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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遭劫巴腊坑(1)

由于秘鲁人到广州寻求挖掘钦查岛鸟粪的劳动力,而于1849年开始的苦力贸易的历史是强加给中国和中国人民的对外关系史中一个悲惨的苦果。在推行苦力贸易的过程中,在外国人为得到苦力而付出的酬金刺激下,当地人彼此之间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同时在广东省,特别是在农村的居民中,所有的外国人都声名狼藉。许许多多受蒙骗的人们在巴腊坑中被迫签订契约时以及上船后他们所遭到的残酷的待遇,完全被证实是千真万确的……

——(美国)莫尔斯《中华帝国的国际关系》

从事引起中国人的投机分子的贪欲恢复了应受惩罚的奴隶贸易的全部罪恶。利用不幸的亚洲人的无知和贫困,他们用诱惑和欺骗的手段把这些亚洲人从自己的国家掠走,而且编造了一些亚洲人不知内容的契约。

——(秘鲁)《秘鲁人报》1861年3月26日

1864年9月,清朝同治三年九月。广州。

连绵秋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断断续续,时大时小。天上仿佛有一个到处漏水而且永远也漏不完的池塘,整整十七天了,还没有一点要停止的迹象。雨水洗涤着显露在大地上的一切:街道、树木、房屋……铺着石板的大街和铺着青砖的小巷,都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比知府衙门里的地面还要光洁。

这雨下得让人急躁,让人心烦。有多少该干的事情,都被它搅得不得不停下来。走亲访友的、盖房垒屋的、摆摊设点的、走街串户卖针头线脑的,以及各种各样需要在外边奔走的生意人,全都因为这恼人秋雨窝在了家里。

胡来顺便是这许许多多生意人中的一个。不过,此刻的他并没有待在家中,而是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这里是河南地,也就是珠江南边一片的地带。早先,河南地只是稀稀落落地住着一些贫苦农民和每日挣不了几个钱的小商小贩,这里房屋破旧低矮,街道高低不平。道光二十年(1840年),英国人用大炮轰开了广州的大门。两年之后,皇帝恩准洋鬼子的要求,把广州开放为通商口岸,这里便陆陆续续住进了一些洋人。随后,不少给洋人跑腿当差的,或是同洋人做生意的,都先后把家搬到河南地,这里的人才逐渐多了起来。自然,原先满目疮痍的河南地也就有了石板甚或水泥的街道,有了满街的林林总总店铺,有了热闹的赌场、客来客往的妓院和一排排鸦片烟馆。

胡来顺的一座院子就点缀在河南地的一片繁华里。

在这样的天气里,胡来顺根本就不愿意走出家门。尽管连阴雨影响了他的生意,使他整天坐立不安,除了喝酒,就是抽鸦片、睡觉,他也宁愿在家里待着而不想到外边淋雨。可是,现在不行了,他必须得走出来。刚才,罗杰尔先生专门派人来叫他,他不能不去,也不敢不去。

雨,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胡来顺加快了脚步,头上的油布伞在雨点的敲击下发出鼓点一样的响声。也许因为顾客少的缘故,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都关着门。传入耳中的,只有临街的赌场里不时响起的粗野叫骂声和妓院里飞出的女人们娇滴滴的笑声。之外,往日喧闹的大街上便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

又往前走了不多远,胡来顺来到一座灰色的二层楼前。到了,这就是今天他要来的地方:华怡洋行。

华怡洋行是英国人罗杰尔开办的商行,楼房从咸丰六年(1856年)开始动工,到咸丰七年(1857年)才建成。人们一直弄不明白,这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楼,怎么就建了一年多时间?只记得,小楼完工不到两个月,大清朝的军队没做任何抵抗,就让英国和法国的军队大摇大摆地进了广州城。按照洋人的说法,那是1857年。

胡来顺是华怡洋行的常客,由于某种业务上的缘由,他知道小楼之所以建了那么长时间,是因为楼下边有几乎和地面上房间一样多的地下室。但让他不解的是,当初,不知是罗杰尔还是设计人的主意,洋行的大门建成了很怪异的形状:它的两边不是直上直下,中间呈现出的是半圆形。门的上边,也同样是一个不太明显的半圆。再往上,是有着生动逼真圆鼻大眼的老虎头像。这样,门上部的半圆便成了老虎的上嘴唇。远远看起来,华怡洋行的大门就是一只大张着的虎口。胡来顺常常想,这不就等于告诉人,进入这道门,不就是进入老虎口了吗?不过,对于熟客胡来顺来说,当然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笃——笃——笃——”胡来顺带有几分小心地敲了敲紧闭的大门,皮肤黝黑的印度看门人从瞭望口向外望了一眼,见是熟人,立即打开门。同时,还点头微笑了一下,伸手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

胡来顺先走进门房,他脱下脚上湿漉漉的鞋,又从怀里取出一双新鞋换上,才到了二楼的会客室。

罗杰尔正在屋里,他的旁边,坐着另一个外国人。看见胡来顺进来,罗杰尔没有理睬他。直到和那个外国人谈完话,才转过脸,用不满意的口气说:“胡先生,你好,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什么好久,不就是下雨这十多天吗?胡来顺想。但他没有把这想法流露出来,而是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罗杰尔先生,你看,半个多月了,这雨总也停不下来,实在让人无法出门。”

“雨,一点小小的雨算什么!胡先生,我们需要的是赚钱,难道躲避下雨要比获得金钱还重要吗?”罗杰尔说着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他是个瘸子,走起来一脚高一脚低。很快他又坐回到椅子上,对那个外国人说:“加尔维斯先生,不知你是否同意我的看法?”罗杰尔的金黄色的眼珠儿深嵌在眼眶里,有些深不可测的样子。

“同意,完全同意,罗杰尔先生。”加尔维斯立即响应道,“除了金钱,我们还能有什么追求呢?”

“听见没有,胡先生?金钱才是我们唯一的奋斗目标。”罗杰尔瞥了胡来顺一眼,“我向你介绍一下,这是秘鲁国卡内瓦罗公司的代理人,‘科拉’号船长加尔维斯先生。我们这次的货物,就是为他提供的。”

胡来顺露出一副真诚的笑脸,连说了两句欢迎。他走到加尔维斯面前,想和对方握手。但加尔维斯坐着动也没动,只是冲他点了点头,这使胡来顺感到有些尴尬。

罗杰尔摆了一下手,让胡来顺坐下。“我们还是说正题吧。胡先生,你的货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差五十多个。”胡来顺说,他的声音不高,表情上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罗杰尔不高兴了,他盯着胡来顺:“我对你很失望,胡先生。加尔维斯先生的船再过十天就要启程,你这样拖延下去,不能按规定的数量给加尔维斯先生交付货物,就会使我们蒙受很大的损失,这个你知道吗?”

“我知道,罗杰尔先生,这个道理我明白。可是,这雨实在让人无处可去。就算是我们出去了,到处都没有人,还不是白跑吗!”胡来顺用无奈的口气为自己找着理由。接着,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他妈的,这雨真是要从年头下到年尾,一两个月中没几个晴天,又是一个铁定的灾荒年喽!”

“灾荒年。”罗杰尔重复了一遍胡来顺的话,说,“胡先生,有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我想你应该知道。同样的一件事情,如果对一部分人没有利,那么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就一定有好处。”

“好处?”胡来顺眨了几下眼睛,似乎明白了罗杰尔的意思,连连说道,“对,对。罗杰尔先生,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那就赶快行动吧,”罗杰尔说,“你的货必须在一星期之内按要求的数量准备好。当然,多一些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有空闲的巴腊坑。”

“一星期哪能够用呀!”胡来顺差点要叫起来了,“十天,最少给我十天时间,罗杰尔先生。现在,这类事在广州周围已不太好干了,我准备到远处想想办法。”

“这个,你要问加尔维斯先生。”罗杰尔看了看秘鲁人,说道,“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让他的那艘船长期在澳门停留下去。”

加尔维斯摇摇头果绝地说:“不行,绝对不行。”

“一星期。”罗杰尔用不容反驳的口气说道,“按照协议,到期不能提供足够数量的货物,你不仅要退回预付的货款,还要赔偿卡内瓦罗公司的损失。胡先生,这个数字,我想,你一定能算出来是多少。”

胡来顺不吭声了。奶奶的,鬼佬。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胡来顺同罗杰尔的交往,早在这座小楼盖起来之前就开始了。对眼前这个英国佬的底细,他了解得一清二楚。罗杰尔原先是伦敦街头一个无赖,他父亲是个穷困的制鞋匠。早年间,罗杰尔就不务正业。整天游逛街头,打架斗殴,无事生非。1840年,他参加了英国的远征舰队,来到中国。第二年,在侵占虎门的战斗中,被大清朝的军队打伤了腿。退役后,便在香港、广州一带混饭吃。一开始,他只是给别的洋商跑腿当差。后来,总觉得在别人手下的滋味不好受,况且也发不了大财,便自己单独干了起来。

罗杰尔的生意可以说是五花八门:贩卖鸦片、走私货物、收购古董,等等。用他的话说就是什么能挣大钱就干什么。他的目的,是赚到足够的钱以后,回到英国买一个爵位,使自己进入上流社会。

胡来顺看了看罗杰尔一眼,后者也正在注视着他。

“胡先生,你有什么困难,请提出来。为了共同的利益,我们一起解决。”罗杰尔此时态度和缓了一下,他说完,给加尔维斯和胡来顺每人递了一支粗大的雪茄烟。

胡来顺接过烟,想了想,说:“这次因为下雨,搞得时间太紧。广州近处不好干,往远处走吧,花销太大。罗杰尔先生,你看,费用问题是不是——”他把目光转向窗口,故意留着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

这个可恶的东西,借机抬价。不,简直是敲诈!罗杰尔咬了一下牙,真想骂一句混蛋,但咽了口唾沫,终于还是忍住了。他仍旧面带微笑,温和地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胡先生,每个人我再给你加一块钱,怎么样?”

“行,行。罗杰尔先生,你真是通情达理。我早就看出来,你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的。”胡来顺满意地点着头,顺便伸出拇指在罗杰尔面前晃了一下。他点着雪茄,吸了一口,又提出一件事:“前几天,我手下的几个人被官府抓去了。我们和官府说不上话,请你帮我出面把他们要回来。不然,我的人手就不够用了。”

“是巡抚衙门还是知府衙门?”罗杰尔问。

“我也不知道人在哪儿。”胡来顺说。

“行了,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明天就去见郭松先生。”罗杰尔说着,走到会客室旁边另一间屋子门口喊了一声:“露西亚小姐。”很快,出来一个黑头发、褐色眼睛、白皮肤的外国姑娘。

看到胡来顺的神色有些惊奇,罗杰尔说:“这是加尔维斯先生从秘鲁带来的露西亚小姐,也是他送给我的临时礼物。”说完,他让露西亚去倒三杯酒来。

“恭喜恭喜。”胡来顺说着,禁不住朝胖乎乎的露西亚多瞅了几眼。

露西亚是典型的欧美混血儿,苗条而丰腴,白皙的脸颊上是一头乌黑的头发。她穿着一袭天蓝色裙裾,举手投足间,把雪白颀长的大腿和同样白皙的双臂裸露出来,显得热情而性感。

“加尔维斯先生虽然是第一次来中国,但对我们从事的这个行当很有经验。”罗杰尔不理会胡来顺的恭维,说,“他希望同我们长期合作。胡先生,难道你不想以主人的身份,好好招待他一番吗?”

“没问题,没问题。来的就是客人,见面就是朋友,何况我们还是同行。”胡来顺说着,转过脸问加尔维斯:“加尔维斯先生,你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不用吃饭,胡先生,你们中国人,真是饿怕了,动不动就是吃饭,难道就没有比吃饭更好的请客形式吗?不用你花钱请客。”罗杰尔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你只要为加尔维斯办一件事,就是为他找一个中国姑娘。”

“这是小事,一定办到。”胡来顺说完又加了一句:“今天我就把人领来。”

听到胡来顺的话,罗杰尔向加尔维斯嘀咕了几句,那是对他翻译着胡来顺的话。一直坐着没有说话的秘鲁人站起来走到胡来顺跟前,满面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并主动伸出一只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谢谢。”

这时,露西亚用托盘端来了酒,三个人拿起杯子砰地碰了一下。

“为了金钱,为了我们的顺利合作,干杯。”罗杰尔说过,居然呵呵地笑了两声。

“干杯——”胡来顺赶忙补说了一句,脸上挤出了一团儿笑。

胡来顺是个人贩子。广州一带的老百姓称人贩子为拐子手。

拐子手胡来顺现今五十岁,干这一行已经有些年头了。早先,他只是为没有子嗣的人家贩个小孩,给没有媳妇的光棍拐个女人。那都是零敲碎打,今天有明天无。有时半个月二十天都找不下一个,成不了气候,也挣不了几个钱。久而久之,他倒是有了一点名声。周围有这方面需求的人家,大多都来找他。及至后来,洋人也登门拜访,主动同他联系了。当然,洋人并不是让他找儿子,也不是让他找老婆。洋人想同他合伙,往海外贩卖中国人。

那是咸丰二年(1852年)六月的事了,找他的人就是英国人罗杰尔,罗杰尔要他贩卖一批中国人到国外去。那也是胡来顺第一次真正和洋人打交道。在这之前,由于行道不同,他可以说没有和外国人做过生意,更没有赚过他们的钱。唯一的一次,是给一个洋人领了一段路,洋人赏了他一块外国银圆。不过,那算不上做生意。

对罗杰尔的话,胡来顺想了好几天。

胡来顺的家世居广州,得地气之利,领风气之先,见的外国人多,对他们的事耳闻目睹的也多。就说掠贩人口吧,据老辈子人讲,早在明朝正德年间就有了。按照公历,大约是1519年。有一个叫西冒的葡萄牙人就在沿海一带和珠江口拦截中国商船,拐贩人口。后来是西班牙人、荷兰人。大清朝建立以后,从顺治爷开始,近三十年间,朝廷严禁商民下海,这类的事才收敛了一些。到了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台湾回归,皇帝诏开海禁,允许浙江、福建、广东的百姓在海上贸易,海上贸易本是件好事,可以互通有无,发展经济。但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贩卖人口的事又逐渐多了起来。在这期间,英国、法国和其他国家的人也有不少来到中国,专门从事这项勾当。他们把中国人贩卖到爪哇、婆罗洲、文莱和美洲的一些国家,给洋人做牛做马,吃苦卖命当奴隶。

往海外贩卖人口的营生,几百年间就没有停歇过,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胡来顺可不仅仅是耳闻了。广州一带拐贩人口成风,他知道那些人贩子用的办法,也知道他们在拐贩人口中的细枝末节。并且,还知道被卖到南洋的叫“猪仔”,被卖到美洲的叫“苦力”。

胡来顺犹犹豫豫,过了好几天,也没有定下来是和罗杰尔一起干,还是干脆不和洋人打交道。按照这么多年耳闻目睹的事情,他很清楚,要想挣大钱,和洋人一起干,确实是一条再好不过的途径。可是,广州人都知道,洋人不是好东西。自从他们占领了广州之后,烧杀抢掠、胡作非为的事情几乎天天不断,还是不要招惹他们为好。再说,自己虽然也是贩卖人口,毕竟还在广州,在中国,没有让那些孩子和女人远离家门。况且,细想起来,给没有后代的人家找个儿子,给搂着枕头睡的光棍汉们领个女人,还有点积德行善、助人解困的意思。要是把中国人贩到海外去当牛做马,让洋人去欺负,那就实在是伤天害理了。

想过来想过去,胡来顺总也决定不下来该走哪条路。有几次,他甚至暗暗骂自己,真他妈的没出息。要么就顾着良心,免得遭人骂,遭人恨;要么就去他妈的良心,同洋人合伙,一起挣大钱。

胡来顺下不了决心,罗杰尔倒是不怕麻烦,极有耐性,天天到他虽不寒酸却也不怎么富裕的家里,一次又一次地鼓动劝说他。

罗杰尔从军队退役以后,本想在中国发一笔横财。但是,混了几年,仍旧两手空空,没有混出什么名堂。看到那些成了富翁的同胞,他眼红、妒忌。他不甘心只带着一个铺盖卷灰溜溜地回到英国,那会终生成为熟人们的笑料。他要在中国挣大钱,把一箱又一箱的银圆运回去,以有钱人的身份踏上伦敦的街道。

罗杰尔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梦想却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他没有钱,没有做生意所需要的资本。他找遍了所有认识的人去借,到终了一分也借不到。这也难怪,那些等级观念极强的女王陛下的臣民,谁能看得起一个穷鞋匠的儿子,又有谁肯把钱借给一个地位低贱、赤手空拳、拐着腿的退伍兵呢!

就在罗杰尔感到发财无望,准备回伦敦重操无赖生涯的时候,他认识的一个法国人,一个干海盗时被人割掉一只耳朵、身材粗壮、满面凶相的家伙,因人手不够,联络他结伙去海上抢劫一艘中国商船。法国人已得到确切的情报,那是一艘装满茶叶、丝绸、瓷器和十几箱银圆的货船,船上几乎没有任何武装。

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对中国商船进行了突然袭击。船上的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当然还没有来得及进行任何抵抗,就全部成了俘虏。法国人把船上的一部分财物分给参与抢劫的人,其余的装进了自己腰包。此外,他还得到几十个中国人。事后,干过海盗的家伙把俘虏卖到了古巴。

那次行动等于给罗杰尔引了一条发财之路,不过,他看中的不是抢劫船只,而是贩卖人口。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干这一行,是法国人给了他启示。这个职业实在太美妙了。不需要投资,不需要垫本,买主根据需要的人数预先付钱。对于两手空空的罗杰尔来说,这是再理想不过的行当。经过短短几天对情况的了解,他决定用他一长一短、轻重不一的两条拐腿踏上这条充满诱惑也不无风险的路。

单枪匹马地干肯定不会成功,必须要有一个得力的帮手,这帮手只能是熟悉本地风情世事的中国人,而且最好是广州当地人。罗杰尔联系了几个拐子手,有的是因为另有其主,有的是罗杰尔看不中,都没达成协议。最后,他按照一个拐子手的指点,拐弯抹角地在一条满是破烂房屋的小胡同尽头找到了胡来顺的家。

脸形消瘦、身材矮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胡来顺从外表上看去很不起眼,根本就不是干大事的模样,甚至还让人感到有些猥琐。第一次见面,罗杰尔很失望。只简单地聊了几句,他就准备去另找高人。但是,从后来的谈话中,从对方不时闪动的狡黠目光中,罗杰尔才觉出了这个不打眼的中国人的精明来。

几次交谈都没有成功,胡来顺不说干,也不说不干。罗杰尔看出了对方的矛盾心理,但他不能放弃这个最合适的人选。他要促使富有经验的人贩子下决心,和自己合伙,一起做一桩长久的大生意。

蓝眼睛、高鼻梁、腮帮子上长满黄毛的英国人对胡来顺晓以利害,不厌其烦地讲述往国外贩人的诱人利益和美妙前景。同时,还举了一些让人心动的例子。十多年的广州生活没有白过,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

“胡先生,你这破旧的屋子又窄又小、又潮又湿,应该拆掉才是,应该在废墟上建一座宽敞明亮的宫殿。”罗杰尔说。

是该拆了。住了几辈子的老屋,到了自己手里,是该有个变化。胡来顺想。可是,钱从哪里来呢?

“胡先生,中国人很看重为后代造福。作为父亲,你难道不想给你的儿子积累一笔财富吗?”罗杰尔说。

看着眼前的两个儿子,十五岁的胡大和十二岁的胡二,胡来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不想呢。可是,从哪儿能弄到钱呢?

“胡先生,漂亮的胡太太整天操持家务,烧火做饭,这是对她美丽容颜的摧残。你应该为她雇一个女仆,体现丈夫对妻子的关怀。”罗杰尔说。

胡来顺没有吭声,他的老婆苗彩玉在一旁开了口:“罗先生说着容易,我们小户人家,哪有钱雇人呀!”

罗杰尔的功夫没有白费,胡来顺几经思考,终于打消了顾虑,下决心和洋人一起干。闪着光亮的银子诱惑着他,在这个世道上,没有钱就得当孙子,没有钱就什么也办不成。既然有挣钱的机会,不干才是他妈的傻蛋一个。

“你说怎么干吧?”胡来顺问英国人。

罗杰尔笑了,有这个精明的人贩子合作,往后的买卖一定会顺顺当当。他友好地拍拍胡来顺的肩膀,伸了伸大拇指:“胡先生,你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第一笔生意就从这时候从胡来顺破旧的小屋里开始了。

二人压低了嗓音,进行了认真而诡秘的商谈。从要购买的人数、年龄、体质到交人的时间、地点以及方式,一切定下来之后,罗杰尔按每个人四块大洋的价格,预先付给胡来顺三百个人的人头钱。

从那以后,胡来顺开始了他真正的国际人贩子生涯。这项买卖很兴隆,一次接一次,整年到头几乎没有间断过。有时候,他自己都想不通,洋鬼子是不是断子绝孙,人都死光了?不然,他们怎么会花大把的银子买那么多中国人呢?

十二年了。

世事沧桑,十二年间,罗杰尔发了大财。他把一箱又一箱的银子运回英国,不仅在伦敦购置房产,而且还买了爵位。金钱和地位一起上升,昔日远征舰队的一个普通士兵成了许多富豪和高官的座上客,以至香港总督兼英国驻军总司令德皮时还专门召见了他几次。商讨如何遏制其他国家的苦力贸易,从而由英国人独自经营,以及为喜爱动物的女王陛下捕捉云南金丝猴等一系列相关问题。

胡来顺也水涨船高地成了广州城里的大户,罗杰尔当初给他说的话都成了活生生的现实。这还不算,他还开了几家当铺,在城外的村里买了二百亩土地,又给成了家的胡大和胡二各自盖了一座宅院,手头的财宝两辈子也花不完。如今,他实实在在地满足了。人活着,不就是图个发家致富吗?十二年前,多亏听了罗杰尔这个洋鬼子的话。

从华怡洋行回到家,胡来顺立即打发人去叫两个儿子。现在,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不仅是他的帮手,有许多事情还得靠他们去干。

这里其实并不是胡来顺真正的家,他和两个儿子的家都在广州城里。河南地的这座院子,是华怡洋行的小楼盖起来以后,为了同罗杰尔联系方便才建起来的。一年当中,他有多一半时间住在这里。

佣人很适时地送上来一壶茶。胡来顺坐在一把楠木太师椅上,眯缝着原本就小的眼睛,边等着儿子,边筹划明天的行动。

近几年,贩卖人口的这碗饭越来越不好吃了。一是干的人太多,手太稠,除了香港和澳门,广州就有十几家招工馆从事这项生意。另外,福建和浙江也不少。平时,那边经常有人贩子到广州来。二是城里和周围乡村的老百姓,许多人都听说过中国人到了外国后的情形。据说,那里简直就是地狱,谁还愿意去人间地狱呢?自己住的地方即便不是天堂,也比地狱强多啦。因此,想在近处招到人,实在是太难了,真好比要找三条腿的蛤蟆一样。

这次,胡来顺同罗杰尔订了四百八十个人的协议。下雨之前,已经交了四百三十人。剩下的,他本想等雨停了之后再去找,现在看来不行了。耽误了买主的开船时间,退回人头钱是小事,要是真让赔偿损失,那可就惨了。

胡来顺呷了一口茶,又把明天的安排在心里过滤了一遍,这时候,两个儿子相跟着进来了。

胡大长得身材壮实,个头也高,说话粗声粗气。进门刚站定,他就用不高兴的口气冲着胡来顺说:“阿大,下雨天把我们叫来干什么?”

“干什么?”胡来顺瞪了胡大一眼,“还是那五十个人的事,商量一下,明天就动手,一星期内得把人弄齐。”

“不是说等雨停了再找吗?怎么现在又着急起来了?”胡二眨巴着眼睛问。他比胡大显得瘦弱,个子也矮一些。

胡来顺把同罗杰尔谈话的情况向两个儿子讲了一遍,然后加重语气说:“洋人的船正在澳门等着装人,不能再往后拖了,明天就是老天爷下刀子也得出去。”

胡大和胡二相互看了一眼,没有吭声。从小对贩人的事耳濡目染,长大以后又加入了这一行,不用父亲多说,他们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和厉害。

见两个人都闭着嘴,胡来顺有些不高兴。他皱了皱眉头:“你们都讲一讲,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弄到人。”

“阿大,这种天气,连鬼都躲着不愿意出来,到哪里去找人!”胡大说。

“真是猪脑子。”胡来顺骂了一句,随后把口气缓和了一些,“你们干的时间也不短了,遇事总得有自己的主意,不能总是干现成的。要是这样,以后让你们单独干起来,非把老本都赔光不可。”

“阿大,以后是以后,我们长点记性。这一次,你说怎么办吧?”胡二说。

胡来顺站起来,在桌子前踱了几步,说:“回春堂药店的刘掌柜不是正在盖房子吗?因为这场雨,盖到半截停了。他那里在乡下雇了二十几号人,现在是回不去也没活干。老二去看看,办法你自己想,把人弄来就行,最少也得五六个。老大,你找一条船,到水上转一转。还有,烟馆、赌馆这类地方也不要放过。另外,明天一大早就把小三子给我叫来,让他和我一块到乡下去。”到底是这一行当干的时间长了,胡来顺的脑袋里有着多少个让两个儿子学也学不过来的办法和点子呀。胡大和胡二点点头,觉得还是老爹这颗生姜辣。

“阿大,我们还有十几个人在衙门里关着。现在正等着用人,得想办法把他们要回来,不然,人手不够。”胡二说。

“这事我和罗杰尔说了,他答应明天到巡抚衙门走一趟。”胡来顺说。

“肯定?”胡二问。

“你明天再去催一催。记住,要一大早去。”胡来顺说完,突然想起一件事。“还有,你给我找一个窑姐来。”

听到胡来顺的话,兄弟俩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对视了一下,胡大满脸严肃地说:“阿大,你这么大年纪了……再说,也不该把婊子领到家里来呀。”

“别他妈的胡思乱想,这是我答应给那个秘鲁船长找的。”胡来顺瞪了胡大一眼,“你也别闲着,回去给我买些肉和酒送过来,我明天要带着走。”说完,他又叮咛胡二:“找下窑姐后,尽快送到华怡洋行去。”

一切安排妥当,两个儿子走了。胡来顺靠在椅子上,计算着这一次的进项。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算完之后,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心里美滋滋地想:还行。

出广州城往北五十里处,有一条通向西北方向的小路。顺小路再走三十里,是一个名叫石桥的村庄,那就是胡来顺今天要去的地方。

一大早,胡来顺就和小三子上了路。

很幸运,一夜绵绵缠缠不断的秋雨,到天亮时终于停住了。只是天依然阴得很重,丝毫没有要变晴的兆头。

胡来顺和小三子各骑着一匹马,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胡来顺想快一些,他时不时在马屁股上拍一下。可是,不起任何作用。望望身后,泥泞土路上那深深的马蹄印使他放弃了快速行走的想法。

“这路真不好走。”他对旁边的小三子说,“一直都是这样吗?”

“可不是!”小三子笑着说,“胡爷,我劝你别来了,你就是要来,有我们在,何必劳你老人家亲自出马。就是要去,也挑个好天气呀。”

“英国人那边催得很紧,等不及了。小三子,让你跟着我遭罪了。”胡来顺望着前边没有被任何活物踏过的路面说。

“胡爷,这算什么遭罪呀。”小三子说,“只要是为你老人家办事,我什么都不怕,吃点苦更是理所应当的。我是为你老人家着想,年纪大了,在外边风吹雨淋的,对身子不好。”

听到小三子的话,胡来顺不吭声了

小三子刚满十八岁,个子不算太高,浓眉大眼,瘦脸盘,看上去很精神。十四岁那年,父母得病相继去世。家中本来就穷,加上再无亲人,他便到处讨饭,最后流浪到广州街头。有一次,讨到了胡来顺的门上。胡来顺看他长得机灵,正好家中要找一个打杂的,便收留了他。此后,他不仅在胡家干杂活,有时胡来顺出去做生意,还把他领着一起去。时间一长,慢慢就增长了不少见识。特别是对贩人当中的门道,也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不过,他没有同洋人接触过,也不知道外国的情形。所以,有时候,他还很羡慕那些被送到国外去的人。

小三子的家就在石桥村,这是胡来顺带他出来的原因。贩人不像别的生意,干别的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买卖双方只要谈定,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做人头不行,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两眼一抹黑,如果没有熟识的中间人介绍,就不可能让人轻易相信,自然也不会有人自觉自愿地跟你走。

“小三子,你估摸这次去了,能带回来多少人?”过了很长一会儿,胡来顺问道。

“这可说不准,胡爷。”小三子说,“你知道,自从我出来之后,好几年了没有回去过。并且,我在村里的时候年纪还小,和大人们也没有交往。”

“小三子,跟着我干,我不会亏待你。”胡来顺看了小三子一眼,“这次我给你按人头算,带回来一个就给你一块大洋。”

小三子心里一阵高兴,胡来顺提出要给他按人头分钱,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过。但他没有让高兴从表情上流露出来,仍旧用谦恭的口气说道:“胡爷,你老人家说到哪儿去啦!当初,你收留了我,供我吃供我穿,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为你老人家出力是理所应当,还谈什么钱不钱的。你就是一文钱也不给我,我也情愿给你老人家跑断腿的哟。”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三子。”胡来顺用长者的口气说,“咱爷俩不说见外的话,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做买卖嘛,就得大家伙都有利,哪能我吃肉让你啃骨头。再说,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攒点钱,为以后成家做些准备。”

胡来顺说得倒是实话,小三子想。这几年,除了不愁吃不愁喝,要说钱,手头还真没有一丁点积蓄。

路越来越难走,马行走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这是那种发黏的红土路,路面很软,看得出来,平常走的人不多。它不像大路那样,路基被无数双脚踩得结结实实。即使下雨,也不会一脚下去一个深深的泥坑的。

这场雨不仅下得时间长,也确实很大。放眼望去,路的两旁和远处,田里到处都积满了深深的水沟。大片大片的稻子倒伏在水里,看上去轻飘飘的,有的根本就没有穗。地势高一点的田地里,被水冲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稻穗埋在泥里,地面上只露出弓起的杆子和黄绿相间的叶子。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大田里,根本就指望不到收获到什么东西了。

离开农村四年的小三子尽管早已对收成的好坏漠不关心,但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他还是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年成,村里人又该饿肚子了。”

“没饭吃就得出去找活干,你说是不是?”胡来顺紧接着说一句。

小三子心里动了一下,可不是,总不能在家里等死吧。真是人心不同,拐子手和种稻人不一样,他们就盼着灾荒年哪!

“小三子,还有多远?”胡来顺问。

“快了,过了前边那棵大树就是。”

“记住,不管谁问起来,都说我们是招工的。”胡来顺又一次叮咛道。

“知道了,胡爷。”小三子说。

到村口了,小三子停下来四下看了看,石桥村没有任何变化。映入眼中的,依旧是高低不平狭窄弯曲的街道,依旧是破烂不堪东倒西歪的房屋。就连村口路旁的那块大青石,四年了,也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地。

进了村,小三子领着胡来顺走到一座破旧的砖瓦院子前,他敲了敲门,又大声喊了一句:“阿财。”

不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一个高个子、胖乎乎的年轻人,他是小三子在村里时的好朋友陈玉财。

“小三子?”看到几年不见的儿时伙伴,陈玉财惊喜地叫了一声,几步走到小三子跟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小三子满脸高兴地说着,又亲热地拉住陈玉财的胳膊,“几年不见,你的个子长得好高哇。”

“他是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傻大个儿。”随着说话声,从院子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是陈玉财的父亲陈全。“小三子,是你呀。不在城里好好待着,跑回来干什么?看来,你还没忘了咱石桥村啊!”陈全说。

“大伯,你老好。”小三子走到陈全面前,笑着说,“哪能呢!别的记不住,也不能忘了根呀。这不,雨刚停,我就回来看你老人家来啦。”

陈全哈哈笑了:“行,你这小子,挺会说话。到底是在城里混过的人,听说话就知道是越长越机灵了。穿戴也不一样。哟,还是骑着马回来的。看这模样,这几年是混出名堂来了。”

“不行不行。”小三子边说边摆手,“我一个要饭的,哪有什么本事!只是跟着胡爷跑跑腿,混饭吃。”说完,他给胡来顺和陈全互相做了介绍。

“胡老板,快进屋快进屋。”陈全伸出手,一边热情地招呼胡来顺,一边吩咐儿子,“阿财,把马拉到圈里,喂草时加点料。”

“老哥,打扰了。”胡来顺抱拳行了一个见面礼,“以前就常听小三子提起你,说你为人厚道,人缘好。早就想来拜访,只是一直忙于生意,没有空闲。”

听到这话,小三子瞥了胡来顺一眼,心想,我啥时候和你说起过陈全,这不是当面撒谎嘛!不过,他心里明白,胡来顺想给他个人情,以便下一步好办事,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会来事儿。

“不打扰,不打扰。”陈全领着胡来顺进了屋,“平时,我们这里很少有外边人,你来了就是贵客,欢迎还来不及呢。”说着,他朝里边屋子喊了一声:“财他妈,来客人啦,沏茶。”

“婶子。”小三子对从里屋出来的玉财娘亲热地叫了一声。

玉财妈一看,笑着说:“哟,我当是什么客人呢,原来是小三子。三子,几年不见,长成大小伙子啦。”

“还有呢。”陈全指了指胡来顺,“这是胡老板。沏好茶你就去准备饭。”

“不用麻烦了,陈大哥,我们有带来的肉和酒。”胡来顺说,“小三子,你把我们的东西拿来。”

“哪能要你的东西,这不成了吃上门客。”玉财妈说。

“都一样,都一样。嫂子,既然到了一起,就不分你的我的了。”胡来顺说着,打量了一下陈全的房子。

这是一座在当地农村很少见的院子,格局居然和北方的四合院一模一样。房子已经很破旧了,房檐上腐朽的椽头,走廊上裂着缝隙的柱子,墙上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的青砖,都使人感觉到年代的久远。但是,透过这座同当地习俗完全不一般的建筑,也能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当年房主人的富有。

“老哥,这房子的气派,和咱广州一带不一样。看来,你们以前不是一般的人家,祖上一定很风光的。”胡来顺说。

“说来早啦。”陈全说,“那是康熙爷时候的事了,当时,我们家有人在京城做官。后来告老还乡,因为住惯了北方的屋子,就按那种样式造了这座院。当年确实是风光过一阵,不过,以后是一代不如一代,早就不行咧。”陈全说着,一副羞惭而颓丧的样子。

这时,小三子提着一只口袋走进来。他取出一块肉给玉财娘送到厨房里后,便找陈玉财闲聊去了。

“现在咋样,日子还过得去吧?”胡来顺问。

“我年轻的时候还好点,道光二十年(1840年)以后,下坡路就一天比一天走得快了。别的不说,光是官府的这样税那样税就交不完。而且一年比一年多,立了好多名目,变着法子向老百姓收钱。十来年间,我把祖上留下的地都快卖光了。这不,现在还租种着别人的二亩地。”陈全叹了一口气,“一路上你也看到了,如今又遇上这样的年成,田里什么也收不回来,今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是挺艰难的。”胡来顺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又问:“老哥有几个儿子?”

“两个。”陈全说,“阿财是老大,老二到他舅舅家去了。”

“老哥好福气啊。”胡来顺用羡慕的口气说。

“好什么呀,都长着一张吃饭的口,又挣不来钱,都快养活不起啦。”

天渐渐黑了,屋子里变得模糊起来。胡来顺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正儿八经吃一顿饭,肚子里咕咕直叫,他闻到从厨房里飘出的一股香味。

陈全点着灯,问:“胡老板,广州的情形还好吧?”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胡来顺嘴上应付着,心里想,玉财娘应该把饭做熟了吧。“你去过广州?”他顺口问了一句。

“去过一次,二十多年前,就是林则徐林大人烧鸦片的那一年。”陈全说,“提起鸦片,洋人实在是太可恶了。你什么生意不能做,偏偏要卖那种东西,这不是成心害人吗?”停了一下,他又说:“怪不得三元里的老百姓要杀洋人,我看也的确该杀。不然,再让他们这么折腾下去,大清朝可就真的要完了。”

听到这话,胡来顺心里一惊,坏了,他对洋人有这样的看法和偏见,看来招人的事还有点麻烦。他赶紧说:“老哥,洋人确实是坏。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里边也有好人,就如同咱中国人里边也有坏人是一个理。你说对不对?”

陈全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倒也是。”

饭做好了,除了胡来顺带来的肉,别的菜都是青菜。陈全有些不好意思:“胡老板,实在没有好招待的东西,将就着吃吧。”

“不客气,老哥。咱们都是老百姓,也不奢求吃什么珍贵东西,这家常饭菜就挺好。”胡来顺说。

“小三子,吃饭了。”陈全喊了一声。

几个人坐到桌前,胡来顺让小三子取出带来的酒,给一人倒了一杯。他对陈全说:“老哥,初次见面,我先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胡老板,能到一起是我们的缘分。来,同饮一杯。”陈全说。

“大伯,胡老板敬你,你就喝吧。”小三子在旁边劝道,“完了他还有话要对你说。”

陈全一扬脖子喝完酒:“我刚才就估摸到了,你们不会平白无故地下雨天来这儿。有什么事,尽管说。”

胡来顺示意小三子把陈全的空杯子倒满,他端起来放到陈全面前说:“这第一桩,老哥,我们想在你这里住几天——”

“行,我别的东西没有,空房子还有几间,你们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陈全打断胡来顺的话,很痛快地说。接着,他又吩咐儿子:“阿财,吃过饭你把西屋收拾一下,让胡老板和小三子住到那里。”

“知道了。”陈玉财答应道。

“这第二嘛,我们是来招工的,就是找人去外边干活挣钱。”胡来顺接着说,“老哥,明天还得麻烦你,抽空和村里人联络联络,看大伙儿愿意不愿意出去。我觉得,遇到这样的灾荒年,总得找条活路吧。”

对胡来顺的这番话,陈全没有马上回答。趁这个间隙,陈玉财问小三子:“外边比村里强不强?”

“强多了,不但好吃好喝,还能见世面。”小三子说,“哪像在咱村里,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外界的情形一点也不知道。”

听到小三子的话,陈玉财露出满脸羡慕的神色:“要是外边真比村里好,我也跟你们出去。”

陈玉财的话刚落音,胡来顺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肉,用夸赞的口气说:“阿财这么高的个头,出去干活一定是好样的,一定能挣不少钱。”

“爸,胡老板同意了,你让不让我走?”陈玉财问。

陈全没有回答儿子的话,他问胡来顺:“胡老板,你招的人到哪里去做工?是在广州还是别的地方?”

胡来顺摇摇头,说:“老哥,不瞒你,是到海外。”

“这么说,是去给洋人干活了?”陈全声音沉沉地说了一句,同时,脸色明显地暗了下来。

“大伯,咱出去是为了挣钱,又不是为了看人。只要他能给钱,给谁干不都是一个样?”小三子说,“再说,能挣到洋人的钱,还不好吗?”

“我看不一定。”陈全的目光在小三子脸上盯了一下,说,“听官府的人讲,朝廷还给洋人打着欠条呢,那数目多得都数不过来。现在这个税那个捐的向老百姓收,就是给他们送的。你想想,洋人那么贪心,都敢问皇上要钱,我们想让他从兜里掏出钱来,有那么容易吗?”

陈全的话让胡来顺对招人的事又担心起来,看来,要想在石桥村顺顺当当招到人,就先要说通陈全。不然,他不仅不能成事,说不定还会坏事。

“老哥,你常年在村里,不知道外界的情形。近十几年间,广州那边到外国去的人多啦。许多人走的时候赤手空拳,回来时,带着满箱子的外国银圆。知道是怎么来的吗?都是给洋人干活挣下的。”胡来顺边说边观察着陈全的神色,“你要是不相信,过两天走的时候跟我到广州去看看,我领你见几个从海外回来的人。眼见为实,不信都不由你。这两年,广州附近的年轻人出去的太多了,招工都招不到。要不,我们何必大老远地下雨天跑到这儿呢。”

“大伯,胡老板说得一点没错,句句都是实话。从外国挣了大钱回来的人,我就亲眼见过不少。”胡来顺的话刚落音,小三子紧跟着说。

“老哥,实际上,我根本用不着说这么多。”胡来顺一脸诚恳的神情,很知心地说,“谁想挣钱就出去,不想呢,就在家里待着。不管挣多挣少,我都得不着一厘,我也就是拿着我应得的那一份儿。所以,也没有必要强求大伙儿。我到咱这里招工,一是广州那边人不好找,二一个,是看今年年成不好,想给乡亲们寻条出路。要是家里能过得去,自然还是待在家里好。出门千般难啊。老哥,你说是不是?”

在胡来顺之前,不仅石桥村,包括周围十里八乡,都没有人来此地招过工。因此,对在海外做工的情形,也根本没有人知道。陈全当然也没有和洋人打过交道,对外国人的不信任,完全产生于耳闻中洋人的一些所作所为。现在,胡来顺和小三子的话使他对出外做工变得半信半疑,想了好一会儿,他问胡来顺:“要是干了活洋人不给钱咋办,那不是回都回不来了?”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出去的人都要和他们订契约,写文书,签字画押。大清朝有律令,外国也有法度,哪能回不来呢?”胡来顺肯定地说。

陈玉财和小三子相跟着收拾屋子去了,陈全还是不放心,又问:“照你说的,出去干活能行?”

“老哥,你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小三子吧。”胡来顺的口气和神情都显得十分真诚,“他是你看着长大的,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不是信不过。”陈全笑了笑,“这样吧,咱们明天再聊。你们赶了一天路,一定累了,早点歇息。”

胡来顺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出了屋子往西厢房走。在院子里,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早晨还显得厚厚的云层此时已经变得稀薄了许多,月亮偶尔从云缝里露出半张朦胧的脸,又匆匆忙忙地钻了进去。

天!就要放晴了。

华怡洋行的地下室,当初完全是按照巴腊坑的用途设计的:厚厚的、又窄又小的楠木门,门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窗户上钉着粗粗的铁条。房间很小,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每间屋子里勉勉强强能睡六个人。

在这样的房子里,只要门不从外面打开,里边的人就休想出来。

罗杰尔对这幢建筑很满意。以前,也就是楼还没有盖起来的时候,他经常得借用别人的巴腊坑。那大多是一些简陋的草房或者围栏,封闭状态极为不好。每次把苦力关到里边,必须另外找一些人看守,不仅要时刻操心,还增加了许多费用。有时,为了制服不愿意出国的苦力,在采用必要的手段当中,还不得不专门让人在巴腊坑外放鞭炮、敲锣鼓,以防止他们的哭喊声被周围的人听到。华怡洋行建立起来,有了自己的巴腊坑,那些麻烦事就都不存在了。

巴腊坑不是中国话,也不是英国话。到底是哪一国的语言,罗杰尔也不知道。他只是听人说,早在前几个世纪,殖民主义者在非洲贩卖黑奴时,他们把关押奴隶的地方一律称为巴腊坑。后来,随着对中国人的贩卖,巴腊坑这个名称也被外国人贩子带到了大清王朝的国土上。

罗杰尔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情,是去看巴腊坑里关押的苦力。那些人是他的财富,是他口袋里金钱的另一种形式。他不能让他们生病,不能让他们因为打架斗殴或者别的原因而躺倒。他要让他们带着良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到澳门,在那里,只要通过驻澳门葡萄牙当局的审查,把苦力送上加尔维斯船长的船,金钱就到了他的手上。因此,在一般情况下,苦力没有过激行为,表示愿意出国,他倒也能和他们平安相处。不过,在罗杰尔长期的贩人经历中,这种能够平安相处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

往常,罗杰尔起得都很早,今天却起迟了。胡二在客厅里等他的时候,他还搂着加尔维斯送来的“礼物”,沉浸在对昨晚销魂时刻的回味之中。

也难怪,这个露西亚实在太迷人了。比起那些忸忸怩怩的中国姑娘和伦敦街头那些身材消瘦的英国女郎,胖胖的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混血儿的露西亚身体既绵软又有弹性。她那毫无掩饰的挑逗,她宽厚又性感的嘴唇,她两座小山一样高耸丰挺的胸脯,还有,她的腰身却苗条而颀长。因了忽然细束起来的腰身,她的臀部愈发显得浑圆饱满起来了,那是一个东方女性绝对不会有的硕壮肥美的丰臀,只需看上一眼,就立刻燃起他强烈的占有和泄欲的熊熊火焰。她的私处简直是一片南美茂密的丛林,罗杰尔用他肥大的手掌费力地拨开草丛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大朵盛开的鲜花,那可是南美洲一朵野性的喇叭花儿,此刻,它纵情开放着,为他这个暴富起来的英国佬儿。

罗杰尔疯狂而粗暴地进入了露西亚的身体,没想到露西亚比他还要疯狂,她甩动着那一头柔美的黑发,居然引导他变幻出许多从未经历过的姿势,她噢噢地叫唤着,用狂放的喊叫和多姿多彩的肢体语言来调动着罗杰尔,也宣泄着她青春而饱胀的激情。

我要死了,我就要升入天堂了……

罗杰尔一次次走进美妙刺激的云端里,又几次跌落下来……

罗杰尔整整一夜都很亢奋,他简直就不想起来了,真希望这世界上永远都没有白天。

同胡二匆匆照了一面,罗杰尔让他先等一会儿,便习惯性地到了楼底。

地下室里弥漫着一股股浓郁的潮湿、发霉的气味,给人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走到第一个门前,罗杰尔朝里边看了看,房间里的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一个个显得神情沮丧,无精打采。

“先生们,你们好吗?”由于夜里露西亚给他带来从未有过的疯狂和愉快,因而罗杰尔此时的心情是轻松愉悦的,他甚至有些喜形于色地问了一句。

听到声音,屋里的人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看到门洞口露出的那张脸,立即响起一阵粗野的叫骂:“好你妈个熊。”“罗杰尔,我操你姥姥,放老子出去。”“鬼佬,老子出去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对于这类骂声,罗杰尔听得多了,早已经习以为常,他根本不在意,也没有理会。是啊,苦力都是一些无知的、没有教养的愚民,完全没有必要和他们计较。他装作没听见,他不想让这些无知又无奈者的骂声败坏了他的情绪。在骂声中,到了第二个门前,把头伸向门上的窗户,这间屋子里的情形同前边一样。他在心里笑了笑,对着屋里说道:“先生们,恭喜你们。用不了几天,你们就会离开这间令人厌烦的屋子。我想,你们一定非常高兴。”

“罗杰尔,你他妈的王八蛋。”“快开门,放老子回去。”“洋鬼子,滚回你的英国去。”这间屋子里的人也不友好,随着叫骂声,还有人在砰砰地敲门。

罗杰尔耸耸肩,轻蔑地朝叫骂的人看了一眼。“一群没有教养的劣等人,蒙昧社会的产儿。”他嘟囔了一句,颇有些无所谓地继续朝前走去。

华怡洋行里的苦力,是罗杰尔这次贩来的一小部分,其余的大多数都关押在澳门。葡萄牙澳门当局为了收取租金,专门在那里开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巴腊坑,提供给人贩子使用。人贩子也知道朝廷严禁私自拐贩人口出境,让苦力在广州上船离开中国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倒也乐意把人集中到澳门。

罗杰尔贩卖的苦力,去的地方几乎都是秘鲁。这一次是他同秘鲁的卡内瓦罗公司做的第三笔生意,他负责提供四百八十名苦力,每人的价格为二十块大洋。下一步,等加尔维斯先生的船离开的时候,他将同卡内瓦罗公司再签订一份供应六百人的合同。那将是他最后一次贩卖人口的生意,做完之后,他就要回到大英帝国舒舒服服地去过贵族的日子去了。

几缕微弱的阳光从走廊尽头贴近地面的窗口吝啬地挤进去,暗淡的地下室里顿时显得明亮起来,空气似乎也清新了一些。走到另一扇门前,罗杰尔把头探向门洞。这间屋子里很安静,苦力们都靠墙坐着,一个个低着头,面无表情,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去想,如同一根又一根立着或倒下的木头。偶尔,有人低低地说一句话,接着又没有声音了。对罗杰尔的出现,他们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人抬起头看他一眼。

这是让罗杰尔最满意的情形。看样子,到外国去做工完全出于他们的自愿。否则,到了巴腊坑里的人不可能有这样平静的心态。积多年来贩运苦力的经验,罗杰尔知道,但凡是自觉自愿出国的苦力,一般来说表现得都很安静,能够循规蹈矩,不惹是生非。对于这些人,在上船之前,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对他们采用强制手段。他微微笑了一下,顺便在门洞口打了一个响指,刚要转身离去,这时,屋里站起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阴沉着脸向门边走来。

“鬼佬。”那人冲罗杰尔喊了一声,“放老子回去。”

罗杰尔重新把脸对着门上的窗口。“回去?你想回去?”他摇摇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先生,也许你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凡是进了巴腊坑的人,还从来没有从这里回去的。”

“鬼佬,放老子回去。”络腮胡子已经到了门口,他瞪着罗杰尔,固执地说道,“老子不愿意去外国做工。”

“不愿意?”罗杰尔哈哈笑起来,“不愿意就可以不去吗?不,不。先生,也许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对于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是可以不干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情况不同于以前了,现在再不愿意,也必须得去做。是不是?”他停顿了一下,耸耸肥胖宽厚的双肩,恢复了冷冰冰的口气,“在这里,一切都得按照我的意愿。当然,你放心,你会愿意的,我有办法让你完全出于自愿。”

络腮胡子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青,目光中射出一股仇恨。他暗暗握紧拳头,想照着罗杰尔的那张脸凑过去。但是,高高的窗户和上面的铁条使他无法把拳头伸到门外。他向前迈了一步,把脸贴近门洞,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紧接着,“噗”的一声,吐出一团浓痰,不偏不倚地飞到罗杰尔的鼻眼窝中间。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时间,罗杰尔没有反应过来。他本能地顺手抹了一把,一股黏液顺着鼻梁滑了下来,他这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罗杰尔多毛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他气冲冲地瞪了络腮胡子一眼。“臭苦力,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说完,一拐一拐地走出地下室。

没过多久,罗杰尔带着几个打手返了回来。他打开门,铁青着脸向屋里指了指,打手们一拥而上,把络腮胡子摁着头拉出屋子。紧接着,按倒在地下室的走廊里,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周身上下就是一阵猛烈的拳脚。

“注意,不要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罗杰尔急忙告诉打手。

“明白,罗杰尔先生。”一个打手说,“可是,就这么几下,太便宜这小子了。”

罗杰尔想了想,说:“那么,敲掉他的两颗牙齿吧。”

“这个办法太妙了,看他的痰还能吐多远。”打手说完,照着络腮胡子的嘴狠狠地给了一拳。

打手很有经验,活干得干净利落,地上出现了两颗带血的牙齿,满嘴鲜血的络腮胡子被拖回了房间。

经过对络腮胡子的制服,罗杰尔刚才的气完全消了。他没有再看其他房间,浑身轻松地回到会客室里。

“罗杰尔先生,你快点呀。”胡二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一见罗杰尔回来,立即催促道:“手下的弟兄要不回来,我单枪匹马的怎么去给你弄人呀。”

“马上就走,马上就走。”罗杰尔一边喊仆人备马,一边问胡二:“你不是有一百多号人吗?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嗨,下了十几天雨,今天早上刚停。他们住的四分五散,城里城外四处都有,我一时间哪能召集起来。”胡二说。

“好啦好啦。”罗杰尔摆摆手,“去把我的帽子和拐杖拿来。”

说话间,仆人已把马牵到大门口。罗杰尔回到卧室,见露西亚依然在床上睡着懒觉,见他进来,故意把一条肥白的大腿露出被子外面。罗杰尔贪婪地啃着她的大腿,随后匆匆同她告了个别,就同胡二一起向广东巡抚衙门走去。

广东巡抚郭松正在书房里看一份由广州知府呈来的案牍,事由是:一伙老百姓出于义愤,群聚围打了几个公然在大街上绑人的拐子手。结果,引发了南城一带的百姓不断骚扰洋人的事件。案牍上说:……歹徒奸民,私通番货,勾结外类,与洋人混以图利。此行由来已久,然于今尤烈。拐骗乡民,招诱亡命,掠买子女,挟往海外,民受其害……郭松皱着眉头刚看到这里,差人进来禀报:华怡洋行老板、英国商人罗杰尔求见。

正看着洋人犯的事,洋人就来了,郭松想。他坐着没动,一边继续看着案牍,一边告诉差人:“让他在客厅里等一会儿,我看完就过去。”

郭松是道光年间的进士,湖南人,曾于咸丰三年(1853年)协助曾国藩创建湘军,后因同太平军作战有功,去年被提升为广东巡抚。

上任之前,郭松就知道广东不同于别的省份,不仅要处理内政,还要同洋人打交道。处理内政好办,同洋人打交道就麻烦了。洋人太奸诈、太狡猾,他们要求太多,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这些,从近二十多年来他们和朝廷订的那些条约中就能看出来。广东是洋人来的最早的省,不仅人数多,而且各国人等杂居,各怀各的鬼胎,谁知道他们会向自己出些什么难题呢。

还好,到广东一年多来,见过不少洋人,并没有碰到太麻烦的事情。眼下,就是发生了广州知府送来的案牍上说的这类事。

往境外贩运人口,郭松未到广东之前就听说过。其实,何止是广州呢?湖州、汕头、南澳、厦门,顺着海边绕过去,包括浙江和福建,东南沿海一带到处都有。据说,几十年间,被贩往海外的人口就有四五十万。那些人大多有去无回,十有八九客死他乡,难怪老百姓对拐子手恨得咬牙切齿。

郭松很清楚,按照大清的律令,绝对禁止私贩民人出海。如若拐子手被人举报到官府,一经查实,刑律定的就是砍头,绝不轻饶。可是,法度归法度。自从英国人打进中国,再加上后来长毛作乱,他们自建太平国号,朝纲日渐废弛,皇上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过问民情?远离京都的广东官员,原先就是天高皇帝远,对朝廷的谕旨经常阳奉阴违的,而今,由于洋人参与拐贩人口,就更对此类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了。是啊,连朝廷对洋人都是唯唯诺诺,下层官员谁还愿意多管闲事,去招惹他们呢?更有甚者,有的官员竟坐地分赃,向拐子手收取人头钱,管他什么律令不律令了。

现在这个罗杰尔,郭松曾经见过一面的。那是去年到任不久,在英国驻广州领事巴夏礼举行的欢迎宴会上。当时,他们还说了几句客气话。过后,在向下属询问广东洋人的情况时,听说此人就是靠贩卖中国人成了巨富。现在,他来干什么呢?该不是和案牍上说的事情有关系吧。

郭松整整衣帽,平静着表情起身走进客厅。

罗杰尔正和胡二商量着用什么办法向巡抚开口要人,一见郭松,立即站起来走上前去,满面笑容地说:“巡抚大人,你好。”

郭松脸上毫无表情,他只是微微点了点下颌,“你好,罗杰尔先生。”

“巡抚大人,”郭松的话刚落音,罗杰尔接着说,“你一定记得,一年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今天,有幸和你再次相会。”

郭松没有应答罗杰尔的话,他伸手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把目光转向旁边的胡二:“这是——”

没等罗杰尔开口,胡二急忙在郭松面前跪下来,低着头说:“回大人,小的是华怡洋行的雇员胡二,跟着罗杰尔先生跑腿听差的。”

听到这话,郭松便知道了胡二是何等货色。以贩卖人口为业的罗杰尔,决不会雇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手下的人肯定是拐子手。

“起来吧。”郭松坐下后对胡二说。他表现出一个巡抚的不亢不卑来。

“谢大人。”胡二起来站到罗杰尔旁边。

“罗杰尔先生,你来找我不会仅仅是为了见一次面,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办吧?”郭松的话不冷不热。

“是的,巡抚大人。”罗杰尔说,“华怡洋行有几个雇员,被关押到广州知府的衙门四五天了。现在,我正等着用人,可他们回不来,这使我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巡抚大人,我希望他们能够获得自由。”

果然是案牍上说的那一档事,郭松想。但他没动声色,继续问:“他们是因为什么被关起来的?”

“这个——”罗杰尔语塞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旁的胡二看见这情形,急忙说:“大人,那几个是在做生意时和别人打架被抓走的,大概是一场误会吧。”

“多嘴,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郭松板着脸斥责道。

“对,对,那完全是一场误会。”罗杰尔立即接着胡二的话说,“我的雇员正在做一笔生意,进行正常贸易——”

“恐怕不对吧,罗杰尔先生。”郭松打断英国人的话,“难道拐贩人口,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百姓也是正常贸易吗?”

“拐贩人口?不、不。巡抚大人,我做的完全是合法的生意。”罗杰尔把两手一摊,“我招募劳工出海,是为了解决大清朝廷子民的生计问题。劳工出国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强迫,完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况且,我同他们每一个人都签有契约,契约上有他们的签名或者画押。巡抚大人,你应该知道,《中英天津条约》和《中英续增条约》都有明文规定,准许英国人招募华工出国。”

“不错,是有规定。可是,你贩运的中国人里边,有几个是真正自愿出国的。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郭松瞪了英国人一眼,提高了声音,“罗杰尔先生,你们采用的办法,还需要我再说出来吗?”

“巡抚大人,请你不要激动,激动对身体没有好处。”罗杰尔仍不紧不慢地说,“也有可能,招募苦力时,我的雇员在贸易当中出现了一些不理智的行为,但那也是为了大清皇帝的子民。作为朝廷官员、一省巡抚,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治下的民众正受着灾荒的困扰,饥饿和贫困折磨着他们,他们正在死亡线上挣扎。你不觉得,为了能够让他们活下去,应该给他们寻找一条更好的出路吗?”

简直是个大无赖!郭松真想叫人把罗杰尔赶出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照你的意思,罗杰尔先生,你就是救世主,拐贩人口倒是在拯救受苦的生灵啦?”过了一会儿,郭松用讥讽的口气问。他想看看罗杰尔还有什么歪理。

罗杰尔不想再这样谈下去了,他来的目的不是同郭松探讨问题,而是为胡二要回他手下的人员。否则,找不够协议规定所需数量的苦力,延误了加尔维斯的启程时间,卡内瓦罗公司的损失大多数就都得由他来赔偿了。

“巡抚大人,我不想和你探讨饥荒问题,我们还是回到开始时的话题上来吧。”罗杰尔说,“我想请你告诉广州知府,让他立即放回华怡商行的雇员。我没有耐心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我现在正急于用人,我的生意正在等待雇员们去做。”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不容商量的意味。

太放肆了!一个外国人贩子,竟敢用这样的口气同朝廷命官说话。要不是顾及自己的身份和因为罗杰尔是外国人,郭松会立即痛骂他一顿,再施以官刑,然后把他抛到大狱里边去。

郭松强忍住心中的怒气,瞥了罗杰尔一眼,冷冷地说:“那些奸民违犯了朝廷的禁令,他们是中国人,理应受到官府的惩罚。”

“我再说一遍,郭先生,他们是我的雇员。《中英南京条约》规定:凡系中国人为英国事被拿监禁受难者,加恩释放。这一条,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罗杰尔的声音不高,但口气变得强硬起来。

“我也再说一遍,罗杰尔先生。他们是朝廷的子民,在天朝法度管辖之内。作为外国人,你这是在干涉中国官府的政事。”郭松提高了声音。

“你错了,郭先生。”罗杰尔根本不把郭松放在眼里,“领事裁判权同样适用于华怡商行的中国雇员,有权处置他们的只有英国领事巴夏礼先生。这一点,连你们的朝廷也不能否认。”

跟这些外国人是讲不出道理的,郭松不想再谈下去了。“看来,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罗杰尔先生。既然你说到朝廷,那么你就去向朝廷要人吧。”说完,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摆开让他走的架势。

罗杰尔却稳稳地坐着不动,他脸上带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冲郭松说:“巡抚大人,既然你不肯给面子,我只好让巴夏礼先生请皇帝本人来裁决了。”

听到罗杰尔的话,郭松心里一动,想了想,又回转身坐下了。这个瘸子挺难对付,看样子,如果不放人,他还真有给你把事情闹大的可能。洋人为了自己得到好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咸丰六年(1856年),英国发动攻打广州,后来同法国人一起打到北京,烧毁朝廷营造了几百年的圆明园。其借口,就是中国官员和兵勇在检查一只名为“亚罗”的船时,抓捕了几个在那条船上当水手的中国人。那件事情实在微不足道,最后却酿出了大乱子。这一次,英国人会不会以此为由头,干出别的事情来,还真难说。如果真的闹出意想不到的后果,朝廷那里可就无法交代了。

这次广州知府抓拐子手,本来不是什么大事,郭松完全可以不管,由广州地方自行处置。但近来民间百姓为亲朋好友经常失踪而告状者甚多,围攻外国人贩子的事也时有发生,他才想借此机会进行整饬,以儆效尤,打击拐贩人口行为。孰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就在罗杰尔这里卡住了。

郭松想来想去,权衡利弊,觉得还是顺应时势,不招惹洋人为好。以史为鉴,当年,一心为国的林则徐的下场不就是教训吗?

罗杰尔见郭松一直不吭声,估计是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他向胡二微微笑了一下,又转过脸对郭松说:“巡抚大人,我想,你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

郭松此刻确实在想着放人的事,但却不准备痛痛快快地答应对方。毕竟是一省巡抚,他要给自己留个面子。不管怎样,朝廷命官的尊严不能丢。何况,让罗杰尔就这样轻易地把人领走,也太便宜他了。

郭松站起来,做出思忖的样子踱了几步,才慢慢地说:“好吧,罗杰尔先生。”他的口气显得很勉强,像是在对方的一再要求下才同意的。“你可以把人领走。不过,你得保证,以后不再有绑架百姓的事情发生。”

“我以女王陛下的名义向你担保,巡抚大人。在华怡商行的雇员中,绝不会再出现那种可耻的、令人愤慨的行为。”罗杰尔口气很坚决,说完,他拄着拐杖站起来,对胡二摆了一下头,向门外走去。

“且慢。”郭松抬手拦住罗杰尔,“还有一件事,罗杰尔先生。你得为你的雇员交出足够的赎金,我才能让广州知府放人。”

罗杰尔愣了一下,想表示反对,但念头一转,还是答应了。“巡抚大人,我答应你的条件。明天,不,今天下午我就让胡二先生把钱送来。不过,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赎金的数量不能太多。”

“这件事你去和广州知府商量,数量多少由他来定。当然,赎金也交给他。”郭松说完,起身叫人送客。

罗杰尔和胡二走了。回到书房,郭松坐下来想了一会儿刚才的事情,又重新拿起那份案牍。他想接着看下去,但目光刚滑过几行,立刻就觉得没有必要了。堂堂的一省巡抚,在自己管辖的地盘上,竟然惹不起一个外国人贩子,再看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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