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巷花楼众多,但烟雨楼却是其中最客似云来的一处,每个逛青楼的人都怀揣着不同的需要,有喜欢雅的,听曲品酒赏舞;也有喜欢俗的,谈笑纵情买欢;还有癖好乖戾的,龙阳、虐打之类,十八巷或明或暗的场子,能够满足几乎所有的需求。
但这些需求往往是不兼容的,雅的嫌俗的低劣,俗的嫌雅的虚伪,癖好乖戾的羞于人知,而且多在达官贵人间流行,故而常常有高端私密的暗场,隐于高墙大院之中,即使都是寻欢客,却也分三六九等,互相看不起那是常事,若是挤在一处,矛盾冲突不可避免,小事也就罢了,若是闹出人命,官府才不会花时间去调查,基本都是下狱解散完事儿。
因此,大部分青楼只集中于一样,卖笑的就卖笑,越给钱笑的越开;听曲的就听曲,除了演乐绝不轻易踏出房门;大家界限分明,互不侵犯,少些麻烦。烟雨楼是唯一一座雅俗并包还不惹人讨厌的,清雅的有,姑娘琴棋书画不让大家,烟雨楼的四大头牌闻莺、观琴、追云、栖凤,各以所长,名传八方;卖肉的生意却也不少做,艳名远播的姑娘到一夜天价的雏儿,唯一不做的是卖人头的生意,也不提供那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因为管理有方,从来没有出过人命官司,也没人敢上门闹事,故而,在整个十八巷声名远播,寻常难以望其项背。
对于慕容乾而言,家规森严,这种地方无异于虎狼之所,当敬而远之,从来不曾涉足,但如今他已身在其中,受人恩惠,无以为报,又有求对方告知冯清的消息,根本不由他做主,就算是虎穴,他也得入乡随俗,再图后效。
天色愈暗,四周全是歌舞丝竹、喧哗调笑之声,与慕容大宅入夜之后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慕容乾四顾茫然,周边全是盛开的桃花,艳丽异常,明明抬头就能望见开着窗的小楼,却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明明就只有几步的距离,偏偏一眨眼便换了方向位置,走到哪都是死角,饶是他向来性子沉静,昏睡多日,体力不支,几番探查无果,免不得渐渐焦躁起来。
木舜华也没想折磨他,她只是不喜欢他人随意闯入她的领地而已,那片桃林是她精心设计的一道机关,奇门遁甲、周易八卦,在她所习得的那些技艺里,不过是冰山一角,就像慕容乾掉下去的那个山洞,也是她师父的杰作,师命不可违,让她救她便只能救,只不过,过程这些不必细数罢了。
原本是不太瞧得上这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却偏偏一身病弱之像,不管从那个角度看,都不是值得师父青眼相看的人,至于她自己,身在欢场之中,虽然只是老板,未如挂牌的姑娘一般看尽男人嘴脸,却也是冷眼旁观,对寻常男人没什么好感的,慕容乾这样的,不知人间忧愁、世事艰辛的,也就更不在考虑之列,不过现在看来,至少这弱不禁风的世家公子还有一样入得眼,桃林中前路虽然不同,退路却是不加遮挡的,他要是断了往里冲的念头,转头就能到进来的月门口,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但偏偏他左冲右突,到后来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却还是硬挺着一直往前走,一丝回头的念头都没有。
别的不说,这份韧劲儿和犟脾气,倒是让人印象深刻。
桃林中,慕容乾依然在不折不挠的前进,不过是绕着前院在打转罢了,他能猜到这大概是某种机关,是主人不想让他进去,但冯清的下落他必须知道,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若是无人救治,恐怕不好,自己断了生念,便不顾他人性命,也实在不义。
虽然看不穿机关,慕容乾也还是知道要节省体力,尤其是在自己已经双腿发软的情况下,他随手折了几支桃花,放在脚下作为出发原点,以花枝的方向做标记,依次探察,这毕竟不是仙境鬼蜮,多花些时间总该能找到路子,他一边行动,一边抚慰自己渐渐焦躁的呼吸和心跳,累了便席地而坐,全无半点世家公子的清傲。
桃枝的方向换了不下几十处,眼前密密麻麻的树突然自动往两边推开,露出一条只供一人行的小道出来,头顶上枝叶繁茂,将天色完全遮蔽在外。
天已全黑,今夜月光明朗,奈何被花叶遮挡,看不见脚下的情况,慕容乾缩手缩脚的往前走了几步,终是心一横,这场景纵然诡异,但不管前头是什么,都比困在这林中强的多,当下不再迟疑,几步冲出了小道,在他一脚踏上楼前石阶的一瞬,身后的桃树悄然尽数合拢,暗夜中移身换形,已辨不清来路。
路的尽头没有什么可怖之物,想来那朱衣女子纵然脾气古怪,也终究是个女子,闺阁之内,并不会多设什么关卡,花格木门紧闭着,里面亮着灯光,慕容乾犹豫了几分,抬手轻叩门扉:“姑娘,在下慕容乾,有事请教,恳请姑娘一顾!”
礼节周全,态度谦和,声音飘浮,想来此时已经疲累的紧了,木舜华拨着灯花,嘴角扬起一抹笑纹,却不答言。
门外响声又起:“姑娘搭救之恩,在下铭感在心,必将报答,若有得罪之处,请姑娘包涵,但当日遇险,有同伴重伤,却下落全无,唯望姑娘能坦诚告知。”
夜里风冷,他匆促下楼,只穿了件单衣,又出了一身汗,此时被风一吹,如坠冰窟,喉头发紧,免不得咳嗽了两声,房间里很安静,但其实门并没有关紧,被他敲了几下,屋内的烛光就透过门缝漏了出来。
他本可以直接推门进去,在他过往的经验里,没有什么地方是慕容少爷去不得的,家规虽然不让慕容子弟进妓院,但他知道,包括二叔慕容寅在内,都没少涉足风月场所,只不过更加隐秘,瞒着祖父,不让他知道罢了。
但此刻,他已失去了家族的护佑,身在他人屋檐下,况且这毕竟是姑娘的闺房,不请而入不合情理,顿了顿,他平稳了呼吸,重新抬手,刚要敲门,却是吱呀一声开了。
木舜华负手站在门口,上上下下的看了他几遍,突然笑了:“公子倒是根骨强健,这冷风吹着也不觉难过。”
慕容乾不理会她话中的调笑之意,退后半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恳请姑娘告知当日情况,不胜感激。”
木舜华一闪身走出门来,出手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臂,表明不受礼的意思:“公子明知人情难偿,却一再以“恩情”相挟,是笃定我不会向你索取回报?”
慕容乾心底一沉,脸上却轰的一热,被这种直接的指摘噎到无法开口,但想到冯清,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在下知道深恩难报,姑娘若有驱遣,慕容乾定然奉命,我如今无家可归、身无长物,只能厚颜请姑娘垂怜。”
木舜华虽然伸手扶了他,他却没有顺势起身,仍是躬身行礼的姿势,此话一出,两人心里皆有微微的松动,于慕容乾而言,他第一次低声下气的求人,脑袋发蒙,却又有一种轻松了的感觉;木舜华惯于严厉御下,自然见惯了他人对她言听计从,但此刻,面前的灰衣男子虽然躬着身在求她,却总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清傲和倔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湮没的。
右臂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量,饶是他想坚持行礼直到木舜华松口,也被那股劲力拉起了身体,随之还有一股热气从手臂一直蔓延到全身,驱散了些许笼罩周身的寒意,隐隐有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不过也就是那么一下,蜻蜓点水一般,木舜华很快松开了手,转身走回门里,背对着他,没有任何铺垫的叙说了当日的情况。
冯清失踪了,木舜华在出城游玩时捡到他,孤身一人倒在路边,乍看以为是具死尸。
这是木舜华的原话,慕容乾毫不怀疑,但当他要求去那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冯清的时候,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飞快的跳了起来,然后把慕容乾丢了出去。
真的是丢出去的,慕容乾揉着摔痛的屁股站起来的时候,惊魂未定,个子只到他胸口的木舜华,身材清瘦、状似弱不禁风,却一挥手轻轻巧巧的将慕容乾扔到前头的院子里,这是何等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