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昨晚山上很安静,大人。平日里倒是有些流浪汉和地痞在那儿出没,一到晚上他们便躲进树林里逃避巡夜衙役的追捕。这是住在山顶上的唯一缺憾。有时候我可以听见他们在路边吵闹,但山上的宅子都造了高墙,所以对这些人我们也就不闻不问了。”
“也许可以问问你的仆役们是否听到些什么,王掌柜。或许争吵发生在你宅子后面的林子里。”
“大人,我敢断定他们不会比我知道得更多。昨晚我一直都在家,我的仆役们也没人出门,您倒是可以问问住在我隔壁的冷掌柜,他晚上常有应酬。”
“还有谁住在那儿?”
“这个时节没有其他人了。山顶上还有另外三幢宅子,分属京城里的几个富商,但只有三伏天他们才来这里避暑,平日里房子都空着。”
“有劳你了,王掌柜。若不介意,烦请你去停尸房中认具尸体,看看是否曾在哪儿见过他。”
药材商欠了欠身退出去后,陶干说道:“死者也许是在城里的小酒肆或是小客栈中被杀的。”
狄公摇了摇头。“果真如你所说,凶手定会将尸体藏于地下或扔入枯井中,不会冒险将尸体带出城去,因为那样的话,他们必会惊动衙门。”狄公自袖中取出戒指交给陶干,“带上这个,到城中的当铺去打听打听。至于其他的公事,我会处理的。”
他朝陶干笑了笑,便开始处理手中的公文。直至中午,他只被打扰过一次,那是衙役进来禀报说,王掌柜声称从未见过死者。
晌午时分,狄公由仆役们伺候着吃了一碗粥和一碟小菜。品茗时,他的思绪不禁又飘到了那个被杀的流浪汉身上。尽管有大量事实指明这是一起帮会谋杀案,但狄公却总觉得此事另有因由。有一种直觉,那便是他认为死者并非流浪汉,而是一个性情倔强的体面人。但狄公并不想让陶干知道自己的想法。陶干成为他的手下才十个月,狄公不想削弱他的积极性,虽然单凭直觉断案并不高明。
狄公开始处理另外一些公文,其中有关于邻县江北私运案的全部资料。四天前,官兵们发现有三个人想要将两个大箱子偷运过两县的界河,这三人一看见官兵便逃窜到树林里去了。官兵们在两个大箱子里找到大量的金粉和银粉,还有樟脑、水银及名贵的高丽参,这些都是需要缴纳高额过路税的货品。这事发生在江北,狄公的同僚、江北的县令受命调查此事;但他缺少得力助手,所以求助于狄公。狄公令自己的亲信洪参军和马荣、乔泰去江北调查此事,毕竟那些私运者可能已经逃到了汉源地界。不过,他们已在界河桥上设立了哨卡。
狄公取出江北的地图,仔细研究。据报,马荣和乔泰派官兵们搜查了树林并询问了周围的农家,却一无所获。此事十分棘手,因为朝廷对与私运有关的事十分重视。州府已差人送来标有“十万火急”字样的短信催促此事;因为就私运货物的数量和价值而言,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私运,一定有一个强大的组织在幕后指使此事,而且州府的信中还提到他们怀疑京城中的某个高官可能是该组织的头目。三个私运者是关键人物,他们可以指认出主谋。如果捉不到主谋,私运仍将继续。
狄公为自己沏了杯茶。
此刻陶干在集市里已是又累又气。市场里散发着腐臭的味道,而陶干至少已拜访了六家当铺和一些小金铺,甚至还去了一些名声不好的小客栈和酒馆,但没人见过这枚戒指,也没人听说昨晚发生过帮会斗殴的事件。
他来到孔庙前,那里拥挤的人群令他寸步难行,他只好坐到个卖油饼的小摊前。揉着酸痛的双腿,他意识到这是狄公第一次令他单独办案;之前,他一直与马荣和乔泰协同办案,这次总算有了证明自己本事的机会。
“也许我真的缺少像他们那样的体力和经验,可至少我懂的一点也不少。”
“大爷,这个位子是用来做生意的,可不是给你歇脚用的。”卖饼的小贩嚷嚷道,“再说你那张马脸也吓跑了主顾。”
陶干瞪了他一眼,掏出五个铜板买了五张油饼,这就是他的午餐了。陶干向来节俭。他一面吃饼,一面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王掌柜的药房那儿,药房的门面看上去不差。药房的隔壁有幢灰色的石房子,门楣上挂着一块“冷氏当铺”的招牌。
“流浪汉不可能光顾这么高级的店铺。”陶干自言自语道,“不过既然来了,我最好进去看一看,还可以顺便问问冷掌柜是否在山上看到些什么。”他站起身,用力挤出人群。
当铺里约有十几个衣着讲究的顾客站在高高的柜台前正与伙计们谈生意。柜台后,一个胖子坐在账台里拨弄着算盘,他着一件宽大的灰色长袍,戴了一顶方帽。陶干的手伸进袖子并取出一张红色名刺交与身边的一个伙计,名刺上书“甘陶,古玩商”,名刺的一角写有地址,那是京城古玩商云集的一条街。陶干在以往的诈骗生涯中有许多这样的名刺,但自从他追随狄公后还没有使用过它们。
柜台后的胖子看过伙计递过来的名刺后,满脸堆笑地走过来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大爷?”
“冷掌柜,有点私事想请你帮忙。一个家伙想卖给我一枚戒指,卖价是市值的三分之一,我怀疑是赃物,想请你帮我看看是否有人来当过它。”
说话间他已将戒指自袖中取出并置于柜台上。
冷掌柜脸色骤变。
“没见过。”他断然答道,“从没见过。”这时他看到一个尖嘴猴腮的伙计在偷听,便大声喝道:“没你的事!”转而又对陶干说,“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甘掌柜。”说罢就又坐回账台那儿去了。刚才在一旁偷听的那个伙计对陶干使了个眼色,用下巴朝门口那儿仰了仰,于是陶干便走出门去,坐在王掌柜药铺前的石阶上等。只见药铺中几个伙计正在用铡刀切人参,切得又快又薄;另外两个伙计在分拣蜘蛛和蜈蚣,用这些东西泡的酒是很好的止咳药。
那个伙计不一会儿便赶了来并坐在了他身边:“那蠢货没认出你来。”他扬扬自得地笑道,“可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你。我在衙门那儿见过你,你和那些衙役们在一起。”
“说正经的。”陶干催促他。
“那我就告诉你,那个老家伙在骗人,他见过你的那枚戒指。他拿到过那戒指,就站在柜台那儿。”
“他会不会忘记了?”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两天前,一个漂亮娘们带来这枚戒指,我走上前去问她是不是来当东西,我们掌柜却一把把我推开。他总爱和年纪轻的娘们搭讪,这个老色鬼!我留心他们的动静,但听不出什么。后来那个娘们拿着戒指跑了。”
“那个女子长什么样?”
“绝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我起誓。她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破衣裳,像个厨房里帮忙的丫鬟。可老天爷在上,我要是有钱,肯定要用上这样的丫鬟,她真是个漂亮的妞儿。我们掌柜是个大骗子,私下里干了多少坏事呀,还偷税。”
“你是不是挺恨你们掌柜的?”
“你真该知道他是怎么对我们的。他和他那个自以为是的儿子一天到晚盯着我们,生怕我们偷了他们的银钱。要是官府每天能给我十个铜板,我就向你们提供他逃税的证据。至于我刚才说的那些,怎么也值二十五个铜子吧……”
“听你这么说,不出几年你也会成为个只会拨算盘的恶棍了。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会找你,滚吧!”
失望的伙计回当铺去了。陶干偷偷地跟着他。回到当铺,陶干神气活现地召来冷掌柜,并出示了官府的公文,厉声道:“看来你得跟我到衙门走一趟了,冷掌柜。我们大人要见你。不,没必要更衣,你的灰色长袍已经很得体了。快点,我没时间等上一整天。”
他们乘着冷掌柜舒适的轿子来到了狄公官邸。
陶干让典当商在大堂上稍候片刻,冷掌柜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开始用他的绸扇不停地扇着。当陶干前来叫他时,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焦虑地问道。
陶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嗯,”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谈些公务。不过我很庆幸没被你骗了。”
典当商被陶干带入狄公的书房,他一见到狄公便跪下来磕头。
“不必拘礼,冷掌柜。”狄公冷冷地说道,“坐下来且听我说。你必须从实招来,不然本县将拘捕你。说,昨晚你在哪儿?”
“老天,我一直担心这个!”典当商大叫道,“全都怪我喝了两杯,大人!我起誓,我的老朋友楚掌柜昨晚邀我去喝两杯,我最多就喝了两杯,可就醉了;但我的手脚还听使唤。一定是那个老家伙来告我了,是不是?”
狄公点了点头,尽管他对典当商所说的一无所知。本来假如冷掌柜说自己昨晚一直待在家里,狄公就会问他昨晚山坡上是否有人争吵,并问他为什么要扯谎说自己没见过那枚戒指。现在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本县希望你亲口说出一切。”
“是,大人。昨晚我和楚掌柜分手后就让轿夫送我回山上,可当我们走到衙门后门时,一群小混混拦住了我们。按理说这种事我不应该参与,可我当时火冒三丈,便让轿夫放下轿子,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些小流氓。突然那个老要饭的出现了,他先踢了我的轿头,接着又骂我是暴君,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便下轿推了他一把,大人,就推了一下,他便跌倒了,躺在那儿就不动了。”
典当商掏出一块丝巾擦了擦满头的汗。
“他的头流血了吗?”狄公问道。
“流血?不可能,大人。他倒在烂泥上,当时我也没看得很清楚。由于那些小无赖又叫又嚷的,我只好重新上轿离开了那儿,但在山路上被冷风一吹,我害怕那老汉出事,便跳下轿子说我想单独走一会儿,于是轿夫们就先上山去了,我沿着山路往下走,走到刚才推人的地方,可……”
“为何不让轿夫抬你下山?”狄公问。
典当商显得十分不安。
“大人,您不知道现今这些下人们,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讹诈。要是那老汉真的摔坏了,我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走回原地,却发现他不见了,一个小贩告诉我,我们刚离开那个老汉就爬起来走了,还说那个老汉朝山上走去。”
“那接下来你做了些什么?”
“我?我雇了顶轿子,回家了。但这事令我倒胃口,快到家门口时,我觉得有点恶心。还好我遇见了王掌柜父子,他们刚散步回来,他儿子把我背进了家门。他儿子壮得像头牛,后来我就睡了。”
他又擦了擦汗,说:“我知道我不该丢下那老汉不管,大人。他一定来告我了,我愿意出银子给他,一定……”
狄公站起身。
“随我来,冷掌柜,来看样东西。”
陶干和大惑不解的典当商随狄公离开房间。在院子里,狄公令衙役带他们去停尸房,他们便被领进一间潮湿的,除了一张盖着芦苇席的木板床外空无一物的屋子里。
狄公掀开席子,问:“你,可见过此人?”
冷掌柜刚看了一眼尸体就失声叫道:“天哪!我杀了他,他死了!”
他跪了下来,开始号哭:“大人,饶了我,这是个意外,我发誓。”
“升堂之时会给你机会解释的。”狄公冷冷说道。
回到书房中,狄公令陶干落座,典当商却只能继续站着。狄公静静地审视了他一会儿,随即站起身来,自袖中取出戒指,问:“为何你声称从未见过此物?”
冷掌柜吃惊地看着那枚戒指,但并未被狄公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住:“我那时不知道这位大爷是衙门里的呀,大人。”他懊丧地答道,“否则我不会说谎的。这枚戒指令我想起件不愉快的事儿,我不想和陌生人谈这件事。”
“好,那么你说那姑娘是谁。”
冷掌柜耸耸肩。
“小的也不晓得,大人!她穿着寒酸,我见她缺了个小手指,像是帮派中人,不过长得可真标致。当时她把戒指放在柜台上,打听它的价值。这戒指的确值个好价钱,您也看得出来,至少值六十两银子,想收藏它的人也许肯出一百两银子。当时我对她说,若是典当,十两银子;若是卖,二十两银子。在商言商,尤其是你的主顾有这么好的货色时,您说不是吗?可那姑娘抢过戒指,说句‘不卖了’就跑了,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本县听说的可不尽然。说,你们还小声嘀咕些什么?”
冷掌柜陡然变色。
“那些伙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把我卖了。大人,您应该理解那种情形的,那是个外地来的漂亮姑娘,在城里无依无靠,我是怕她遇上歹人。”
狄公敲了敲书案。
“别顾左右而言他,从实招来,你那时说了些什么?”
“是,大人。”冷掌柜吓得全身发抖,“我说我和她也许可以在茶馆会面,我还摸了一把她的手让她明白我的意思。那姑娘一下子就气急了,说我若再骚扰她,她哥哥可就等在门外,说完她就跑了。”
“来人,将冷掌柜押入大牢,罪名是过失杀人。”
衙役上前将典当商带了出去。
“陶干,倒杯茶来。这可真是件蹊跷的事,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冷掌柜与那个伙计在描述那名女子时的不同之处没有。”
“大人,我也注意到了。”陶干急切地说,“那个伙计没提到他们之间的争吵,据他说他们只是小声交谈,因此我认为那女子接受了冷掌柜的提议。争吵一定是后来发生的,这也是冷掌柜杀死老汉的原因。”
狄公放下茶杯,身体靠在椅背上,说:“若如你所说,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呢?”
“冷掌柜的好色导致了那老汉的死。那个女子和她的兄长及那老汉同属一个帮派,那女子是个诱饵。冷掌柜一到约会地点,那女子就开始大喊大叫,说冷掌柜要侮辱她——这是个老把戏了。那女子的哥哥及老汉冲进屋内向他勒索,冷掌柜设法逃脱;但当他乘轿过桥时,老汉拦住了他并大吵一通。冷掌柜的轿夫们忙于应付那些小流氓,所以并未听见冷掌柜和那老汉争吵的内容。姓冷的后来推倒那老汉。大人,您认为呢?”
“合情合理,也符合冷掌柜的性格,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