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上海博物馆，印象最深的是青铜器和明代家具。田家青最近赠我大著《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读后方知这些明代家具主要来自王世襄的收藏。
王世襄生于1914年，逝世于2009年，今年恰逢他百年诞辰。他以明式家具研究著称于世，《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研究》等专著80年代出版后，在海内外影响甚大。他在研究中国家具史的过程中，倾毕生心力，精心收藏了八十件家具，成为明清家具的标准器，浓缩了一部流传有序的明清家具史。他曾有言：“搜集家具实非易事，收藏保管实更艰难。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变革已使家中旧宅日益狭隘。‘文革’后更沦为大杂院、贫民窟。且地处危房改建区，一旦通知搬迁，急于星火，故常惴惴不可终日，并深感所藏家具已不可能长为己有。数十年心力所瘁，只有由国家博物馆保管陈列，始不致流离分散，且可供人观赏研究，物尽其用，此实为最理想之归宿。”这批家具最终落户上海博物馆，背后的故事令人感慨。
在民国年间，王世襄在北京有一处雅洁有致的四合院，既是住宅，也是古典家具的收藏之所。1949年以后，新政权忽视住房建设，企图以抽肥补瘦的思路解决百姓的居住问题。当时出台的私房改造政策，私人拥有房产超过十二间的要没收；八间以上十二间以下的必须出租一部分。王世襄曾请黄苗子、张光宇、盛家伦等文化界朋友来当房客。后来房管局和街道知道他在家中厢房存放着家具，又向他施加压力，厢房如不出租，将占用办托儿所或街道食堂。王世襄被迫出租厢房，自己的住所只剩北房四间，珍藏的家具挤在其中的三间存放。后墙是五户人家的小厨房，油毡作顶，距北屋房檐只有三尺。任何一个小厨房起火，家具都可能付之一炬。房管局安排的厢房住户是铁匠，整天打铁，焊洋铁壶，做烤箱。其妻回收废品，破烂堆了满院子。作为摘帽“右派”的王世襄，心中不快，亦十分无奈。直到改革开放，王世襄的政治处境好转，“右派”改正，当了全国政协委员。但请神容易送神难，行政权力可以轻易地让别人住进王世襄的院子，想让他们搬出，却比登天还难了。
国务院副总理谷牧对文物的价值有很深的理解，为恭王府的保护和开放发挥了关键作用。80年代他就来到王世襄家看望，提出要想办法把这个院子的全部房屋收回来还给王先生，办成明式家具陈列馆。但涉及住户搬迁安置，一时无法落实。谷牧又构想出一个以家具换住房的方案，让北京市委和文物局考虑。北京市的有关领导也来过一趟，但没有下文。
这时，上海博物馆新建，香港实业家庄贵仑有意捐赠文物，实现父辈遗愿。他与王世襄商谈，王世襄说，只要你全部归公，自己一件不留，我的家具全部奉送，报酬不计，给多少是多少，只要够我买房就行了。就这样，王世襄的全部家具由庄先生捐赠给上海博物馆。他曾这样叙述：“时上海博物馆新厦在修建中，机缘巧合，吾友庄贵仑先生正筹划用捐献文物、开辟展馆之方式报效国家，并借以纪念先人志宸、志刚两先生昔年在沪创办民族工业之业绩。承蒙不弃，枉驾相商。喜其志愿，契合素旨；更感其为公解囊，不为私有。于襄则但祈可以所得易市巷一廛，垂暮之年，堪以终老，此外别无他求。故不计所藏之值，欣然将七十九件全部割爱。1993年2月上海博物馆馆员来京，点收运沪。以上为搜集所藏，前后几达半个世纪，由我得之由我遣之，化私为公。”他还和好友杨乃济协商，将已经赠出的一件黄花梨交杌一并捐给上博，凑成八十件整数。
庄贵仑付给王世襄一百万美元，为当时国际行情的十分之一。王世襄想用这笔钱在东便门购买公寓。但当时在北京有钱想买房也非易事。全国政协副主席钱正英是王世襄好友。她应泰国王后之邀前去访问，王世襄夫人袁荃猷精心创作了一幅剪纸，把泰王和王后的生肖巧妙地剪在里面，得到泰国国王、王后的珍爱，使钱正英的出访大为增色。钱正英到王家做客时，看到珍贵的家具均被拆散，叠放在一起，佛像、图书、瓷器摆满了屋子的角角落落，除了一张床和一张写作的桌子之外，王世襄家中再无活动空间。于是，钱正英给市长陈希同写信，希望满足王世襄的购房愿望。王世襄很快收到了陈的批件，去找北京市房管部门，主管人员看过“手谕”后“一眼明”，根本不当回事儿。原来陈希同的批示大有学问，竖着批肯定要办，横着批未必要办，而给王世襄的批件就是横着批的。直到1994年，北京市出现了商品房，王世襄才在朝阳区芳草地购得两套期房，于1996年迁入新居，得以从容笔耕，安度晚年，向读者奉献了诸多佳作。
王世襄生于北京，长于北京，为何不肯无偿捐给北京，而要有偿捐到上海？对此选择，北京文物界颇有微词。其实，这是最恰当的安排。不论于情于理，一个为积累文化毕生呕心沥血的老人，晚年得其所居再正当不过。况且这些家具本是私人财产，如果拍卖，所获资金可购商品房何止十套？家具集中在一处而不分散，更有特殊的历史意义。落户上海博物馆，不但可以得到妥善的保管，更重要的是进入了公共视野，任何平民百姓都可以购票参观欣赏，私人收藏由此成为真正的公器。
试想，如果捐给故宫博物院，能否像上海博物馆这样常年公开展出就很难说了。故宫博物院里珍贵文物数量极大，有的从来不曾公开展出，有的偶尔展出，有如灵光一现。作为国内外知名的古典家具研究专家的田家青，90年代曾以专业人士的身份，想进故宫家具库看看藏品，都不能如愿。王世襄的家具藏品如果进了故宫库房，公众还有机会一睹风采吗？他还忘不了好友朱家溍1976年曾将十几件明清家具无偿捐赠给承德避暑山庄，司机在运送过程中野蛮装卸，让珍贵的文物受损。所以，当他了解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是真正的知音，便明智地为毕生的珍藏决定了归宿。
田家青这本书通篇都很吸引人。限于篇幅，我先谈这一点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