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初冬,姑苏依然是一片绿意盎然,护城河两边的垂柳已经凋敝,路边的樟树却依然枝叶繁茂,似是完全游离于秋杀之外。
冬日城门卯正开酉初闭,今日是十五,城中大集之日,周边村镇的农人百工都汇集到城里,这是秋收之后的第一次大集,农人进城来采购修补农具,用余粮换些日常用品,商人进城来倒腾货物,一大早城门未开,排队进城的人已经等在了城门百米之外,推车的、挑担的、牵马的、赶驴的,短衫的农人、长衫的读书人,形形色色,鱼龙混杂。
远处山林寂静,道旁的护城河面上漾起白森森的雾气,跟嘴里哈出的气晕成一体,不少人都把手拢在袖子里,一边与旁人闲谈,一边等着城门开。
姑苏城的北门因为通往定安、各路贵人常来常往,商旅繁盛,故而道路修的极为宽敞,泥地压实,近城门处青石铺地,外侧还有一处专门供车马停靠的空地,与旁边熙熙攘攘散落成群的农人分开。
一辆青布马车混在车马中间,两侧雕花漏窗,厚实的布帘放下来,遮的严严实实,一身灰衣的年轻马车夫也像其它等候的人一样,将鞭子挂在车门口一侧,却不像边上的其它马夫那么散漫,直着身子坐在马车上,眼观四方,时刻注意着周边的动向,却也没有警醒到令人侧目,无官无爵又无多余装饰的马车当然不至于让路人敬而远之,旁边的车夫搭话,灰衣车夫也只是勉强应几句,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时间一长,也就没人上来打扰了。
卯正城楼钟响,巨大的铁索缓缓拉开,队伍开始骚动起来,灰衣车夫执鞭在手,却是拉着有些躁动的马,抬头往四周看了一圈,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这才打马往城门去。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城门头上往下看,很快就能发现,马车离去的同时,几名青衣人以目为号,悄无声息的逆着进城人流往城外退去,动作统一、身形矫健,完全不是一般路人的样子,倒像是手上有功夫的江湖人,几乎眨眼之间就纵马消失在路远处。
慕容老爷曾经说过,他的子孙中,只有慕容乾是最像他的,为人聪明、处事果断,其它的都无从比较,但至少在惜命这一点上,爷孙两人颇有共通之处。
慕容老爷将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慕容寅,从俗务中脱身,除了历练慕容寅和专心于朝廷之事以外,也有修养身心的意思,毕竟,他想完成的事情不是一日之功,他得活着才能看到实现的那一天,所以近些年来,他更加勤于锻炼、内补外养,比之前精心许多。
而慕容乾固然身负武功,自忖与人单打独斗不成问题,孤身一人却防不了偷袭和暗箭,招致惊鸿山庄受辱的那一次遇险,便是由于他自负托大着了道,这之后,他出出入入便不像往日那样随便,行踪更加神秘之余,周边总有一支小队暗中保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慕容乾不想丢了命、更不想再受辱。
大集人多,往日不开的主门和侧门同时检查,速度很快,日头升起来之后,城门处的人群已经都散开了,马车辚辚碌碌的进了城,沿着主街缓缓向前,路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走的很是艰难,马车侧帘屡屡被挑起,露出一张肉乎乎的满脸稚气的脸,满是好奇的看着街边花花绿绿的招牌,空气中飘散着烤鸡的味道,还有不知名的香味,胖胖的小手还没伸出窗外,立马就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扯了回去。
转到十八巷时,日头已经升的很高了,过夜的喧哗刚刚退去,街边三三两两是打扫的妇人在清扫路面,少有行人,街面冷清,跟主街热闹喧哗全然不同,马车就在烟雨楼正门处停了下,之后很快消失在巷口。
侧门打开,马车直接驶入后院,观琴得到前门传来的消息,在院门口迎候,车帘刚打开,先是一个矮团团的身影跳了出来,虽是面满好奇,却也只是低着头悄悄的往四周看,慕容乾一下车,她便紧紧的贴住他的腿,一脸警觉。
观琴迎上来,命人将行李搬到房里,看到女童时颇感讶异,面上却波澜不惊,命人将她带下去安置,俞管事要将子夜带下去,手还没碰到她的衣角,便是一声低低的嚎叫,抓着慕容乾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
在场了除了俞管事和观琴之外,就只有送他们回来的灰衣车夫,几人都是一惊,却又都没有说话,俞管家看着那双有些红起来的眼睛,颇为畏惧的往后退了几步。
观琴见状,疑问的眼光投向慕容乾,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应。
慕容乾的披风被子夜紧紧攥在手里,他往前跨了一步,袍角立刻被拉起,他转身居高临下直视着子夜,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甩开她的意思。
片刻之后,子夜眼底的血红散去,松开手,仍由俞管事拉着往旁边的院子去了。
慕容乾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俞管家:“午晌将苏老先生请过来,给这孩子看病。”
一路上,观琴一直在犹豫,原本以为这孩子是买来的雏儿,但年纪又太小,细看之下似乎心智不全,慕容乾还要为她请陈大夫,那是姑苏城最有名的老大夫,轻易不出诊的,可见看重,没等她发问,慕容乾先开了口:“她是木舜华收养的孤女,自小在狼群中长大。”
观琴倒茶的手在半空中滞了一下,随即淡定自若的将茶放到慕容乾面前,却没在女童身上多费心思:“楼主见到舜华了?她可还好?”
慕容乾将杯面上的茶叶撇开,脑子里想到离开村庄时的那一场大火,木舜华当然不在里面,那场火是她自己放的,放给他看,告诉他她又一次消失了,不会再来打扰,让慕容乾安心,嘴里却只是敷衍着道:“游历江湖,自由随性,不然也不会把这拖油瓶丢给我。”
观琴在心底笑了两声,没想在这个话题上打转,木舜华是不需要她担心的,她起身从架上花瓶中拿出一叠信件,呈给慕容乾,信封右上角的黑色六角雪花赫然分明。
“楼主,这两个月内,北方分舵接连遇袭,两名舵主丧命,江州和临安几地有人叛离,损失不小,这是各地的回报。”观琴敛袖立于一旁,离慕容乾几步远的位置。
慕容乾略略翻看几眼,便放到一边,沉声问道:“查到原因了吗?”
观琴眉心动了动:“去北方查探的人还没有消息回来,江州和临安已经仔细查过,与惊鸿山庄有关。”语毕,先抬眼窥了窥慕容乾的脸色,才继续说道,“纪鸿一脉虽已尽数铲除,但百足之虫,惊鸿山庄成名已久,姻亲、弟子、老友,错综复杂,还有各种江湖侠义人士,要为纪鸿出头,因我们在南方的势力太大,他们不敢直接动手,便在暗地里使绊子,企图让我们内部分裂。”
几声冷笑,听在观琴耳里,身子不由得一凛,她毕竟只是弱质女流,没有防身自保的能力,如今烟雨楼的势力四面受袭,她不得不担心,就算自己身在暗处,也难免成为敌方的目标,这个人,会保护自己吗?
饶是慕容乾自小见惯人情冷暖,长于察言观色,当下却也没有注意观琴的脸色变化,他的手指一直在桌上敲着,一下一下,声音清脆,节奏分明,观琴的心随之一上一下,感觉已经麻木到了脚心。
“我亲自去一趟京城,即日传信北方各分舵,南方各分舵全面内查。”响声骤停,慕容乾起身,下达了新的指令,“叛离之人,尽数格杀。”
三日之后的傍晚,一辆青布马车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驶出北门,一路北上,
烟雨楼的势力只在这两年才跨过长江,往北发展,京城分舵更新,为掩人耳目,并没有像其它地方一样,将分舵建在热闹的烟花巷,而是在京郊的一处庄院,那一片农庄皆是左氏一族的封地,那里便是烟雨楼主进京的第一站。
这是慕容乾13岁离京之后,近十年第一次进京,而如今,他已不再是慕容家长孙、皇子陪读的身份,而是一介江湖布衣。
事情很快查清,毕竟烟雨楼的情报点已经深入各处,青楼、酒肆、市坊,妓女、小贩、仆人、乞丐,凡有人处,皆可探可查,况且做这事的人也无意遮掩,现场留下一张不具名的蓝帖,上书几名舵主打家劫舍、奸**女之罪,没有落款。但江湖中人皆知,蓝帖是数年前突然崛起的杀手组织长乐门的信物,江湖中成名的方式,挑战已成名者便是一途,但烟雨楼分舵主在武功上的造诣都不算太高,尤其是北方,近年烟雨楼扩张太快,烟雨楼原有弟子不敷任用,开始吸纳其它江湖人士加入烟雨楼,长乐门此举,完全是对烟雨楼的挑战。
以牙还牙,半月之内,长乐门在临安、江州、姑苏等江南数地的分舵几乎同时遇袭,双方皆有死伤,惊鸿山庄一事造就烟雨楼主嗜血好杀之名,江湖中一时群起,四面受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