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慕容老爷当真对赵管家过世的消息毫无波动,那必然是不对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死亡的阴影常年如一片驱之不散的乌云笼罩在头顶,年纪越大,危机感越重,赵管家的死,无疑将这个原本以为尚远的危机推到了眼前。
外人看来,慕容老爷虽早已年过花甲,家长威严却不减,明面上慕容寅已经算是继承了家业,但事实上整个慕容氏还是由慕容老爷掌舵,大概只有老赵知道,他强势外表下掩藏的那些恐慌,慕容乾不受掌控、自己身体日衰、慕容寅不堪大用,他最看重的家族大业远没有到能够得心应手、坦然放开的程度。
如果他还能有几十年的时间,这一切大可以缓缓图之,但老赵骤然离世,却让他深感时间紧迫,同时又很伤感,相伴几十年,既是主仆、也是朋友,环顾四周,能叙说往事的再无他人,难免苍凉。
作为慕容府实际上的控制人,在这样的大日子里,他断不可能因此露了行迹,被有心人察觉他的虚弱。
第二日,所请之客皆为慕容家商号自家的掌柜和伙计,慕容寅在场即可,慕容老爷亲自赶赴乡下,天气炎热,尸体不宜久存,早早入殓,为免尸气相侵,没有开棺,赵管家的独女随夫外派岭南多年,来往不便,简单祭礼过后,便于后山落葬。
赵管家死在乡下小屋中,离开慕容府之时只带了一名10余岁的贴身小童,虽有嘱托乡下工坊着意看顾,终究是沉疴难愈,从江都回来之后,染了风寒,之后断断续续一直抱病,请了郎中来看,吃药也不见好,整日恹恹的,记性差了,为何执意去往乡下病休,大概只有过世的赵管家自己才知道个中缘由。
当晚,慕容老爷在村里歇下,原本将贴身随侍的小童叫来,了解一下他生前的情况,算是聊尽主仆之义,却听说那孩子吓的狠了,忙乱之时没人顾着,竟跑失了踪迹,只得撂开手。
数日之后,传来消息,江南武林之首的惊鸿山庄一夜覆灭,妇孺老幼之外,弟子亲族,无一幸免,惊鸿剑失踪,江南武林陷入无首之状,江北伺机南进,江都一地,涌入不少武林人士,官府如临大敌,向江南督抚借兵,维持治安,巡街守备力量比平时多了两倍不止。
骤闻此事,一向沉稳镇定的慕容老爷失手跌了茶杯,倒不是为惊鸿山庄和江湖争斗,而是下意识的想到了赵管家之死和之前收到的纸条。再想到当日回城路上,一连遇见好几批身佩刀剑的江湖人士纵马往城外去,炎夏时节,幽深树林间激起阵阵朔风,还没回神,数名青衣武士从林深处出现,贴着慕容家的马车,奔城门方向去,衣袂翻飞间,袖口一枚六角雪花,分外显眼。
若是慕容乾要对惊鸿山庄下手,与慕容家无干,为何会提前告知?若单为江湖争斗,何须灭人全族?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
惊鸿山庄没了,赵管家已死,他失去了第三只眼睛,暗地里的许多事情都不方便了,信得过的人暂时找不到,外联一应事务都得搁置,慕容老爷想则想,暂时也没什么办法将事情弄清楚,所幸目下与慕容家及所谋之事无碍,也只放在一边。
日子清闲,倏忽已是上元节,今年家里添了几口人,慕容寅一房有孙辈出生,虽是女儿,却仍是慕容嫡系第四代长女,家族更见繁盛,慕容老爷心情不错,正日那天,全家老小同在湖边赏月,边上摆了长桌酒席,下人们也在院子边上列席,子孙辈轮流上来行礼敬酒,分外热闹。
月上中天,明亮如镜,却忽然被一团乌云遮住,湖上一股阴风吹来,桌上的蜡烛灭了不少,下人忙不迭的上来罩了灯罩,重新点灯,慕容寅酒意上头,踉踉跄跄的往茅房走,忽见转角处人影闪动,唬了一跳,细看又无,不免笑自己多疑,径自走远。
此时月亮终于挣脱乌云,一泄银光铺地,细长的人影在台阶上切成了几段,欢笑声就在不远处,湖边蛙鸣声声不断,他吐出心中一口浊气,松开紧握着的拳头,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一个纵身,跃出墙外,消失在月色之中。
河面漾出月亮清冷的光影,一身紫色长衫的清瘦男子步履缓慢,从巷口处转过来,细长的影子拖在背后,脸上结了痂的伤口在月光下宛如纵横生长的沟壑,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冷光,眼角一处伤口清晰如刀。
上元夜,团圆时,黑衣男子抬头望了望月亮,月色如洒,正悬在半空,他伸手挡了一下,眼角扫到墙角一团黑影,眉心一动,右手袖间银针飞出,旋身躲到树后,一阵呜咽渐息之后才出来查看,一条黄色的大狗已经死透了,眼角渗出发黑的血。
他闭上眼似有不忍,半晌后蹲下身,将狗额头上的银针取出,揣在袖间,缓步离去,夜风清凉,明月微晕。
毕竟已不是当年的形影不离的主仆,况且,慕容乾如今身份不同,消失也是常事,冯清并没有多加在意,他也不是细心的人,直到三月末才渐渐发现很久没见过慕容乾。
约莫一月之前,慕容乾忽然出现在家里,身上带着伤,冯清当然吓了一跳,欲开口问却又想到陈叔之前说他恐非正路,加上大黄之死过于蹊跷,便生生将关怀之心压了下去,两人依旧没有什么交谈。
上元之夜,冯清巡城至日落之后回家,慕容乾的房间没有点灯,便以为他不在,径自关了门往陈叔家去了。慕容乾独坐在黑暗中许久,不愿回想在惊鸿山庄中所经受的种种,那些不堪的画面却又屡屡浮于眼前,和年少时被林福一伙人凌辱的记忆一起,成了经久不散的噩梦,没有人知道他是在烟雨楼之下的密室中怎么熬过来的。
整整一个月,他躲在地下的密室中,每日让人将饭食送到入口,只有前几天让郎中医治,若不是每日都有空的食盒,观琴都要怀疑里面根本没有人,虽然是她亲自带人将遍体是伤的慕容乾送进了密室,而且很自然的封了诸人之口。
数日之后,观琴终于在食盒之中拿到一张红纸,纸上无字,右上角一枚三角雪花,她嘴角微微一动,出门捉了一只信鸽,挥手放远。
那是烟雨楼的格杀令,目标自然是捻了虎须的惊鸿山庄,令出必行,惊鸿山庄的消息传来时,观琴只觉后背发凉,心头竟莫名生出些许快意,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观琴获得慕容乾空前的信任和看重,更深的参与到了烟雨楼一应事务之中,甚至在处置俞管事时,应观琴所请,手下留情。
即使是观琴,也不知道慕容乾是何时从密室出来的,去向如何,此次之后,慕容乾谨慎到了多疑的地步,任何人都不能近身,楼里的下人已有多人被罚,自己也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连先前在崇致坊和十八巷之间的来回都尽免了,常常在一地长呆,不定时往返。
上元节的晚上,慕容乾思来想去,气血沸腾,肉体之痛与锥心之痛两相煎熬之下,杀意顿生,赵管家虽然死了,但自己所遭遇的事情皆因慕容家而起,赵吉山不过是爪牙,趁夜越过慕容府的高墙,轻而易举的进了后院,却只是心灰意冷的空手而归,原因难以尽数。
夜沉更深,一壶烈酒已经见底,醉意朦胧的慕容乾还是没有听见门开的声音,冯清整夜未归,守门的小厮已经靠着墙打起了瞌睡。
一夜风冷,第二天一大早,慕容乾决定搬离崇致坊,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冯清中午当值回家时发现左厢已空,心下惶急,随即又释然,他们两人,原本就不是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不告而别,他也无权置喙,更何况,粗糙如他,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天差地别。
慕容乾将随身的玉佩留给了冯清,作为两人之间的信物,冯清握在手中,只觉烫的心慌,这枚玉佩,实在承载了太多两人之间的记忆,这玉佩是慕容乾早逝的娘亲留下来的,当年自京城返家,昔日笑颜已成黄土,贴身衣物随葬,杂物被随便丢在后院绣楼的角落,慕容乾翻看许久,挑了这陈旧无光的玉佩随身携带。
个中情结,冯清当年并不知晓,即使知道,于当年之境也毫无补益,如今,却是断不肯将此物留在身边,当下欲到烟雨楼交还,却记起小灵和陈婆今日回乡下,他要前去护送,便暂且找了块布好生包裹着,收在胸前。
如今,小灵已是他未过门的娘子,成亲的日子就定在数月之后,小户人家也没有那些成礼前不能见面的规矩,冯清在乡下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进城,赶在上值之前去了十八巷。
烟花地热闹方散,食物和酒的味道四处弥漫,路上行人寥寥,花楼高悬着红烛和灯笼,红色的烛泪滴在台阶上,灯笼还亮着残光,像是人们仓促离去,没有收拾。
前门敲了许久,没有人应,遂绕到偏门,等了许久,才有一个蓬头小厮将门开了一线,眯着眼睛颇不耐烦:“没开门呢!晚上来吧!”
话音没落就想关门,冯清用力撑住,急急赶上:“我找你们楼主。”
关门声停了下来,小厮使劲睁了睁睡眼,却是一脸看怪物的神情:“楼主从不见外客,此刻也不知在何处。”
冯清以为小厮因为睡觉被扰心情不佳,故而出言敷衍,免不得耐下性子:“我叫冯清,烦请通报一声。”
这下那小厮倒火了起来,啪的一声将门关住,冯清连连后退几步,隔着门板有声音传出来:“管你姓甚名谁,不见便是不见。”
原地站了一会儿,盛夏的太阳当头照着,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来,冯清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枚玉佩,又往里面塞了塞,感慨今时不同往日,赶着在治安坊锣响之前上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