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路边的衰草笼上一层白白的冰凌,城外的雪还没有化完,寒风乍起,路面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脊背,匆忙赶路,想回到有暖和点的室内。
烟雨楼主一路奔波,赶在冬至日前两天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定安南城门,离开时尚是少年,如今样貌已然大概,如今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极小,毕竟在偌大的帝都,隔着幽深宫禁,他不过是一名陪读而已,并没有那么引人注目,故而除了化名之外,并没有多余的妆饰。
定安城几朝都城,经过数代扩建,城内设施已经相当完善,各级功能区分布体系分明,自成一统,城市里坊大致成网格状,宫城在中,各级官员府邸拱卫四周,外围是居民区和商业区,直通南城门的朱雀大街一路连到禁宫,中段与连通东西门的明正主街相交,形成一片热闹的集市。
京城遍地权贵,出行时常常前呼后拥,为免百姓行人避让之苦,路修的很宽,正中间的官道和两边的道路之间有丈余的水渠,区隔明显,两边的集市基本不会影响到官道通行,故而除了大型仪典或者圣驾出行之外,这片集市常年行人熙攘、热闹繁盛,尤其是上元、中秋两节,十里长街灯火不缀,帝都风流难以尽述。
不过此刻,这条街却显的十分清寂,店铺门板半开,行人寥落,早在几个月前,礼部就开始筹备祭典,年终各项祭典不少,却只有冬至这一祭是在定安城内与万民同祭,故而各项规程和安排更加严谨,礼部的人已经有大半个月忙到不见天日了,不过好在逐项事务都有明定议程,又有几位年老半休的礼部官员从旁指导,纵然礼部尚书上任不久,事情也是有条有理的布置了下去。
烟雨楼主此次进京,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解决与长乐门的争斗,既为江湖事,自然江湖了,定安皇城,戒备森严,有诸多不便,遣人递了名帖之后,原本没有计划进城,为求稳妥,连东郊的分舵都没去,而是在南郊的济水镇上落脚。
济水镇是离定安城南门最近的集镇,是南来进京的第一站,离定安城约有小半日的路程,正值年末,各州道府官员进京述职、待选官员趁年末走动,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在济水驿休整一晚,洗去一身风尘,以良好的精神面貌进入帝都,但驿站规模有限,且需要礼部或者户部的照会才能入住,因此,整个济水镇稍微干净整洁点的客栈都是客满。
人员冗杂有利于隐藏行迹,但也显的吵闹,慕容雪墨让人在僻静处租了一幢小楼,作为日常起居以及处理楼中事务的地点。
他自以为此行隐秘,只带了数名手下,也没有直接召见分舵的人,却不料安顿下来的第二日,就有人送信上门,大皇子召他前去,说是离别日久,欲叙旧日情谊。
京畿重地,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暗处的眼睛,想明白了这一点,慕容雪墨并没有犹豫去不去的问题,而是着意计划了一番,趁着夜色进了相府的侧门。
大皇子虽已成年开府,却也只有皇子的位分,只在宗室、不近中枢,也没有政事职权,只在帝弘指派下处理些需要协助的事情,反倒是右相常常从旁指导,暗中挑些重要的事情历练他,所以大皇子常常在相府流连。
冬至当日,祭天地,祭亡灵,祭祖先,清晨帝弘亲率群臣与东阳门外迎接冬气,焚香祭天,白幡烈烈,召唤为国捐躯的亡灵,城内家家祭祀,献予祖灵,定安城一片肃穆。
时近新年,过了冬至之后,天气会越来越冷,城内百姓都赶着这一天出门祭祖,早上参加过东阳门的祭典之后纷纷收拾东西往城外去,但因为大典,城内戒严,城门半闭,出城的队伍排了很长。
夹在一群提着黄纸白幡和各类祭品的人中间,一名牵着马的白衣少年显得颇为醒目,他两手空空,身形硬挺、眉眼疏朗、嘴唇轻抿,一身月白色长衫,身披同色连帽,看起来颇为单薄,从穿着来看,像是哪家的公子,身边却又全无随从。
往日里,他是会被拦下来多问几句的,但今日人多,盘查的兵士只是盯着他看了两眼,对了牌子便挥手让他出去了。
出了城门之后,地形骤然开敞,天光正亮,泛黄的原野向远处展开,半空中炊烟渺渺、香火遍布,不时有穿着白麻孝衣的人经过,偶有哭声,平添一丝凄清,白衣少年眉目舒展,极目四望之后翻身上马,跃然远去。
东郊,十里亭,一辆青布马车停在路边背风处,车夫坐在车头上,缩成一团,看似昏昏欲睡,却在一阵风起之后,快速跳下马车,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嘴里说着:“马蹄轻快,单骑而来,骑马之人轻功极强,三里之外,快到了!”
亭里的竹帘中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拢在紫色的袖间,骨节分明,手掌轻挥,示意车夫退到一边。
又过了一会儿,前面弯道处的马蹄声声可闻,凉亭里的男子眉心一紧,手微微一动,一枚微不可见的银针穿过竹帘,直奔来人。
空气中微变的气流并没有逃过来人的注意,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衣袂翻飞,暗自运力将那枚烟雨针当了回去,叮的一声,扎进了木头柱子上,同时间,四壁的竹帘纷纷裂开,轰然落地,整个凉亭都暴露在来人面前。
两个人都没有动,中间隔着大约十步的距离,二人都没有带武器,似乎是安全的,远处山顶的乌云卷过来,近处的树林悉悉索索,白衣少年先动了,他后退了几步将马栓到旁边的树上,随后一步步走到石桌对面坐下,似乎全无戒备之意。
“慕容楼主约见于此,不知有何事相商?”两人心知肚明,烟雨楼与长乐门之间的争斗不能一直继续下去,结果只会两败俱伤,所谓江湖争斗,从来不是只拼刀剑而已。
半个月的试探,烟雨楼和长乐门都各有损伤,攻守相较,烟雨楼在中原和长乐门僵持不下并非上策,长乐门先起事端,越纠缠越有益,思及此,慕容雪墨才递帖邀长乐门主一会,他站起身,双手拱拳:“名动天下的长乐门主居然如此少年英才,实在令人钦佩。”
林沐白一身月白长袍,简单利落,身形是常年修炼之人才有的精健根骨,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眉宇间却丝毫不露下风,即使是面对着比他年长,身穿深色大氅、面色肃杀,个子也高出一截的慕容雪墨,他只是随之起身,拉开两人的距离,云淡风轻般拱手还礼:“闻名已久,今日得见,果有世家公子遗风。”
江湖传闻中,烟雨楼主温文尔雅,不似江湖杀伐之人,单从外貌看,或许比昔日的君子剑更有君子之风,但却从来没人将他与世家公子联系在一起,林沐白此言,莫非是知道了什么?他自诩与过往断的干净,却亦知天下无不晓之密,若对方是借此暗示,这场会面的价值和结果就要重新估量了。
慕容雪墨笑意清浅,当真是一派翩翩公子范儿,他淡淡的将袖口拢了拢,重又坐下:“门主谬赞,在下出身草莽,一介布衣,在这京都繁华,豪门贵族遍地,何敢以世家公子相论?”
林沐白喉间一涩,到底年少,在人际往来上远不到长袖善舞的地步,当下呆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回说辞:“江湖传闻,本就是一笑尔尔,楼主若是当真,呵!”
话虽只说了一半,意思却是很明显了,寒暄完毕,慕容雪墨收起脸上的笑意,语音淡淡,瞥了一眼路边低头吃草的马:“林门主单骑而来,好胆量。”
举重若轻,似乎方才不曾出招试探。
林沐白也无意拆穿,眉宇间一股冰冷傲气,语间丝毫不落下风:“这毕竟还是中原地界,不是江南。”
慕容雪墨声色未动,中原之地之前是天山派的势力范围,数年前长乐门忽然大肆扩张,几战之后将天山派逐出济城山以北,占据了中原大半,天山派几度反扑都被打退,元始九年之后,天下大安,民生繁茂,江湖势力有所收敛,就崛起速度而言,长乐门堪称无冕之王,面前的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却能在无形之间化解烟雨针的去势,化为己用,不可小觑。
“长乐门已借天山派立威,我烟雨楼偏于江南,何能入贵眼?”以退为进,慕容雪墨无意多生敌意,也不愿将事情闹大,无故惹人注意,但长乐门挑了烟雨楼的分舵,若不妥善解决,必然被人看轻。
“楼主何必过谦,纪鸿的君子剑也曾威名天下,却败于楼主之手,烟雨楼如此盛名,如今踏足中原,长乐门该尽地主之谊。”林沐白不着痕迹将慕容雪墨挡了回去,言下之意,你烟雨楼越界在先。
江湖争斗本无道理可言,若是两人能在言语上分个高低,先前也就不必动刀剑了,慕容雪墨缓缓脱下大氅,伸手做出个请的姿势:“如此,领教了!”
无人知晓此战胜负如何,但一战之后,烟雨楼分舵撤出定安城,长乐门与烟雨楼之间的争斗暂时得以终止,之后,烟雨楼对曾与惊鸿山庄交好的门派与江湖人士逐一清算,一时间风声鹤唳,江湖中人人自危,惊鸿山庄自此湮灭,不再被人提起。
第二年开春,长乐门广发英雄帖,广邀天下江湖人士三月初一于定淮北齐雍山一会,这是自前朝倾覆后,第一次集会,饶是不服长乐门擅居东道主之位,也不得不承认此举恰逢其时,故来者甚众,连向来不涉中原武林的拜月教,远至北疆的圣火教都遣人前来。此次集会上,江南烟雨楼、西南拜月教、关外天山派、中原长乐门正式确立天下四大帮派的地位,天山派掌门惧于长乐门之威,并未前来,拜月教只来了一名高等护法,而长乐门主和烟雨楼主去年底方有一战,故本次武林大会气氛友好,官府闻信,也只是派人前来查探,毫无弹压之意,武林之首虚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