪,没事总想给自己找点事,一个罗小青就把我折磨得五迷三道、魂不守舍、焦头烂额。

家亮说我没啥意思,我还有些不甘心。罗小青让我越来越琢磨不透。有一次挑土,她们女的负责往土篮里装,男的挑。罗小青给我的土篮里装土时,尽量少给我装,还让我快走,怕队长看出来,结果还是被看出来了,田队长黑脸一拉:“多装能点能累死呀,干这点活就投机取巧还能有啥出息!”

还有一次,罗小青不知是从哪弄来两个熟鸡蛋没舍得吃,偷偷地塞给我一个,让我激动了好半天。

种种迹象表明,罗小青不可能像家亮说得那样绝情,至于说她和诗人有什么关系,到现在我也没抓到现行。

罗小青太神秘了,整得我晕头转向。

为了试探罗小青对我有没有那种意思,一天,我当着诗人、家亮的面跟罗小青要索密痛,说我感冒头痛,罗小青只是淡淡地一句:“没有。”可没人的时候却偷偷地给了我两片。

我开始恨诗人,准是这小子背后动了凡心下了手,怎么看,怎么像,特别是当罗小青在场时,我注意到诗人的神态异常兴奋,眼睛游移不定,一旦我注视他时,他会立刻将目光转向书本或正在干的活上。因此,我不得不怀疑他正在对罗小青施展手段,应当承认,诗人在各方面的条件都不比我差,有些地方甚至超过我,特别是在政治思想和劳动表现方面远远超过我,另外,诗人的性格耐心以及对女人的体贴、关照等方面都比我强。有一天我问诗人到底和罗小青有没有关系,诗人一脸无辜,信誓旦旦地说没有。

我不具备诗人的性格,我性格不好,直来直去,不会交人,在罗小青面前低三下四是跟齐新学的,一看就假,我又想学诗人,可一遇到具体问题时就显得笨拙无序、适得其反,不像诗人那样做得行云流水、顺理成章。有一回我把手中的黄瓜掰一半给罗小青,罗小青没要还有一点生气,我以为给少了,结果半天才反应过来,在她的身边还站着几个女生,这事整得我俩都很尴尬。我有点缺心眼。因此,齐新和家亮都喊我木头。

木头就木头吧!我这种人没啥大出息,我常常为我的智商犯愁。罗小青成了我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王队长从公社开完会后带回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青麻渡要通电啦。

世世代代夜晚守着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的老农民奔走相告,像给儿子张罗结婚娶媳妇一样兴奋得睡不着觉。他们幻想着,期盼着那光明的时刻,如同白内障患者躺在手术台上等着医生那关键的一刀。

王队长宣布:“根据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在公社党委的正确领导下,为了给咱们屯子和李傻屯通电灯,大队龙书记就一直忙前忙后地往农电所跑,光请人家吃饭就吃了好几回。有一回喝得昏迷不醒,躺了三天三夜,差点没喝死,所以呀,就咱们得感谢各级领导对我们的关怀。这回要是通上电哪,冬天打场就不愁啦!把电灯往场院一支,通亮通亮跟白天似的,地上掉一分钱钢镚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打场贪黑干,几天就打完了。”

王队长神采飞扬地描绘着青麻渡通电后的美好前景。身边的人议论纷纷,老文头扬起笑脸轻轻地问道:“电是啥样的?”

王队长一愣:“没看见过。”

“水磨的,我知道,没听说过小丰满发电站么?发电得用水。”蔡大老板子万事通,弄得我们哭笑不得。农民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大老板子小眼一瞪:“真的,是水磨的,水力发电嘛!”

李发展笑道:“还水磨的?那你就回家用水自己磨呗,还要电业局干啥?”

“我家没机器,那玩意得用机器。”大老板子白了李发展一眼。

大神仙“嘿嘿”一笑:“谁说你家没机器?”

“我家机器搁哪呢?”大老板子转过头看着大神仙。

“你媳妇不就是机器吗?”

屋里人哄地笑开了锅。大老板子气得抬腿朝大神仙踹去,嘴里骂道:“犊子,王八犊子!”

大神仙一躲,没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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