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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遭劫巴腊坑(2)

陈全终于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同意他到外国做工。这是陈全经过反复考虑,又同老伴儿商量了几次才决定的。一开始,他不打算让儿子走。但看看这年景,想想这一二十年来一天不如一天的光景,在村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奔头了。人挪活,树挪死,就让他出去闯一闯,或许能混出个名堂。即使挣不了大钱,见一见世面也好,反正用不了几年就回来了。

陈玉财心里非常高兴,走起路来都感到脚步比以前轻快了许多。从小到现在,除了离石桥村十里路的舅舅家,他还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而今,用不了几天,他就要到外国了。外国是什么样,他不知道,也没听人说过。大概总比石桥村强吧。不管怎样,他要出去挣钱。以后回来,盖一座比财主王新胜家更排场、更阔气的院子。现在,村里人种的地差不多都是王新胜的。以后,他要把这些地全买到手,像自己的祖先一样风风光光地过日子喽。

胡来顺心里也很高兴。他知道,在这些同外界没有联系的乡村里,村民们对离开家乡都是顾虑重重。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不是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他们一般不愿意外出。现在,陈玉财总算愿意出去了,这是一个好兆头。连陈全这样的人家都感到了日子的艰难,其他的人也就可想而知了。根据经验,有了陈玉财开头,下一步不用费多大的事,报名的人一定不会少。

吃饭的时候,胡来顺又拿出带来的酒。酒坛盖一打开,屋子里立即弥漫起浓郁的香味,很是诱人。

“胡老板,哪能光喝你的。”陈全说,他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

“不客气,不客气。”胡来顺说,“住在这里就麻烦你了,一点酒算啥。小三子,给你大伯倒酒。”

吃喝间,话题又说到招工的事情,小三子说:“大伯,胡老板夸你有见识。”

“我们这些乡下人有啥见识。其实,外边的日子也不一定好混。出去碰碰运气吧,混不好就再回来。”陈全说。

“老哥,你这样就做对了。死守在村里有啥出息。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哦!年轻人嘛,就该出去跑跑,闯闯江湖总是有好处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胡来顺很知心地说。

陈全点点头,看了看旁边的陈玉财,说道:“这孩子从小就不爱和人交往,心眼实,口齿也不伶俐,到了外边人生地不熟的,我是担心他受屈。”说着他叹了一口气,“走就走吧,这也算是一条路。”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看着陈全的样子,胡来顺急忙说,“出去的又不是阿财一个人,都是乡亲,有事大家互相帮着点,不就得啦。再说,你总不能跟着孩子一辈子吧。让他出去见见世面,闯荡一番,对今后为人处事也有好处。”说着,胡来顺从兜里拿出一块大洋,“老哥,按规矩,孩子走了,我得给家里两块大洋。另外这一块,就算打扰你的,给老嫂子做身衣服。”

陈全推辞了一阵,终于还是收下了。

借着陈全装钱的机会,胡来顺向小三子使了个眼色。

小三子端起酒坛给陈全倒了一杯,说:“大伯,还有一件事求你老人家。”

“都是自家人,还求什么,有什么事尽管讲。”陈全说。

“是这样,大伯。胡老板想多招一些人,可他谁也不认识。我呢,出去几年了,又年轻。所以,想请你给联络联络村里的人。一个村去的人多了,阿财也不孤单。乡里乡亲的,人多了也是个帮衬。”小三子说。

“行,我就给胡老板跑跑腿。”陈全很痛快地答应了,“不为我自己,也图为乡亲们谋一条生路嘛。”

陈全虽说家道中落,总算还有一座破败的院子和二亩薄地,比起村里那些住着土坯垒墙、茅草盖顶的房子和完全靠租种别人田地过活的赤贫人家,可就强多了。他为人厚道,平时,经常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周围的邻居。再加上承袭家传,识文断字,谁家有红白喜事坐账房,逢年过节写对联都少不了他。有时闲来无事谈古论今,也比那些扁担横在地上不知道是一字的村民们见解深。这一切,就使得陈全人缘极好。说起话来,也颇为亲朋好友四邻八舍信赖。

吃过饭,陈全就去了周围的几户邻居家,给胡来顺联络愿意到外国做工的人。

其实,广州来人招工的消息,像雨后的秋风一样,早已在村落里刮了一遍又一遍。有不少人想报名,但对估摸不透、前途未卜的事情,他们不敢贸然决定。陈全的联络,使那些人下了决心。是啊,陈全的日子比咱们好过,都准备让儿子出去了,咱还怕什么呢?就这样在家里熬下去,到了断顿的时候,不也得逃荒要饭吗?话又说回来,天下荒年,到处都是穷人,去哪里要?还是陈全说得有道理,出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还真能发财。退一步讲,就算发不了财,总不至于比现在的日子还苦吧。

于是,陈全家里的人骤然多了起来。询问情况的,报名的,还有小三子少年时的伙伴来找他聊天的,几乎要踏烂了门槛。这种人来人往、自觉自愿想去海外做工的场面,胡来顺从事贩人行当以来还从没有遇到过。看来,到石桥村和把陈全家作为落脚点,这一步真是走对了。

屋里的人越来越多,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大多数只好站在院子里,胡来顺干脆让小三子把桌子搬到屋外。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不断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开始,胡来顺还能时不时回答几句,小三子也能在旁边帮帮腔。到后来,就半句话也插不上了,他们只好静静地听着。

问题终于提完了,人群慢慢安静下来。胡来顺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用很诚恳的语气说:“各位乡亲,我叫胡来顺。干招工这行已经有些年头了,经过我的手出去的也不算太少。不瞒各位,我干这一行没有别的想法。咱老百姓日子过得太苦,又遇到灾荒年,我下雨天来到咱石桥村,就是想给大伙儿谋条好的出路。这次去的地方是南洋,离广州不远,坐船十天半月就能到。去那里的中国人很多,有不少人都发了大财。好多人都不想回来了。为啥?日子好过呗。这次去的人和以前的一样,都是挖金矿。有的人担心挣不下钱,你们想想,坐在金子堆上还能没有钱?还有,外国的钱一块顶中国的两块,耐花。挣得多花得少,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啊。当然,这也是凭力气吃饭挣钱呢!所以,想出去的人,你尽管放心地走。干上几年,带着钱回来盖房子买地就是了。”

“胡老板,我们要是出去,得干几年才能回来?”有人问道。

“按契约规定是八年,时间一到,如果愿意回来的话就会回来,绝对不会久留你。”胡来顺肯定地说。

“八年?”问话的人啧啧了一声,“年头可不短呀。”

“不长。”旁边的小三子赶紧接过来说,“外国的算法和咱中国不一样,他们一年只有六个月。这么算下来,才四年,一晃就过去了。”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动机,小三子言不由衷地说了这句可笑的假话。人们居然听不出破绽来。

胡来顺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小三子一眼。

“我们没有路费,怎么办?”又有人问。

“路费大家放心。吃饭、睡觉、坐船,这几样都有人管,都不用你们花钱。”胡来顺说,“愿意走的,我这里每人先发给两块大洋,算是零花用。这钱是白给,不用还。到了澳门,还要和大伙儿写文书,订契约。另外,每人还要发三身新衣服。大家想想,要是干别的,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

胡老板说得对,现如今,这样的好事真是没地方去找。不仅什么都管,还先发钱和衣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原先犹豫不决、想看一看的人都下了决心。小三子跟前挤满了人,一个个大声报着名字,唯恐把自己落下。

热闹的场面持续了好长时间,院子里时不时还荡起一阵阵呵呵的笑声。遇到喜事的年轻人是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悦心情的。登记完的人拿着两块大洋心满意足地走了。院子里只剩下胡来顺、小三子、陈家父子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胡来顺记得他刚才已经登记过,名字和这个村名一样,叫石桥。

“胡老板,我想问问。”石桥走到胡来顺跟前,说,“你们招工要不要女人?”

“不要。”胡来顺果断地说。

石桥脸上顿时露出一副失望的神色,停了好一会儿,他低声对小三子说:“要是这样,我就不去了。”

“这位兄弟,哪能轻易说不去!”胡来顺唯恐少了一个人,急忙说,“你好好想一想,放着好事不干,家里的穷日子你还没过够呀。”说完,他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只见石桥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膝盖和肩膀处都打着补丁。不过,浑身上下倒是挺干净。他个子匀称,黑红的脸膛有些消瘦,面相看上去很和善。

尽管不愿意放过石桥,胡来顺却真的不想要女人。如果这批人是往南洋去的,他就连女人一块招收了。那里的洋人愿意让中国女人过去,他们希望中国人在南洋生儿育女,以此不断增加干活的人。但这次去的是秘鲁。据他知道的情况,不论是秘鲁,还是古巴、智利,几十年来,往那些美洲国家去了至少有三十万中国人,没有一个女人。以至胡来顺有时和同行议论起来,都有些愤愤然。美洲的洋鬼子真他妈的惨无人道,不通人性。男人需要女人这天经地义,谁也离不了谁的事情,他们竟然不管不顾,连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了。

胡来顺想了想,最终打消了不要女人的念头。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眼睁睁地放跑一个到了手的男人。先带到广州去吧,如果罗杰尔不让女人跟着走,就在广州给她找个人家。能挣几个算几个,放羊拾柴,捎带的事。

“兄弟。”胡来顺叫住正要往门外走的石桥,问:“女人多大了?”

“二十八岁。”石桥转过身,停住脚步说。

“叫啥名字?”

“杨兰草。”

旁边的陈全和陈玉财一开始还不知道石桥问话的意思,听到这个名字后,两个人都禁不住吃了一惊。

“石桥哥,你这不是说的嫂子吗?”陈玉财问。

“是呀。”石桥很平静地说。

“石桥,你想让兰草也跟着出去?”陈全跟着问。

“不出去咋办。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日子怎么过?”石桥的话仍然很平静,但平静中给人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石桥哥,嫂子一个女人家,她出去能行吗?”陈玉财说。

“女人也得活命,谁叫咱穷呢。”石桥的话变得沉重起来。

“石桥兄弟,把人领来看看吧。”胡来顺催促说。

石桥答应一声,走了。小三子问玉财是怎么回事。

“你走后第二年,石桥娶的兰草。”陈全告诉小三子,“去年夏天,他们的儿子被毒蛇咬了,就没有救过来。石桥家两三辈子了,都是靠租种别人的大田过日子。现在,又遇到这样的年成,也是没法子,才不得不走这条路。”

说话间,石桥领着老婆来了。

杨兰草一副高挑身材,虽是庄户人家,但看上去眉目清秀,细皮嫩肉,蛋圆形的脸庞白白净净。她叫了陈全一声大叔,便远远地站到了一边。

“胡老板,这就是。”石桥对胡来顺说,又叫老婆过来。

杨兰草站着没有动,胡来顺也不强求。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行,就这样定了,过两天你们一起跟着走。”说完,给了石桥两块大洋。

石桥和杨兰草走了,陈全也叫上陈玉财干活去了。胡来顺和小三子回到屋里,数了数登记的人,一共有三十八个。

“胡爷,这次的事,办得挺顺当。”小三子说。

“顺就好,小三子,这里边也有你的功劳。”胡来顺笑着说,“咱们再待上一两天,看看别的村里还有没有人来。”

“我听你的,胡爷。”小三子说,“不过,明天我得到我爹娘的坟上去看看,以后啥时候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

“去吧,算你小子有孝心,没忘本。”胡来顺说,“给你两块大洋,买些纸和香,到了坟上多烧点。”

“胡爷,我替我爹娘谢谢你了。”小三子说。

胡来顺没有吭声,他按报名的人数算了算账。心想,我这里挺顺,也不知胡大和胡二干得怎么样,能弄到多少人。

钱送到知府衙门之后,被抓去的人当时就全都放了回来。看着他们耷拉着头、神情沮丧、落水狗一般的模样,平常很少发脾气的胡二就感到火气不打一处来。他真想把这些人骂个狗血喷头,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胡二坐在自家厅堂的椅子上,胡大在他的斜对面。回来的八个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呈半圆形围在他们周围。

胡大虽然跟胡来顺干的时间比胡二长,但他头脑简单,遇事没有胡二机敏、灵活,只会干现成的。所以,胡来顺不在的时候,家里主事的就是胡二。

“阿保,你说说,你们到底干了什么蠢事,怎么会让衙门抓进去?”胡二对蹲在地上的一个胖胖的小个子说。

“二哥,是这样。”阿保站起来,往胡二跟前走了几步,“那天,我们在衙门前碰到一个小子,看样子像是乡下人。我们想把他弄回来。前几天胡爷不是正为弄不够人发愁吗?可我们刚一上手,那小子就叫起来。还没走几步,围上来一伙看热闹的。也他妈的真不凑巧,正在这时,知府刚好回衙门,后边还跟着一伙兵丁。就这样,把我们抓进去了。”

“那乡下小子呢?”胡大问。

“知府问了几句,就把他放了。”阿保说。

“真是一群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胡二狠狠瞪了阿保一眼,“你们的脑袋都长到脚后跟上去了,心眼让狗吃了。不看时辰,也不看地点,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到衙门前抢人。是觉得大牢里边舒服,还是活腻歪了,想找死啊。你们知道不知道,就是官府不追究,老百姓也会把你们打成肉饼的啊!”

“二哥,都怪我们,没把事情办好,还让你破了财。”阿保放低了声音,脸上还露出一副愧疚的神色。

胡二没有理阿保,继续说:“给你们讲了多少次,诓死人不偿命。不管是来硬的还是软的,都要分清时机、地点,有时候还要掌握分寸,你们就是不听,就是满不在乎。你们看看胡爷,干了几十年了,失过手没有?”

“我们怎么能跟胡爷比呀。胡爷经得多、见得广,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我们连给胡爷提鞋都跟不上趟。”阿保说,“二哥,你不要说了,我们保证以后干得利利索索。”

“老二,算了吧,人放回来就是好事。”胡大在旁边劝了一句,接着又教训几个垂头丧气的手下人:“往后大伙儿都长点心眼,该用手的时候就用手,不该用手的就用嘴。我们都是吃这碗饭的,不要自己把自己的碗砸了。”

胡大的话使气氛缓和了一些,胡二却仍感到火气难平。此刻,这股火气倒不是因为手下人,而是他想起了钱。罗杰尔这条老狐狸,如果好好和郭松谈谈,钱完全可以不用出,但这个鬼佬偏要充大头地一口答应了。说起来轻巧,反正不用他掏腰包。奶奶地,自己花钱给罗杰尔在官府里买了个人情。

“老二,别的不说了。给弟兄们安排一下,大伙儿好及早动手。”胡大说。

面前的几个人已恢复了一些活气,胡二也觉得不宜再多说气话。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道:“刚才的事就算过去了,今后谁也不准再提。现在就你们八个人,分成两拨。”他用手一指,“阿保,你们四个一拨,跟着我。许有根,你们四个跟着老大,至于怎么干,回头再说。”

胡二说完,胡大叫起几个人准备出门,胡二叮咛了一句:“今天弄到的人,不要在广州过夜,要连夜送到澳门去。”

胡大“嗯”了一声,带着四个人走了。

剩下的人围着胡二坐下来,催促他赶快安排。

胡二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人,说:“今天我们不到远处,目标就是给药铺刘掌柜盖房的那些人。听说他们是从北边山里来的,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这事就好办了。你们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

“明白。”阿保说,别人跟着点了点头。

“明白就行,天黑以前准备好一辆车,要带篷子的,最少能装七八个人。马就不用找了,把我的这匹和老大的那匹套上。记住,还有袋子,别忘了拿上。”说到这里,胡二停了一下,“关键是下一步,吃饭的时候,无论如何得把那伙人弄到酒店里去。阿保,你有没有办法?”

阿保叫刘保,这时刘保想了想,说:“这事好办,二哥,你放心吧。”

“好,这事就交给你了,我在船上等你们。”胡二说着给了刘保五块大洋,“一定要办好,要是弄砸了,回来我饶不了你。”

回去准备了一番,天刚黑的时候,刘保他们一副乡下人穿戴,背着铺盖卷,到了刘掌柜盖房的工地。

工地上堆满砖瓦、石灰、木料,干活的人正要收工。刘保拦住一个刚从墙上下来的人问:“老哥,我们想在这里找点活干,行不行?”

那人边搓手上的泥灰,边打量着刘保说:“这事我管不了,你得问掌柜的。”

“刘掌柜不在,下乡收药材去了。”旁边一个小伙子说。

“那就得问我们头儿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得了主。”那个人指着站在不远处的一个穿着整洁,大约有五十岁的高个子,“就是他,你问问去。”说完,又喊了一声:“头儿,有人找你。”

刘保走到头跟前,看样子,他像是领着这伙人干活的。

“什么事?”头儿问刘保。

刘保把要求干活的事说了一遍,又解释说:“是这样,师傅。城北也有一家盖房子的,我们已经说好了在那里干,可是得等天晴了才能动工。所以想在这里先干两天。就两天。”他伸出两个指头比画了一下,同时,脸上露出一副讨好的笑意。

“我们这里的人手够用了,你们到别处去看看吧。”头儿不想要人,毫无表情地说完,转身就要走。

“师傅,你听我说。”刘保急忙拦住头,用央求的口气说,“我们在你这里干活,不要工钱,只管饭就行。”

听到对方的话,头儿有些动心,停住了刚迈出的步子。他们盖房子是包工,工钱是固定的,每人一份,但饭归房主人管。工钱有数,吃饭无底。现在有人愿意给自己干活,吃主人家的饭,倒是好事。他看看刘保胖胖的身材,像是干活的料,其他三个也都是年轻力壮。想了想,问:“你们是哪儿的?”

“东北边,增城的。”刘保说,“家里没有收成,活不下去了,出来混碗饭吃。我们这会儿也是只顾自己,连妻儿老小也管不了了。”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起来,说完,还吸了吸鼻子。

“都一样,这年头,家家都一样。”头儿的口气里有了一些同情的味道,他停了一下,对刘保说:“你们留下吧。那边要是开不了工,多干几天也行。”

“师傅,谢谢你了。”刘保鞠躬似的点了点头,接着,转过身对跟着自己的三个人说:“都过来见见师傅。”

“不用了,过两天自然就熟了。”头儿说完,招呼正在干活的人:“大伙儿洗手吧,歇一歇就准备吃饭。”

刘保暗暗数了数,工地上有近二十个人,二十来岁的有十多个。

“师傅。”刘保对头儿说道,“初次见面,又素不相识,你就把我们留下了。刚才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请你们喝酒,算是见面礼。也借机和大伙儿认识认识,明天干起活来方便些。请师傅赏脸。”刘保的态度十分恳切。

头儿眼睛亮了一下,毫不客气地说:“行。”但很快又露出为难的神色,“要是都走了,掌柜家做的饭谁吃,剩下也不好看。”他想了想,“这样吧,少去几个人。你们是干小工的,就叫上几个年轻后生一块去。”

这正合刘保的心意。他压抑住心中的高兴,说:“师傅,时间不早了,现在就走吧。我谁也不认识,人还得你老来定。”

头儿叫了八个年轻人,大概都是平时干活勤快的。只听他说了一句:“谁好好干就给谁酒喝。”

刘保领着人转了半条街,最后走进一家离建房工地很远,又在一条小巷里的酒店。坐下之后,头儿想起一件事:“你看我这脑子,该把住处给你们安排好嘛,还让你们背着行李出来啦。”

“不要紧不要紧,这东西轻飘飘的,喝完酒再背回去。”刘保说完,又问头儿:“师傅,你老人家爱吃什么?”

“大伙儿都不富裕,随便吃点就行。”头儿说。其他人也跟着说:“随便,随便。”

“那好,就听师傅的。”刘保说完,叫过来店伙计吩咐道:“先上几样凉菜,等酒喝得差不多了,再要热的。”接着,他又叫自己手下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瞎眼,跟我上里边看看,有什么好酒,取两坛来。”

“哪能喝那么多。”头儿说,“一坛就够了,不敢多破费!”

“不够不够,十多个人还不喝两坛酒。”刘保说。

不一会儿,刘保和瞎眼一人抱出一坛酒。刘保刚要给头儿倒,一看酒杯,说:“这杯子太小,哪能喝出味道。伙计,拿几个大杯来。”

店伙计换掉桌上的小杯,盖房的人一看,都说杯子太大。其中一个长着两颗虎牙的小伙子嚷嚷道:“这杯子,喝两下就该躺倒了。”

“喝就要喝个痛快,躺倒不要紧,正好美美地睡一晚上,明天干活更有精神。”刘保笑着说。

几个人不吭声了,刘保从自己抱来的坛子里给头儿倒了一杯,满脸真诚地说:“师傅,你心肠好,非亲非故的,在我们有难处的时候帮了我们。我先敬你一杯。”

“不客气。”头儿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刘保又转向那八个人:“各位兄弟,初次见面,这杯算是见面酒。”他给每人倒了满满一杯,又让瞎眼从他抱的那个坛里给自己的人倒上。

满座的人同时端起酒杯,虎牙对刘保说:“兄弟,刚见面,我们就沾你的光了,真不好意思。”说完,把杯子在刘保面前举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接着,又把杯子倒过来,底朝天让刘保看了看。

其他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好样的。”刘保拍了拍虎牙的肩膀,“怎么称呼你?”

“韩山河。”虎牙说。

“人豪爽,名字也响亮。”刘保说,“吃菜吃菜,大家吃菜。”

“小老弟,我还没有问你的大号。叫什么名字?”头儿夹起一筷子菜,刚送到嘴边,又停下来问刘保。

“庄户人哪有什么大号,往后,你叫我阿狗就行了。”刘保说着,又给几个人倒满酒,“师傅,各位兄弟,明天我们就要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干活当中有差错和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多指点。来,再干了这杯。”

谁也没有犹豫,端起杯子喝了个精光。

放下杯子,又说笑了几句,刘保问头:“师傅,你要什么热菜?”

“要、要一、要一盘——”头儿忽然觉得自己的舌头僵硬、麻木起来,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他努力想把话说完,舌头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他抬起头,无神的目光直直地看了刘保一眼,终于支撑不住地一下子趴在桌子上。

“师傅的酒量也太小了,才喝了这么一点就醉了。”刘保笑了笑,回头一看,那八个人也齐刷刷地变得人事不省了。

刘保得意地朝瞎眼他们瞥了一眼,这时,店伙计过来问要不要上热菜。

“人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要什么菜。结账。”刘保说完,吩咐瞎眼:“把他们抬上车,送回去。”

结完账,刘保走出店门,八个年轻人已被抬上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瞎眼问:“还要不要那个头儿?”

刘保想了想,说:“算啦,年纪太大,出去也干不了什么。再说,人家也算帮过咱一回,放他一马。”

“用不用装袋子?”瞎眼又问。

“装上装上,万一醒过来怎么办。”刘保说。

瞎眼取出准备好的袋子,把八个昏睡不醒的人分别装了进去。

马车一溜烟朝珠江边奔去。坐在车里,瞎眼谈起刚才的情景,佩服地说:“刘哥,还真有你的,我在跟前都没有看见你是怎么放进去的。”

“放进去啥?”旁边的同伙问。

“蒙汗药。”瞎眼轻蔑地用一只眼斜了一下问话者,“听这话,就知道你小子没见过世面。刘哥真神,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把药放到坛子里去了。”

“那咱们怎么没醉?”同伙问。

“真他妈的傻蛋。”瞎眼说完,和其他人呵呵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珠江边。胡二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刘保就抱怨:“怎么搞的,用了这么长时间。”

“这还慢呀,二哥,我们饭都没吃成。你问他们,别看是乡下人,不上钩,让我们费了不少事。”刘保说。

“弄来几个?”胡二问。

“八个。”刘保说着,用手比画了一下,“个个都是年轻力壮的。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我们嫌年纪大,没有带。”

“你怎么越来越不会办事了。”胡二不满意地说,“害怕钱多了咬手是不是?五十多岁大什么,又不是给咱们干活,带过来就是钱。”说着,掀开车篷布朝里看了看,“抬到船上去。”

布袋里如同死了一般的人被抬到了船上,胡二叫刘保和瞎眼跟着自己上了船,让别的人把马车送回去。“走吧。”他对刘保说。

这艘看上去很普通的船,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顺流而下。向着出海口,向着澳门方向急驶而去了……

澳门的这个巴腊坑不是华怡洋行地下室那样的小房间,也不是临时搭建的寮棚或围栏。这里原先是堆放货物的仓库,很大,能容纳一千多人。由于苦力贸易和“猪仔”贸易的繁荣,也由于澳门是唯一可以让这些人光明正大出海的地方,所以,被拐贩来的人便大批地集中到了这个弹丸之地。这一来,使得澳门原先大大小小的巴腊坑人满为患,很不够用。当局便把这个废旧的仓库改作巴腊坑,拐子手往里边存放一个人,要向当局交纳两澳元钱的租金。

胡二的船在天亮之前赶到了澳门,这时,布袋里的人已经完全醒了。他们拼命挣扎,闷声闷气地叫喊、谩骂,但不起任何作用。上岸之后,胡二雇了一辆车,很快把他们送进了巴腊坑。

以往,在这个巴腊坑里关的人,每一批当中都要被分别运到不同的地方。为了上船的时候容易区别,人贩子要在每个人的胸前或耳朵后边打上不同的外国字母的烙印。如C代表古巴,P代表秘鲁,S代表夏威夷,等等。这一次,因为全部都是运往秘鲁的,便省去了这一道程序。胡二以前也多次干过打烙印的活儿,但那并不是他们分内应该做的。按照这一行的规矩,把人送进巴腊坑,就等于把货物交给了买主或买主的代理人。

交了人,胡二从看门的葡萄牙人手里接过一张收条,上面写着:今收到胡二先生送来的苦力八名,1864年9月22日,西斯科。

他把收条装进口袋里,便和刘保、瞎眼离开了巴腊坑。

此次来澳门的事情全都结束,剩下的就是回广州后向罗杰尔要钱了。

吃过饭,三个人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澳门的街道铺的是光溜溜的鹅卵石,往远处望去,有点像巡抚衙门大门上那一排排的铁钉盖。看上去圆滚滚的一片,但踩在脚底下却很舒服。

“阿保,”胡二想起一件事,“你们最近就不要回去了。这一段时间,官府对咱们盯得很紧。你们在澳门住几天,正好广州那边也没什么事了。”

刘保一听,便明白了胡二的意思。自从沿海一带开埠通商以来,虽说准许老百姓出国做工,但那指的是自愿,而且要经官府同意。强迫拐骗是违禁行为,朝廷有严厉的惩办刑律,一旦官府认真追究,就是死罪。所以,平常没活儿干的时候,他们这类人有许多都住在澳门。这里是外国人说了算,朝廷根本管不着。

“好吧,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正好回去看看。”刘保点点头。他家在澳门西南边的一个小村里,三年前跑到澳门混饭吃时结识了胡二。

“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瞎眼说,“要不,阿保,我也跟你到乡下跑一趟。”

刘保想了想,说:“行,就带着你小子。”

三个人又约定好什么时候在广州见面,刚要分手,一辆两轮马车在他们身旁停住了,车上的人叫了声:“胡二——”

胡二扭头一看,是罗杰尔。“罗杰尔先生,我正要回广州找你呢。”他说。

“找我?是不是又有人被抓走了?”罗杰尔说着下了车。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可不想再出一次冤枉钱。”胡二走到罗杰尔跟前,从兜里取出葡萄牙人写的收条:“这个给你。”

罗杰尔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眼,明白了胡二的意思。“你先拿着,等你父亲回来我们一块结算,怎么样?”他说。

“也行吧。”胡二说,“那我们就走了。”

“等等,胡二先生,还有一件事。”罗杰尔拦住胡二,“你知道,每一个到海外的苦力,都应该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可现在,许多人还没有这种想法。我想,你能帮助他们建立起这个愿望。”

“罗杰尔先生,你应该清楚,按照惯例,这不是我们干的事。”胡二说。

“我当然明白。”罗杰尔说,“不过,对于这件事,我会另外付给你报酬的。”

“好吧。”听说要付给报酬,胡二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罗杰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今天到澳门,他是专程找加尔维斯的。巴腊坑里的活,原计划在这里找人干,没想到遇上了胡二。于是,他临时决定让胡二把这件事给办了。这样,比在澳门要少花许多费用。

同加尔维斯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罗杰尔刚准备上车,又觉得该向胡二表示点什么,以便使他办事时能尽心尽力。

“胡二先生,那八个人的钱,不必等你父亲回来了,现在就付给你。按照我们的协议,每个人二十块钱,八个人是一百六十块。来,给你。”

胡二接过钱,把收条给了罗杰尔。

罗杰尔把收条撕成碎块,放在手上轻轻一吹,纸片像凋谢了的紫荆花一样散落在大街上。然后,他匆匆赶往加尔维斯的住处。

加尔维斯住在秘鲁领事馆里。从秘鲁到中国,漫长的太平洋航行使他感到非常单调和乏味。到澳门以后,他想轻松几天,便把船上的事务全部交给大副布恩迪亚,自己住进了领事馆。

罗杰尔进去的时候,加尔维斯正在客厅里同领事蒂松聊天。

“你好,我亲爱的朋友,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了。”看见罗杰尔走进屋子,加尔维斯站起来热情地说。

“对不起,我在路上处理了一件有关苦力的事务,耽误了时间。请你原谅,加尔维斯先生。”

“没关系,没关系。”加尔维斯说着,准备给罗杰尔和蒂松互相做介绍,只见罗杰尔走到蒂松面前说:“你好,领事阁下。”

“你好,罗杰尔先生。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欢迎你的到来。”蒂松站起来,伸手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嘴上留两撇小胡子,同因为瘸腿而矮了许多的罗杰尔形成鲜明的对比。

“看样子,你们很熟悉。”加尔维斯说。

“领事阁下是移民签证的办理人,没有他的批准,我同贵国的生意就一件也做不成,你想想,我们能不熟悉吗?”罗杰尔说。

加尔维斯“唔”了一声。

坐下之后,罗杰尔端起侍者送来的咖啡喝了一口,他先向蒂松点了点头,然后对加尔维斯说:“我此次来,是想对苦力的价格进行重新商定。加尔维斯先生,我想,这个话题,你也一定很感兴趣。”

“是的,朋友。我确实很感兴趣。”加尔维斯说,“不过,难道你认为,卡内瓦罗公司付给你的钱还少吗?”

罗杰尔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加尔维斯先生,也许你不知道,在澳门,现在的行情,每个苦力的价格是三十块大洋。”

对于苦力的价格,加尔维斯心里很清楚。每个人二十块大洋,是卡内瓦罗公司的另一艘承运船“海盗”号船长上一次来中国时同罗杰尔商定的。这次,公司规定最高不能超过三十块,他当然不会轻易按这个数给对方。

“罗杰尔先生,你说得很正确。”加尔维斯说,“但按照实际情况,在这个落后的国家里,买一名贫困的中国苦力,二十块大洋是富富有余的。”

“那是以前的事了,加尔维斯先生。”罗杰尔显得有些急躁起来,“现在的货源非常紧张,在广州附近,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我们要到外地,要去那些路途遥远的偏僻村庄。这样,每招募一个苦力,都要花比以前多几倍的费用。”

“那么,你要的数目是多少?”加尔维斯问。

“三十块。”罗杰尔很干脆地说。

“这不可能,罗杰尔先生。”加尔维斯的话也很果断。

“既然如此,加尔维斯先生。”罗杰尔耸耸肩,摊开两手,“对你所需要的苦力,我无法保证按期如数提供,‘科拉’号也可能要推迟启航的时间。”

加尔维斯的脸色不像刚才那样平静了,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过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一直没有开口的蒂松。

蒂松看出了加尔维斯的意思,他是想让自己说话,在中间做调解,以缓和快要形成的僵局。也真难为他了。第一次来中国,如果和罗杰尔达不成协议,短短几天,再到哪里去找代理人呢。

作为领事,蒂松希望秘鲁商人的每一次苦力贸易都能够成功。这不仅是出于对国家的责任感,更重要的是,他掌握着批准苦力进口的权力。每批准一个人,苦力贩运公司付给他一块大洋的报酬,这样下来,收入显然要比他的薪水高出许多。

蒂松看了看面前都沉着脸的两个人,知道到了自己起作用的时候了。他把椅子向前移了一下,说:“两位先生,你们不能达成谅解的根本原因,是没有认识到你们有着共同的利益。失掉对方就是失掉了自己,在生意行里,这是一个众所共知的道理。你们为什么不能互相做一点让步呢?”说着,他站起来,走到自己的同胞面前:“加尔维斯先生,谁都知道,贩运苦力有着惊人的利润。卡内瓦罗公司不应该计较一笔小小的收入,不应该因小失大。他们把金钱放进保险柜的时候,也应该想到,让他们在中国的代理人享受数钞票的喜悦。对不对?”

加尔维斯点了点头:“完全正确,领事先生。”

“罗杰尔先生,”蒂松又走到英国人面前,“我有一个问题,假如有一袋面包和一袋种子,你会选择其中的哪一个呢?”不等罗杰尔回答,他接着说:“我想,你要的一定是种子喽,这是聪明人的唯一选择。因为它能带来更长久的利益。罗杰尔先生,不知道你的见解是否和我一样?”

“领事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之间不存在分歧。”罗杰尔说。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罗杰尔先生。由于美国的南北战争,那里的农产品极度缺乏,大多数都要依赖进口。在这种情况下,秘鲁的棉花价格正在直线上升。那些种植园主们正等着有更多的苦力,以增加棉花的产量。所以,你和加尔维斯先生的交易绝不会仅仅是一次。”蒂松说。

“当然,领事阁下,长期贸易是我的愿望。”罗杰尔说。他不想告诉蒂松自己只准备再干最后一次的打算。

“好啦,先生们,你们的分歧不存在了。”蒂松说,“作为中间人,我提议确定一个中间数,每个苦力的价格为二十五块大洋,怎么样?”

两个人各自算了算账,表示同意。

“那么,就这样定了。”蒂松说。

客厅里恢复了平和友好的气氛,三个人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从苦力贸易、清朝政府的无能和腐败到大英帝国的强盛和繁荣;从秘鲁独立到需要开垦的大片荒地和需要繁荣的大片庄园,以及黑奴贩运、海上生意等等无一不包,谈得兴致勃勃。

“加尔维斯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罗杰尔说,“在苦力贸易中,你们为什么不要中国女人呢?”

“哈哈。”加尔维斯笑了起来,“你的问题很有意思,罗杰尔先生。不过,作为长期从事人口贸易的老手,这个问题太幼稚了。其实,不用我说,道理也很明白。苦力的职责就是劳动,劳动能够忘掉一切,女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呢?假如你在鸟粪场上劳动一天,你一定会有切身的体会。”

“你很会说话,加尔维斯先生。”罗杰尔笑了笑,“我不了解鸟粪场的事情,不过,提到这一点,我不能不告诉你。有些中国人听到过苦力在秘鲁的情况,他们不愿意到地狱般的鸟粪场去做工。”

“什么?”加尔维斯顿时露出一副诧异的神色,“罗杰尔先生,难道你认为,苦力也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吗?”

“真是荒唐的想法。”蒂松说,“不去鸟粪场做工,他们想干什么,总不会想去当秘鲁国的部长或总统吧?”

“当然不会。”罗杰尔戏谑地笑过说,“不过,我要提醒二位,如果他们的想法像瘟疫般蔓延开来,其他的苦力就会打消出国的念头。”

“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加尔维斯问。

“最好在契约中加以说明。中国人很看重契约,他们认为,写在纸上的东西就是信誉的保证。”在中国住了多年的罗杰尔很是了解中国老百姓的处世哲学了,他很道行地这样说。

加尔维斯想了想,问蒂松:“领事先生,你的意思呢?”

“罗杰尔先生很了解中国人,他的提议完全正确。”蒂松说。

“好吧,那就这样办。”加尔维斯说。

又聊了几句,罗杰尔起身向两个人告辞。他要赶回广州,一是等待胡来顺的消息,二是还要安排人把地下室里的苦力运到澳门去。

吃过早饭,小三子要到父母的坟上去。玉财娘临时给他准备了一些供品,陈全让儿子陪着小三子一块去看看。

村外的一切仍然是那样熟悉。只不过,由于水灾,现实比小三子记忆中的景象荒凉和颓败了许多。

可能在广州那样的大地方待了四五年的缘故吧,见识得多了,这时候眼中的故乡显得卑琐了许多,破败的房屋和荒凉的田野让小三子的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他想起了小时候和伙伴们在这片土地上玩耍的情景。那时候,虽然也很穷,但他们少不更事,没有忧虑。对于大人们的唉声叹气,只是偶尔用不解的目光望上一眼。

日子过得真快呀!他看了看旁边的陈玉财,当年的伙伴们都已长大成人了。

“可惜,这次回来,没能见着海平。”小三子说。儿时最要好的朋友中缺了一个,让他感到遗憾。

“海平走的时候,说过几天就回来,可能是那边活儿太忙吧。”陈玉财说,“反正他一个人,无牵无挂,走多久也没人管”。

“阿福大伯呢?”小三子问。

“死了,前年死的。”陈玉财说。

回来之后,只顾忙着和胡来顺招工了,对离开村子这几年中的事情,特别是对洪海平的情况,小三子也没有多问。洪海平原来不是石桥村的人,他是被孤身一个人的阿福大伯从集上领回来的。那时他七八岁,同小三子后来的经历一样,到处讨吃要饭。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不知道家在何处,只记得是从一个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领回来之后,阿福大伯就收养了他。没想到,阿福大伯早早就死了。

小三子沉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同陈玉财回忆起儿童时代的事情。走着说着,很快到了父母的坟地。

坟墓在一个土崖的下边,土崖是一个凹字形。除了一条窄窄的小道外,其他地方毫无出路。这一片风水确实不好。可是,他家地无一垄,又没钱买坟地,风水不好又能怎么样,只能将父母埋在这块巴掌大的荒地上。

小三子想,等将来有了钱,一定要将父母的坟迁到一块风水好的地方。

好几年没有来过这里,雨淋水冲使坟堆几乎和地面一样平了。加上遍野的荒草,小三子一时竟没有找见坟头。他心中涌起一股悲凉,挤了挤有些发涩的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搞清地方。

“阿财,你替我往坟上添些土。”小三子对陈玉财说着,自己在坟前摆上供品,又点着香插在地上。这一切做完了,他从陈玉财手中接过铁锨,把坟头垒成一个大大的圆包。然后,跪下来点着纸,陈玉财也跟着跪到他旁边。

小三子很想对父母说几句话,一时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连着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对着坟头默默望了一会儿,才用低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阿爸,阿妈——,儿子下次回来,一定要风风光光地重新安葬你二老。”说完,他扛起铁锨,对陈玉财喊了一声“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坟地。

路上,小三子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着头往前走,显得很沉闷。

看见他的样子,陈玉财问道:“小三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阿财,像我们这些人,父母死了都没有一块像样的地方安身。你说,不混出个人样能行吗?”小三子表情很严肃。

陈玉财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和小三子虽然是好朋友,但因家境不同,并且父母也健在,所以,他没有这方面的切身感受。

“小三子,你不是说外国能挣大钱吗?你怎么不去?”陈玉财问。

听到陈玉财的问话,小三子一时语塞了。虽然经常跟着胡来顺招工,但对于自己去做工这件事,他却从来没认真想过。外国的情形,他的确一点都不知道,也没有见过出洋做工回来的人。招工时说的那些,一是围着胡来顺的话转,二是他自己的想象。也许,外国真的好挣钱。不然,怎么洋人都那么阔气呢?

小三子想混出个名堂,但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哪一步。他原先的想法是跟着胡来顺干一些时间,等有了钱之后再干别的。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陈玉财这么一说,他还真有些动心。其实,在石桥村住下来后,他就隐隐约约产生了这种出国外闯一闯的心思,只是没有和胡来顺坐下来好好谈过,真想去的话,还得征求他们的意见呢。

“走吧,小三子,我们一起到外国去。”陈玉财说。

小三子想了想,说:“我回去跟胡爷商量一下。”

不一会儿,回到家里,有一个人和陈全在屋里坐着。陈玉财一看,回头喊道:“小三子,你看这是谁。”

小三子放下铁锨,走进屋,陈全对面的人站了起来。

“海平!”小三子惊喜地叫了一声。

对方也同样惊喜地叫了声:“小三子!”

“刚才我还和阿财说起你,这次回来恐怕见不着了,没想到你突然回来了。”小三子拉着洪海平的手,仔细打量着四年不见的朋友。

陈全想让年轻人在一起多聊一会儿,便出去了。

洪海平长得很高,足足比小三子高出一个头来。脸上白白净净,高高的鼻梁,黑亮的眼睛里透出一团和善。小三子记得,小时候,他的性格就像他的面容,和人交往从不争强好胜,对谁都很友好。

“海平,除了个子,别的你倒没多大变化。”小三子说。

“你可是变了不少。”洪海平笑着说,“是不是省城里日子好过的原因?”

“好啥。不过比村里强一些。”小三子说,“你到外边干什么活儿?”

“也没啥可干的,给别人烧木炭,挣不了几个钱,只能混碗饭吃。”

“海平,小三子这次回来就是招工的。”陈玉财说。

“刚才我听你阿爸说了,还同胡老板谈了一会儿。”洪海平说。

“你去不去?”陈玉财问。

“去,胡老板已经给我登记了。反正就我自己,走到哪里都一样。”洪海平停了一下,“不过,我打算带一个人。”

“干活儿认识的?”陈玉财问。

洪海平点点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一个女的,叫吕秋雁,今年十八岁。不瞒你们,我要娶她。”

“胡爷同意了没有?”小三子问,“他可是不想要女人。”

“答应了。”洪海平说,“说起来,秋雁也挺苦的。母亲死得早,父亲给她找了个后妈。后妈一开始就待她不好,自己生了个儿子后,更不好了。就是没有招工这档事,我俩还商量着要到别处去呢。”

“行,有你的。连媳妇也混上了。”小三子说。

“哎,成了亲才能算数呢。你这几年咋样?”

“就那么回事,跟着胡老板落个肚子圆。别的都不行。”

“小三子,我看,咱们一块出去做工吧。”洪海平说,“到了外国,人生地不熟。人多了,有什么事我们也好互相照应。”

陈玉财听了,说:“刚才我还和他谈起这件事,要是咱们三个能一起去就好了。小三子,走吧。”

“走就走。”小三子很干脆地说,“不过,我还是得跟胡爷商量一下。”

“你自己的事,怎么还跟别人商量?”洪海平不明白地问。

“不管怎样,我总算跟他老人家干了一场。况且,当初也是胡爷收留了我,还是听听他的意见。”小三子说。

“对,做人总得有情义。”洪海平说,“你们先商量,过一会儿我就去叫秋雁。明天一大早赶回来。”

“胡老板对你说啥时候走?”小三子问。

“明天。”

三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儿各自的见闻,便分开了。

回到屋里,小三子对胡来顺讲了讲去坟上的情况后,便说起自己也想出去做工。

“什么?”胡来顺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突然瞪了一下。小三子又用肯定的语气说了一遍,他才相信这是真的。

说实话,胡来顺并不同意小三子的决定。这不仅是因为相处了几年,毕竟有了一些感情。更主要的是,对做工的人到了国外的情况,他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不愿意让小三子遭那份罪,说不定还得抛尸异乡。但是,这些,他不能对小三子讲白了,否则,石桥村的几十号人就带不走了。再说,在人头生意这一行里边,有些话不能讲出口,有些事也不能说白了,只能自己去观察,去揣摩。凭小三子的机灵劲,跟自己干上一年半载,他会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可能还会成为行里的好手。可现在,这孩子居然等不及了。

胡来顺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向小三子:“小三子,这件事,你可得想好啊,后悔药是买不到的。”他的声音和目光都同平常有些不一样。

小三子也感觉到了胡来顺神态的变化,他认为这是胡爷不想让自己走的原因。刹那间,他的心里涌起一股留恋之情,甚至还产生了一些犹豫。不过,一想到少年时的朋友,能和他们一起去闯世界,犹豫很快就消失了。

“胡爷,你老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等我挣了钱回来,一定好好报答你老人家。”这时的小三子有些动情。

“那是以后的事了。以后,谁会碰到什么事,会走到哪一步,现在还说不定呢。也许,等不到你回来,我就离开人世了。不过,你有这份心意,也不枉我收留了你一场。”胡来顺声音沉沉地说,“小三子,有些事情办不好,是要后悔一辈子的。你要走,我也不能强留。现在离启程还有几天,你再仔细想一想。到时候要是改变了主意,就留下来继续跟我干。”

不管胡来顺怎样婉转地劝说,小三子还是铁了心。自己原先就是要饭的,从石桥村要到了广州,大不了再从中国要到外国去。

就在胡二派刘保到盖房工地的同一时间里,胡大带着许有根几个人,乘船在珠江上游荡。

雨后初晴,顺珠江而下,一直到江口外都是风平浪静。胡大他们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理想的目标。所遇见的船,不是太大,无法靠近下手。就是太小,只有一个老头子划着,在寻找鱼虾什么的,不值得下手。

太阳快沉到西边的海岸边去了,胡大还是一无所获。真他妈的不走运。说不定老二已经把人弄到手了,自己还在这里瞎转悠。按理说,下了这么多天雨,平常那些运货的船应该趁着晴天出来了。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一条也他妈的没有。胡大最希望的,就是出现那一类的船。船不太大,容易靠近,也容易上去。上边人不多,容易下手,也容易得手。刚出来的时候,胡大还信心十足,蛮有把握,觉得很快就能弄回去几个。可现在看样子,好像是没什么指望了。

胡大立在船头,朝远处又望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种风平浪静下的流水声熟悉地置入他的耳中。这会儿,再朝远处看一眼,甚至连一条船也不见了。再在这里转下去,也是空耗时辰。他对许有根说:“阿根,还是回去吧。水上看来不行了,到岸上去转转。”

许有根长得清瘦,个子细高细高,被人叫作麻秆阿根。听到胡大的话,他说了句:“大哥,早就该换地方了。”便吩咐掉转船头。

逆流而上,船慢了许多。胡大一看这情形,急了。他眉头紧皱,对划船的大声说道:“你们能不能使点劲?照这样子,回去就是瞪破了眼睛,也他妈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还到哪里去找人?”

“大家都加把劲,别的人也过来帮一把。”许有根跟着说,“事情早办完早交差。不然,今天晚上谁也别想睡觉。”

船的速度稍微快了一些。

出师不利,胡大心里很烦躁。他望着江面,想着到哪里去弄人。雨后的江水,除了岸边有些地方还算清亮外,整条江都比以前浑浊了许多。虽然无风无浪,水中仍时不时地卷起一个个漩涡。一团又一团沾着白沫的枯枝烂草顺流而下,在船头的碰撞中贴着船边打个转,又很快漂走了。

“大哥,你看。”又向前行了一段,许有根向胡大喊了一句。

顺着许有根手指的方向,胡大看见靠近岸边的一湾浅水中有一只小船。

“划过去。”胡大说。

船迅速向那边靠近,快到跟前才看清,那条小船上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和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小船在那片不大的水域中缓缓漂动。船上的人说说笑笑,显得很开心,也很悠闲。看样子,像是在水上消遣。

他妈的,天无绝人之路,正发愁呢,货倒来啦!胡大狠狠地想着。

胡大使了个眼色,划桨的人用足了劲。顿时,船向对面直冲过去。那几个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哐”的一声,顷刻间,小船被撞翻了。

落水者在水里拼命地挣扎,胡大得意地看着面前的猎物,等他们的力气耗得差不多了,才让人把四个人拉到自己的船上。

年纪大的看上去身体很瘦弱,刚一上船,他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水,便冲胡大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老子就是成心害你,怎么着。”胡大眉毛一横,吼了一句。又转过脸告诉许有根:“先捆起来。”

许有根一伙人有的拿着绳子,有的拿着口袋,全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几个孩子看着眼前的情景,其中一个小一点的吓得哭了起来。

“哭什么,再哭把你们扔到江里。”许有根一边捆绳子一边恶狠狠地骂。

“你们要干什么,凭什么捆人?”年纪大的见绳子已经搭到自己后背上,使劲反抗了几下,但不起任何作用。“我是王举人家的先生。”他大声说,“他们是我的学生。这里边有王举人的儿子,他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们。”

王举人是河南地的大户人家,也算是一方名绅,且与知府有交往。教书先生抬出他,想使自己和弟子免遭厄运。

胡大却不吃这一套,他满脸露出轻蔑的神色:“别用王举人吓唬老子,老子谁也不怕,皇上来了老子也不怕。”

许有根打好教书先生身上的绳子结,说:“既然知书达理,就最好老实点。这样,你和这些孩子也少受点苦。”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教书先生问。

“干什么?”胡大拉过一条口袋坐在上面,“老子是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告诉你,要送你们去海外做工。”

“不去,我不去外国。”教书先生叫喊起来,“这些孩子更不能去,他们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家。”

“这事是你说了算呢,还是我说了算?”胡大冷笑一声,歪着头问。

教书先生不吭声了。他明白,不管怎么努力,这场厄运是难逃过去了。

教书先生名叫辛怀礼,四十一岁,中过秀才,坐馆王举人家私塾授学。连着下了十几天雨,今天,看着天色不错,就把一直闷在家里的弟子们带出来开开心,不料却遇上了这档子事。拐子手的行径他听说过不少,看来,这伙人是不会放过自己,只好听天由命了。可是,这几个孩子,他得想办法把他们救回去。

太阳沉到了西山头的后边,江面上不时划过一阵凉风。辛怀礼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他想活动活动,但手脚都捆得很紧,根本站不起来。他转过脸看了看三个弟子,湿漉漉的衣服粘在他们身上,再加上被绳子捆着,几个人已缩成一团,正用求救的目光望着他。

“大哥,把人送到哪里?”许有根问胡大。

“先回去,吃点饭。”胡大说。

辛怀礼认定被称为大哥的是这伙人的头目。他把头转向胡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想,还是先叫了一声:“兄弟。”

猎物到手,胡大的心情特别好,听见辛怀礼叫他,他甚至还对教书先生笑了一下:“这位先生,事还挺多。说吧。”

“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辛怀礼说,“这几个孩子在家娇生惯养,年纪又小,出去也干不了什么活。你把他们放回去吧,我跟着你们走。”

“你的主意倒挺不错。”胡大撇了一下嘴角,很干脆地说,“不行。”

“他们都还是孩子。”辛怀礼喊了起来。

“孩子怎么啦!你从娘胎里出来就是大人?你不也是从孩子长大的?”胡大不耐烦了,说完,转身走到一边。

辛怀礼彻底无望了,他无可奈何地看着面前的学生。几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哪里经过这种事情,他们听也没听说过。辛怀礼和胡大的对话使他们隐隐约约意识到再也回不去了,顿时,哭声和要回家的叫喊声响成一片。

对这种场面,胡大见得多了。他没有理睬辛怀礼,毫无表情地对许有根说:“阿根,把他们装到口袋里。”

无论几个孩子怎样拼命挣扎,还是被塞进了口袋。原先很响亮的哭喊声变成了沉闷的呜咽。

天色渐渐黑下来,船靠岸的时候,周围已变成模模糊糊的一片。许有根解开辛怀礼腿上的绳子叫他自己走,又让三个同伙扛起口袋里的人。

“先送到罗杰尔那里去。”胡大说。

“大哥,”许有根说,“到华怡洋行还有十来里路,我们又扛着人,是不是想法子找辆车,这样也快一点。”

“你是不是怕人不知道。”胡大在昏暗中瞪了许有根一眼,“先扛着,到了人少的地方再把他们放出来,让他们自己走。”

从珠江边到华怡商行,开始时的一段路,两旁住户多。再往前走,大约有五里长的地方没有人家。平时,到了晚上,更是行人稀少。上了这段路,胡大叫把扛着的人放下来歇一会儿。刚坐下,隐隐约约看见有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

几乎没有思考,胡大脑子里便起了一个念头。他低声对许有根说了一句“看,送上来的货。”便扔下装人的口袋,让所有的人都藏到路边的树丛中。

过来的两个人,一个名叫郑永祥,三十八岁,是大夫。另一个叫崔诚信,三十岁,做小买卖的。郑永祥下午去城里买药,又看了两个病人,因而回家晚了。在路上,正好碰见同村的崔诚信。此刻,他们正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只顾赶路,不留神脚下。走着走着,崔诚信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三个口袋横放在路当中。他踢了踢,口袋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声。是人。他暗暗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赶忙叫住郑永祥,蹲下来想看个究竟。黑暗中,摸索着找到捆袋口的绳子,为防不测,又四下望了望,没发现周围有什么异常。他们刚要解开绳子,便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两人想站起来,但是,已经晚了。没等他们直起腰,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棍子。连哼也没有哼一声,郑永祥和崔诚信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晕死过去了。紧接着,一根绳子捆到身上,嘴里也被塞了团破布。

尽管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个大概情形,但这一切,还是让在不远处的辛怀礼惊呆了。以前,他也听说过拐子手劫人时打闷棍的事,但那毕竟是听说。现在,活生生的事实就出现在面前。这伙人的动作真是又快捷又利索。没有人说话,甚至连手势也不见一个,谁该做什么完全像是预先订好的。如果不是经常干这类事,配合绝不会如此默契。

“大哥,这两个人怎么办?”许有根问。

“把几个小孩放出来,让他们自己走。这两个,咱们轮流扛。”意外的收获,使胡大心里十分高兴。“你们已经扛了一会儿,也累了,这次我先扛一个。”

在口袋里闷到现在的孩子们总算畅畅快快地出了几口气。但是,眼前黑乎乎一片,既分不清东南西北,又不知身在何处的情景,使他们心中涌起一阵恐惧。王举人的儿子王江先哭了起来,紧接着,另外两个也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先生。

辛怀礼故意不说话。他明知不大可能,却仍然心存侥幸,希望弟子的哭声更大一些,以便能把人招引过来。

胡大刚才的好心情被破坏了,他把孩子们训斥了一通,又对辛怀礼说:“教书的,让你的弟子老实点。不然,他们的皮肉就要受苦了。”

辛怀礼知道,对方的话绝不是吓唬,这些拐子手什么事也干得出来。他赶忙安慰了弟子一番,才使他们安静下来。

胡大正要去扛郑永祥,一低头,闻到从脚边的袋子里散发出一股药味。“原来是个郎中。”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把药袋挂到辛怀礼的脖子上。“教书的,把这个带上,也许你们以后用得着。”接着,又叫许有根看了看路上还有没有丢下的东西,一行人才开始拖拖拉拉地向前走。

十一

刘保的家在澳门西南部的平沙村,靠近海边,走水路不到半天行程。胡二回广州的第二天,刘保带着瞎眼搭上了一条途经平沙村的船。

这是一条既载人又载货的船,刚从香港返回来,正在澳门等着装货。乘客不少,上船之后,刘保碰见一个熟人,也是平沙村的,叫刘宗仁。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他和瞎眼在船头找了块地方坐了下来。

等了好一会儿,船还没有开动的迹象。刘保有些着急,想去问问船主什么时候才能走,这时,刘宗仁来到他们旁边。

刘宗仁和刘保年龄差不多,中等个子,浓眉大眼,吊在背后的辫子又粗又长。小时候刘保和他常在一起玩耍,知道他为人诚实,也很憨厚。只是有些胆小,从不惹是生非。近年来,刘保不在村里。他们见面很少,也没有任何交往。

“刘保,好久不见了,你这是干什么去?”刘宗仁问。

“回家看看,有一段时间没回去了。”刘保说。

“你阿爸前几天还说起你呢。”刘宗仁说着,把头向瞎眼摆了一下,“这是——”

“钟阿强,和我在一起给人做工的。”刘保眼皮都没眨一下,“这几天没活儿干了,跟我到村里转转。”

“做工好啊。”刘宗仁露出一副羡慕的神色,“不受累,也比在村里好挣钱。”

“好什么呀,照样吃苦受累。”瞎眼说,“还得时时看别人的眼色。”

“总比做水里的营生和侍弄田地强吧,那才叫累人呢。”刘宗仁说。他在家里不仅种稻,还要养蚝,活儿很辛苦。平沙村一带养蚝的人很多。年景不好,价钱卖不上去,有时还不好出手。

瞎眼不作声了。他是在广州长大的,对乡下的事知道得不多。

刘保等得不耐烦了:“这船怎么还不开,再等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早着哪。”刘宗仁说,“今天货多,有的东西还没拉到码头这边来。”

“要知道这样,今天就不走了。”刘保烦躁地说。

“等着吧,反正也没事,到天黑回去正好睡觉。”刘宗仁说。

刘保站起来朝码头那边望了望,确实如刘宗仁所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只得又返身坐下来。

“宗仁,你干什么去了?”为了打发这难耐的时光,刘保没话找话地说。

“往香港送点蚝。咱们那边不好卖,现在都往香港送。”

“就你一个人?”刘保又问。

“往常都是我父亲去,村里昨天有人出殡,他帮忙去了,让我跑一趟。”刘宗仁说,“正好我也在家里待闷了,出来转一转。”

“是该出来转转,老住在村里什么也不知道。”刘保附和着,“香港的洋人最近怎么样?”以前,他经常到香港去玩,对那里的情形很熟悉。近半年多来,一直跟着胡二在广州和澳门为苦力的事忙碌,没机会再去。

刘宗仁不经常去香港,对刘保问的怎么样不明白指的什么。他泛泛地说:“就那样吧。不过,好像洋人比以前多了。”

刘保想,广州都被英国人管了三年了,香港还能少吗?他没有和刘宗仁谈这些,随口问:“没找几个地方好好玩玩?”

“也没什么好玩的。”刘宗仁说,“就是昨天晚上到番摊馆去撞了撞运气。”

番摊馆是乡下人对赌馆的叫法。听刘宗仁一说,刘保有了一点兴趣:“手气还行吧?听人说,经常不赌的人总会赢钱。”

“嗨,别提了。”刘宗仁摇摇头,“昨天离开家时,我父亲给了我三十元(港币),是邻居让买鸦片的。到了番摊馆,我想用三十元做本钱,赢一些回去。谁知,最后反而输进去十块,鸦片也没给人买。现在我正发愁,回去怎么交代。”

听到刘宗仁的话,刘保心中一动。他职业性地看了瞎眼一眼,他很快用表情向瞎眼做了个暗示,瞎眼的那只眼窝里立刻道出了一片光亮,他当然立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往刘宗仁身边挪了挪,用安慰的口气说:“输了怕什么,再想法赚回来就是了。看样子你不常进番摊馆,其实,只要摸着窍门,那里翻本是很容易的。”

刘宗仁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看瞎眼:“哪有那么容易?”

“宗仁,阿强说得没错。”刘保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进番摊馆和做买卖是一个道理,有赔就有赚。你想想,要是不赚钱,那么多人跑进去干什么?他们总不会是专门为了往那里送钱吧?”

刘宗仁听了,觉得有道理。昨天晚上,他就看见过赢了钱的。“这么说,我要再去一次,也许就能赚回来?”

“没问题。头回输,二回赢。”刘保肯定地说,同时,他还拍了拍胸脯,“要是赚不回来,缺多少我给你补上。”

“不行。”刘宗仁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我不想去了,万一再输进去,连这二十元也没有了。我又没有来钱的门路,怎么还人家呢?”

“你怎么光惦记输呢。”刘保很有耐性地开导刘宗仁,“我也常进番摊馆,就从没想过输。万一你要再赢二十元呢。”

刘宗仁没有说话,他在想着要不要再去一次番摊馆。去了,也许还能赢回来。如果不去,可就真的输了。

“兄弟,听刘哥的话没错。”瞎眼说,“他是番摊馆的常客,对这个行道精得很。只要听骰子落地的声音,不用看,他就知道哪个点朝上,哪个点朝下。这一次你跟上他,保你只赢不输。”

“阿强净吹牛,别听他的。”刘保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宗仁,我是为你着想。你想一想,鸦片没买到,总得给人家退钱吧。回到村里,你到哪儿去弄十元钱。番摊馆不愿意去就算了,反正也不干我的事。”

刘保这么一说,刘宗仁又动心了:“保哥,我不是不想赢回来。可明天是我父亲送蚝,我去不了香港啦。咱们村里又没有番摊馆。”

“你怎么榆木脑袋。”刘保说,“我们现在就在澳门,澳门到处都是番摊馆,为啥还要专挑远路到香港去。”

一听刘保说到澳门,刘宗仁又摇头又摆手:“不去不去,我不去澳门。”他虽然路过不少次,但从来没下船在澳门停留过。

刘保觉得很奇怪:“澳门怎么啦?又不是十八层地狱,让你上刀山,下油锅。这不上了码头就是吗?”

“不去不去。”刘宗仁很认真地说,“听人讲,澳门的拐子手很多。他们会用种种办法把人弄到外国。要是遇到拐子手,不要说赢钱,恐怕连人也没有了。”

听到这话,刘保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宗仁,你怎么这样说话。咱们是同村,又是本家,从小在一起长大,我父亲还在村里,难道我会骗你不成?算啦,好心操不得,前边的话只当我没说。”

刘保一番话说得刘宗仁脸色发红,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色。他想辩白几句,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来。

“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瞎眼在一旁开了腔,“你还看不出来?刘哥是为你好,乡里乡亲的,是想帮你一把。你怎么能想到拐骗呢?难道我和刘哥都是拐子手?其实,拐子手的事都是别人瞎说呢,夸张呢。我和刘哥一直住在澳门,不都好好的嘛。”

瞎眼的话让刘宗仁又转了念头。如果不到澳门,那十元钱肯定就白白扔掉了。回到村里,还真没有办法退还给邻居。如果去了呢?钟阿强说得也有道理,澳门也不可能到处都是拐子手。何况,自己一个大活人,倘若真的遇见那类人,死活不跟他们走就是了。再说,刘保和自己是一个村的,从小一起长大,也不可能骗自己。要是他真的骗人,以后回到村里就没法做人啦。想来想去,刘宗仁决定还是到澳门。即使在番摊馆赚不到钱,跟着刘保给人做几天工也行。

这样翻来覆去想过后,刘宗仁的心里就有了一个主意。

“保哥,”刘宗仁的脸上的红色还没有褪尽,他叫了一声,喃喃地说,“刚才是我多心,现在我听你的,到澳门吧。”

刘保心里一阵高兴,但表面上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宗仁,你错了。不是听我的,是你自己的事自己拿的主意。”

“对对,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刘宗仁连忙说。

“你早这样不就得了,何必费那么多口舌。”瞎眼说着站起来,“刘哥,这么一来,你也回不去了。”

“为了宗仁能把钱赚回来,我就迟回几天也没啥关系。”刘保也站起来,刚要下船,他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宗仁,咱们到菩萨跟前起个誓。”

“不用了,保哥。”刘宗仁说,“我信得过你。”

“不行,你跟我走。”刘保说着,把刘宗仁拉到船上供奉的菩萨像前。他跪下来,双手合拢发誓道:“我带刘宗仁到澳门,是为了帮他赚回十元钱。倘使我拐骗他,或者让别人拐骗,不是被水溺死,天打雷轰,回不得家乡,便是以后生下儿子没有屁眼儿或干脆今生今世断子绝孙。”

这一下,刘宗仁对刘保完全相信了。起完誓,他们相跟着下了船,踏上了码头。

“保哥,真不好意思。为了帮我,你连家也回不成了。”刘宗仁感激地说。

“不用客气,谁让咱们是同村,又是同一个刘姓呢,咱们三百年前是一家啊!”刘保感慨地说。

走了不多久,到了一所有高大围墙的房子前。刘保敲了敲门,出来一个驼背的老头儿。只听刘保说道:“何伯,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要在这里住几天。”老头儿什么话也没说,便让他们进了院子。

院子里很清静,看不到一个人。刘保把刘宗仁领进一间屋子,屋子里放着三张床,有被褥。刘保说:“宗仁,白天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出去察看一遍,看看哪个赌馆来钱容易,等天黑了咱们再去。晚上赌馆里人多,人多了就显得混乱,乱了才好做手脚。你就在这儿等着,吃饭的时候会有人给你送过来。”

刘保和瞎眼走后,刘宗仁倒头便睡。他昨晚在番摊馆里混到快天亮,困得很。所以,这一倒下就睡到了半下午。起来之后,他眼睁睁地盼着刘保和瞎眼,但一直到天黑,又到了半夜,也没见着他们的影子。

也许是还没看好去哪个番摊馆吧。刘宗仁想。

第二天,刘保和瞎眼相跟着来了。

一见面,刘宗仁就是一副抱怨的口气:“保哥,你让我好等啊。”

刘保满脸对不起刘宗仁的样子,抱歉地说:“昨天,正好一户人家有急活儿要做,我和阿强都去了,忙了整整一天。晚上又跑了几个地方,看了看赌馆的情形,所以才没有过来,让你等急了。”

“看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去?”刘宗仁着急地问。

刘保停了一下,才慢慢说:“真不凑巧。前几天,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歹人,专门找赌馆闹事。这不,有的赌馆都不开门了。就是开门的,也没有多少人。唉——”说完,他还叹了一口气。

“兄弟,这都是你运气不好。”瞎眼说。

“那怎么办?保哥。”刘宗仁看着刘保,“要不,我跟着你们做几天工吧?只要挣够十元钱我就回去。”

“不行,这边的活儿不像村里那样,有力气就行。你哪一行也不懂,干不了。并且,靠做工挣够钱,得多长时间呀。”刘保停了一下,想了想,又说,“宗仁,别着急,我倒有个法子,能让你赚到三十元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干。”

“什么法子?”刘宗仁急忙问。

“这几天,有许多人准备到安南去做工。安南,你知道不知道?”刘保说。

“知道。”刘宗仁说

“去的人每人先给三十元钱,阿强也想去。”刘保接着说,“可他一只眼睛看不见,招工的肯定不会要,检查的时候也肯定过不了关。他想让你顶替一下,只要替他上了船,招工的三十元钱就归你了。”

“是让我去安南?”刘宗仁问。

“不是。”刘保耐心地说,同时压低了声音,“只是让你顶替他过检查那一关,上了船以后他就去把你换下来。”

刘宗仁一时没有吭声,瞎眼一看,急忙说:“宗仁兄,求你帮帮忙吧。我实在想去安南做工,可这不争气的眼睛害得我船也上不去。你这次帮了我,有刘哥作证,以后挣了钱,我一定报答你。”他的态度和口气都十分诚恳。

刘宗仁有些犹豫,他决定不下来这三十元钱该挣不该挣。

瞎眼看出了刘宗仁的心情,换了一副央求的口气:“宗仁兄,咱兄弟能认识,是缘分。我一辈子就求你这一次。要不,我给你磕个头吧。”说着就要下跪。

“不敢不敢。”刘宗仁急忙拉住瞎眼,脱口说,“行,我答应你。”

“谢谢你了。”瞎眼显得很感激,“等我上船以后,把三十元钱给你。”

“宗仁,既然你答应了阿强,有些事我给你交代一下。”刘保说,“去了招工的地方,你要自称名字叫钟阿强,年纪二十岁,是从东港来的,情愿出去做工。如果说不情愿,招工的会把你关到土牢里,还要送到香港吃三年官司。那我可就没办法了。另外,你不要和别人攀谈。要是让人知道了你是冒名顶替的,也要吃官司。记住了吧?”

“记住了。”刘宗仁说。

“那就好。”刘保把脸转向瞎眼,“阿强,我给你说清楚,开船那天,你一定要把宗仁换回来。”他停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起来,话也成了恶声恶气,“记住,要是不去,我非扒下你的皮不可。”

“刘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们交往这么长时间,在啥事情上失过信呢?”瞎眼神情严肃地说着,伸出大拇指比画了一下,“我钟阿强也是堂堂正正五尺高的男子汉,哪能说话不算数!”

“好,一言为定。我就算是中间人,给你们作保。”刘保的嗓音高出了几分。

不多一会儿,刘保和瞎眼把刘宗仁送进了巴腊坑。进门以后,刘宗仁对瞎眼叮咛了一句:“阿强,我等着你,到时候你可一定得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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