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清月白,叶黄风轻,初秋正是天高气爽的季节,早在一个月之前,以礼部侍中为首,三司协理,两部核定,理了帝弘秋狩的条陈,递交圣裁,加上内司统计的各宫随行人等,敲定了出发日期及逐项细节,不日成行。
左右相随行,皇后留守宫中,后妃随行者只有宋昭媛一人,自数年前青妃骤失圣宠之后,原本陪侍青妃的宋姓奉仪被召侍寝,之后荣宠不衰,尤胜青妃当年,
大队伍出宫之后,禁宫侍卫长接皇后手令,九门每日提早一个时辰关闭,禁止外人出入,第二日一早,各宫嫔妃至正阳宫请安,左皇后一面严令各宫嫔妃管束手下宫人,一旦出事,合宫连坐,二则太后身体不适,闭门静养,不得随意叨扰,宫内一应聚会皆免,另着各宫内侍组成队伍,配合禁宫守卫,加强巡查,以御花园为界,不得擅自出入走动,阖宫戒严。
青妃虽失宠独居,当日也不曾前往正阳宫听训,却也没人说什么,毕竟育有皇子,虽早早封王,登极无望,却依旧是帝弘极为珍重的血脉,多年来,青妃不请安、不进言、不争宠,当真是宫内的隐形人,新进的宫人每每好奇,后受人指点,便缄口不言,清泉宫当真如清水一般,无风无浪,无人问津。
但这一向,似是有些不同了,那日正阳宫遣人传令各宫,秋燥易动,龙驾外迁,恐生邪祟,未免宵小之辈兴风作浪,有伤国体,将对后宫进行全面的清扫和除虫,后宫诸人按照名册逐一甄别,夜间加强巡视,严查之下,数起偷盗、外通、私相授受、通奸、冒名顶替浮出水面,左后毫不手软,从重而处,数人死于严刑,一时间,后宫风声鹤唳,空气中飘满血腥味。
重病在床的太后宫里有一名年纪较大的宫女私通宫外,偷偷将太后的珠宝玉器变卖,和勾结的太监一同被杖杀,掌宫女司代主受罚,念其侍疾有功,免其死罪,三年奉银罚没,杖责二十;太后以下,数名妃嫔因驭下不严受罚受到株连,降位、禁足、罚奉各领其责。
清泉宫如其殿名般,是一股清流,正阳宫大太监郑富海领头,将清泉宫翻了个底朝天,各色人等一一核查,却没找出什么可疑之处,这多是因为清泉宫因多年无宠,位份虽在,宫女太监数量却不过四五人而已,远不如其它地方人多手杂,又因青妃着意挑选,多是本分老实之人,故而相对干净无事。
郑富海出门时,看着宫门前的一池残水,回头又看了看绿萝盈盈、花叶繁茂的院子,心中似有不解,但很快又想到这已经是最后一处查检的地方了,毫无踪迹,左后面前难交差,苦着脸走远了。
进门时青妃就坐在塌上,乌发盘起,一身素衣,未着钗环,小桌上一支捣盅,捣着着前日从膳房弄来的枣子,桌上还摆着各色罐子,垂目任由来人翻捡,不发一语,但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凛然和寒气却让郑富海等一应下人不敢冒犯,连翻东西的动作都下意识的轻了些,只翻开褥子在木板上敲了几下就草草铺好,墙内侧的被褥和靠枕堆成小山,郑富海随手捡了几个靠枕丢开,看青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勉强说了句没问题就躬身告退。
内廷女官赛霜奉命跟着出去送客,一直盯着郑富海一行人消失在远处的大门,往居北的正阳宫去,这才将大门插上,急步跑进来,又将房门关紧:“娘娘,他们走了!”
青妃抬眼往外看了一眼:“你们都下去吧,去门口守着,以免他们又折回来。”
地上跪着的内侍和宫女领命而去,赛霜走到塌边上,探身过去,将靠枕和被褥一一丢开,向青妃点了点头,这才用力将里侧的木板掀开,又掀起一层干花草的纱被,露出一张面色惨白的人脸来,长发散乱,面容姣好,眉眼间竟与青妃有几分神似。
原来这塌底下被分了两半,靠外的一侧是实心的,靠墙的一侧却向下掏空,做了一个深约数尺的柜子,外侧木板横向伸出木楔,将内侧的木板套在一起,靠墙一侧有约两指宽的长条凸出,与外侧小范围的掀动会被硌住,如果不将整个床板掀起,没人会发现里面的秘密。
赛霜将女子扶起,慢慢从柜中坐起身下了塌,垂首立在一边,赛霜回头将榻恢复原状,给青妃换了一杯茶,立在另一边,抬眼偷偷瞄了瞄对面身着蓝底黄色滚边衫裙的宫女,原先躺着的时候能清楚看见肚子凸起,如今被宽敞的衣衫遮的严实,竟看不出丝毫形迹。
青妃依旧坐着没动,忙着手上的事情,像是没看见地上站着的人,似乎完全不在乎因为一个宫女得罪左后,也没有顾忌到她身怀龙种,已八月有余。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青妃才停手,将捣好的枣泥倒进旁边的小碗里,又加进早上摘的金桂和煮好的糯米,赛霜乘机走上去帮手,这才插进话:“娘娘,她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虽是无位无分,左后既然如此大费周章,说明必然是龙子。”
青妃停下手上的动作,眉心极不可见的动了一下:“你抬起头来。”
下首的宫女闻声略略抬首,瓜子脸,大眼睛,眉心若攒,眼底却不见惶恐,多少人费尽心力才保住了这个龙胎,这是她后半生的依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青妃却是在心底笑了笑,又涌上一股苦意:“我今日救你,乃是太后所托,不必承我之情,既是圣上血脉,好歹熬到圣上回宫再生产,我让人送你回御茶司,好生将养。”
自二皇子出生后,后宫多年无所出,有传是因左后善妒,不许非宗亲宫人怀孕,太后屡屡以妇德皇嗣之词劝之,却毫无进效,故而对皇后的疼爱之心也淡了,而母子之间,自青妃之后,关系淡漠,献言无路。
只有敬事房的老太监知道,帝弘临幸宫人后,敬事房必然先送上一丸伤精之药,附之凉性膳食,多年来,从不曾失手,却在御茶司宫女身上走了神,不敢报与帝弘,又不敢泄于左后,为难之下,事情就拖了下来,那宫女的肚子就越来越大,过了能药流之期,所幸衣衫宽大,又得众宫人庇护,竟然悄无声的保了下来,此次搜宫,全因左皇后听到风声,才借此举宫搜查,御茶司众人向知皇后任性独断,深恐事情败露,受株连之祸,便求助太后,这才有了青妃涉险藏人一节。
赛霜遣人将那宫女送回御茶司,犹豫几分,还是忍不住开口:“娘娘何不顺水推舟?她若当真生下皇子,位份得升,也能给您做个助力。”
青妃停下手里的活计,想了想道:“既是太后要保龙胎,谁也不能抢了这份功劳,太后跟皇上隔阂已久,我也算是在他们中间做个调和。”
赛霜是青妃当年北归路过边境时救助的孤女,向来待之如妹,深得信任,清泉宫上上下下下皆由她打点,尽心尽力,宠辱不惊,青妃入宫这些年来,原先泼辣外放的性子已被磨得的平和圆滑,处事低调谨慎,成了宫里的隐形人。
“娘娘此心,皇上要懂得才行。”塞月清楚记得数年前的雷雨夜,所有下人皆被屏之在在外,两人大吵,帝弘大怒而去,荣宠多年的清泉宫一夜失宠,再无问讯,“让她承你的情,为将来做个准备,毕竟宋昭媛无所出,一旦有个万一……”
她没有再说下去,青妃却知道她的意思:“她长不了,就算皇子已成事实,皇上和皇后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擅怀龙胎的宫女。”
赛霜糊涂了,左皇后眼底不容沙,但生皇子有功,皇上为何容不下她?想则想,没有细问,转而提起了二皇子的事情:“前日左相府上来信,二皇子如今去了江南,一切安好,请娘娘放心。”
青妃的脸上难得的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玉儿是好孩子,再有皇子出生,也能减少左氏对玉儿的注意。”说着往捣盅里加了几勺糖,“皇上何时回宫?身体可好?”
“宋昭媛有信来,说皇上着了风寒,如今已大好了,十日之后便是归期。”塞月安下心来,青妃早已不是当年只一心为皇上的单纯女子,门庭冷落之后,虽足不出户,对宫内诸事却了然于心。
“皇上不在銮中,皇后一手遮天,太后又病着,自顾不暇,就别招惹外人了,不论谁来都说我病在床上,闭门谢客。”青妃将捣好的材料收进炖盅里,赛霜捧着,两人往后面的小厨房去了。
十日后,圣驾如期回銮,留守官员迎候于德胜门外,左皇后率后宫诸人于乾德殿外迎驾,帝后携手,接受百官朝拜,一派和乐融融之相,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草木皆兵皆为昨日之烟雨,不在今日苍穹之下。
半月之后,内廷传出喜讯,何仪人为帝弘诞下皇子,举朝震动,群臣接连上折庆贺,热闹程度尤胜于前两位皇子。但后宫气氛却和前朝截然不同,殊无喜色,何仪人死于难产,宫中有名位的后妃蠢蠢欲动,这个刚出生的皇子一夜之间成了前朝后宫最大的风暴中心。人心浮动,帝弘却稳坐如山,连生产当天都不曾前去探望,看到贺喜的折子也只是放在一边,不动声色,太后屡屡遣人来探,均是失望而归,阖宫上下,氛围诡异。
十月是皇后生辰,四十整寿,特于后宫庆仪殿开宴,京中三品以上命妇受召入宫陪侍,后宫除太后外,所有嫔妃均设坐于其下,帝后同座,帝弘亲自斟酒,慰劳皇后多年操持后宫,有感大皇子开府多年,不能长伴膝下,难免寂寞,故将三皇子交予皇后教养。
此言一出,满座耸动,帝弘鹰眼徐徐扫视一周,随后落在左后身上,左皇后一直敛衽端坐于席上,面色端庄,平淡如水,许久才起身,缓缓走到阶下,下跪谢恩,台下嫔妃命妇纷纷起身,贺皇后之喜,一夜尽欢。
第二日寅时尚早,左炎正室夫人便随同入宫,趁皇上早朝,先行入正阳宫觐见皇后,出宫时日已近中天,虽知夫家荣华皆系于左后,但被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左后当头训斥,心里还是有诸多不适,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看庭院角落里堆着不少碎片棉絮木块等杂物,庆幸昨夜席散后便出了宫。
回府途中,轿子摇摇晃晃的,郁结在心中的不忿也就渐渐消散,同样出身于世家的左夫人其实很能理解皇后的狂怒,身负母族前途荣华,一心想让儿子登上帝位,二皇子之后,好不容易清净几年,千防万防,谁知道就在眼皮子地下出了事,搜宫之事失尽人心,最后还被帝弘扔了烫手山芋,此后,三皇子若有些损或德行有失,皆是养育之过,毕竟他地位低下的生母还没看过儿子的脸,便已命赴黄泉。
今岁秋收大丰,各地粮库充盈,税银接连到京,龙颜大悦,各司司长当然觉得脸上有光,左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孰料回府听了正阳宫中之事,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当晚修书一封派人星夜送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