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城,东郊,太阳快要落山。
两匹马自官道快速驰来,马儿飞起的鬃毛几乎被烟尘湮没,骑手一红一白,马蹄一起一落,城门外的高塔已遥遥在望。
红衣骑手身量较小,黑色长发用一根红色发带束起,随着马蹄上下摆动,散发飞扬间露出眼角一颗细小的痣,一双凤目紧盯着前方,殊无笑意。
拐过前方那片竹林,就踏上了进城的主路,红衣女子夹马挥鞭,正要加速,却突然猛的一勒缰绳,马儿前蹄腾空,仰天厮叫,焦躁的转了几个圈,终究是没有将主人摔下马去,反而稳稳的停了下来,打了几个响鼻,以示不满。
白衣骑士是位年轻的男子,单手执辔,身体端直,姿态甚是悠闲,许是坐骑高大,虽然不像红衣骑手那样快速挥鞭,缀在后面,竟也没有落下太远。
红衣女子骤停,白衣骑士不得不快速将马缰一收,转了几个圈将坐骑稳住,这才抬头问:“怎么了?阿绯”
红衣女子先是轻轻拍了拍马头,抚慰坐骑焦躁的情绪,随后才扬鞭指向旁边的竹林:“那里,有人!”
其实这里离定安城门已经很近了,又在官道上,晚归的农人、备货的商旅,来来往往实属常事,他们要赶回城里,并不应该在此停留。
但白衣骑士并没多说什么,而是顺着红衣女子的指向往竹林看去,落日的余晖洒在另一边的疏林中,竹林幽深,随着山风梭梭摆动,看不出什么异常的景象,不待他发问,红衣女子已经催马往竹林方向去了。
离竹林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林中突然冲出一个半大的姑娘,穿着浅色的襦裙,头发散乱,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被裙角绊到,踉踉跄跄的摔在路边上,刚好倒在红衣女子马前。
马儿受惊,骤然后退了几步才停住,竹林中很快有声响传了出来,一群灰衣短衫的男子紧随其后,伸手去拉小姑娘的衣服,带头的人将那细弱的身子拎到半空,一巴掌扇在脸上:“你爹收了银子,你就该认命,想跑,没门!”
“这还是内城卫的戒护范围,也太过嚣张了。”两人离冲突中心有一段距离,既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白衣男子望了望远处的城门,“时辰不早了。”
红衣女子理了理垂到鬓边的碎发:“是哪个富贵人家的逃奴吧,被家人卖了,就算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脸上虽然沾了些灰尘,还是能看出清秀的模样,从衣裙来看,并不是贫穷人家的孩子,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沉重的鼓声传来,提醒人们加快脚步,晨钟暮鼓,十声鼓响之后,城门就将关闭,长途奔跑之后,马儿不习惯这种停顿,听到声响,不耐的尥蹶子。
正在此时,原本像风中落叶一般被抓在灰衣人手中的身影,突然暴起一口咬上扼住自己喉咙的手。
一声惨叫之后,领头的灰衣人将人摔在地上,手忙脚乱的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手臂,恶狠狠的招呼同伴:“敢咬我,拖进林子里去!”
白衣骑手本来已经调转马头准备回到主路上去,余光却突然瞥见那眼看快要被拖进竹林里的姑娘看向了红衣女子的方向。
其实,刚刚她摔倒的位置就在离红衣女子不远的地方,她有多次求救的机会,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口,此刻她看向红衣女子的眼神里,也不是求救,而是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冷漠、孤注一掷的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狠厉。
那一抹狠厉转瞬即逝,快到他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不欲牵涉其中,经历了与天山派的大战,接下来是修养蓄锐的时候。
没等到他再开口催促,红衣女子已经扬声道:“各位且慢!”
白衣骑士闻声掉头,远方天空突然一声惊雷,太阳在乌云间漏出一线,春夏之交,一场暴雨近在眼前。
耷拉着脑袋的小姑娘,脸被垂下的头发挡了大半,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翘起了嘴角……
江南之春,繁花似锦,只是短暂,没等到护城河边飞瀑一般的垂柳落到水面上,日头已经一日比一日烈了起来,十八巷的姑娘总是比其他人更快的捕捉到季节的变化,早早换下了厚重的夹衣,五颜六色的裙子上身,莺莺燕燕欢歌笑语,整个河岸都飘荡着脂粉和酒香。
***闹过后,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消散,整个十八巷都还在沉睡之中,烟雨楼的黑漆漆的侧门悄然开启,灰衣小厮先探出头来往两边看了看,这个侧门所面对的是一条窄巷子,只容一辆马车前行,尽头是一道高墙,很少有人经过。
少顷,一辆青布双轮马车从侧门中驶出,厚毡布门帘遮的严严实实,无从判断里面是何人,车轮咕噜咕噜滚过石板路,穿过十八巷的牌坊,消失在主路尽头,侧门重新关闭,天地间一片静寂,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马车出了西城门,往北走两个时辰,就到了渭河边的津云渡口,过了渭河就出了姑苏地界,再往北走半日,就离开江浙行省进入皖地,但数年前的洪灾冲毁了此处的河道,官府将渡口移到更北的河边,津云渡口就荒废了,只留了一处残破的石碑,附近的船家偶尔载客过河,赚些银两。
此时河面上的雾气已经消散,初夏的日头挂在半空,漾起凌凌波光,对面的河岸隐隐可见,赶车人跳下马来,脸被布巾覆了大半,扯了扯断了半截不合身的衣服袖子,往背后的密林里看了看,确认没有被人跟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望向河面,约定的船家还没有来,回头将车帘挑起一条缝,对里面的人说道:“这会儿太阳好,姑娘出来透透气吧!”
过了片刻,车中伸出一双纤细的手,手指细长,肤色青白,指端有一层细细的老茧,柔胰般的手心触到车夫的手,、让他的身体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马车停的地方是一片苇草,直面河滩,一段残破的木栈桥插向河面,初夏草木繁茂,日头虽盛,浓阴之下,尤有凉意,女子一身灰绿长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罩衫,大半脸都被帽子遮住,身形细弱,弱不禁风的模样。
女子倚着车夫的手臂下了马车,却没有放开车夫的手,反而双手攥住,抬眼直视着车夫的脸:“生哥,你随我一起走吧!”
车夫拉下遮住半边脸的布巾,半躬着身子将女子被风吹乱的衣角抚平,不着痕迹的松开了被女子拉着的手:“姑娘对我有再造之恩,不敢造次。”
女子僵在原地,末了重又拉住车夫的衣角,语意不忿:“俞福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准叫我姑娘,叫我毓娘。”
自挂牌那日起,世人知之她琴艺高超、心思剔透,从来性子清淡、琴不离身,因一身琴艺得名“观琴”,却没有人知她闺名,娘亲去世后,更是再无人提起。
被女子眼里的娇嗔和脸上的不快所摄,男子垂下双肩,无奈的点了点头:“好,观琴姑娘!”
话语出口一脸惊慌,却又不知如何补救,不自觉的就后退了几步,女子原本瞪着眼睛生气,看他笨拙的样子,顿时气消,在他额头上点了一记:“就算我曾在楼主面前为你求情,你如今救了我,日后别再这样说。”
河面上响起水声,像是有船过来,观琴替男子拉了拉皱巴巴的领口:“你为何不与我一起离开姑苏,莫非还有牵挂?”
观琴的温言软语总算是驱散了男子满身的不自在,圆脸浮现出一丝笑意:“毓娘,你放心,等我安顿好了就去找你。”
桨声越来越近,一艘枯草覆顶的老旧客船划开水波,缓缓向栈桥靠近:“客官,可是您包船渡河吗?”
圆脸男子尽力将紧贴在身上的衣衫拉的平整,举手应和:“是,我家夫人要过河,劳您送一程。”
两人对谈间,观琴已经背过身去将衣帽拉的更低,完全遮住了脸,正要往前走,却被人扯住:“先别动,不对劲!”
观琴闻言往河面上看,波光粼粼,山色碧绿,似乎并无任何异常,但阅历使然,见那船家逆光站在船头,斗笠遮住脸,看身形颇为年轻,衣饰齐整,不似贫穷渔家,心里便有些警惕起来,不过一时之间,却是毫无头绪。
男子将观琴护在身侧,一步步往马车退,压低声音嘱咐道:“你先走,我来处理。”
观琴转头看向他,两人离的很近,呼吸可闻,观琴紧了紧掌心:“不,生哥,你先走吧!他们是冲我来的。”
“什么?”俞福生满脸诧异,事情做的这么隐秘,如何还能被人察觉?
没容两人分证清楚,那年轻的船家足尖轻点,瞬间落在离他们数尺的青石上,斗笠未去,一袭青衫、黑纱拂面,右手抬起,轻轻往外一划,袖间一物轻闪,又很快收回。
方才观琴只是本能觉得,生哥人际简单,不可能招惹仇家,但看到那袖间之物的一瞬,她的心重重下坠,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颓然松开了原本抓住男子衣袖的手:见之不存,六角雪花,是烟雨楼的人。
“生哥,你走吧!就当我那日就死了。”
曾在慕容家的铺子做过多年掌柜,擅长的从来都是迎来送往、人情往来,俞福生面对这样的场面,有点无措,但观琴在身后,他不能后退,因为紧张,几乎漏听了她的话:“毓娘,你怎么了?”
观琴上前,一手将俞福生往身后推,一手拉下兜帽,此时暖风乍起,乌丝长发吹到一边,遮住眉眼,话音像是要被风吹散一般:“你要杀的是我,放过他。”
俞福生大惊,矮身一把将观琴拦腰抱起,急步往马车方向去:“毓娘,你先走,我去求楼主,我去求他。”
观琴没有挣扎,手抚上男子的脸,眉眼间道不尽的柔情,眼眶却渐渐湿润了起来,不多久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到地上,消失无踪。
跑的太急,男人本就不合身的衣衫更是面目全非、狼狈不堪,不及看脚下,在离马车还有几步路的地方,跌倒在地,俞福生将观琴护在怀里,面朝着草地,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商贾出生,少年时便随父外派,各处奔波,其中辛苦难以尽数,被楼主当做内奸,也不曾告饶,却在此刻,听见了绝望的钟响,他的命尚是观琴求来,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救她一时,却还是要亲眼看她死去。
观琴的肩膀渐渐被濡湿,茂盛的杂草通过薄薄的春衫刺上肌肤,听着耳边压抑的呜咽声,心里愈发酸楚,若是能重来就好了,可是如今,一切都已太迟。
泪眼中,天光明亮,日头刺眼,她轻轻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生哥,不用了,我原本就不该求死再贪生,此生遇你,是我之幸。”
俞福生的脊背僵硬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将观琴扶起,转身几步趋前,双腿一曲,跪倒在青衣人面前:“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马上就离开,再也不会出现。”
青衣男子不语,却在他磕头到一半时,生生将他截在半空,动了动手中的剑。
观琴已经平复好情绪,缓步走过来将人扶起,拉平起皱的衣衫,缓慢但坚定的将他推远,放手时,柔胰般的手已然通红。
“求你不要在这里,不要在他面前。”观琴收回视线,定定看着青衣人,像做错事一般,垂首求情。
青衣人一语不发,避开她的视线,眼角扫到俞福生举着不知道哪来的一根木棍,送命一般的冲上来。
叮铃一声,似是利剑出鞘,观琴心底大惊,抬头就看见剑尖停在俞福生脖颈半指之处,圆脸上惊疑不定,眼底全是绝望。
观琴不假思索的挡在俞福生身前:“你要杀的是我,放过他!”
青衣人声色不动,长剑越过观琴的肩膀,往男子的脖子又近了一分:“你错了,我要杀的是他。”
“什么?”观琴双目大睁,难以置信,“为何?我什么都没有跟他说。”
“楼主之命,不容置喙。”
从青衣人出现到现在,观琴虽然伤心却始终冷静,只至此刻,颓然倒地,不遮不掩的痛哭出声,像是不管不顾的幼童一般,似要流尽一生之泪,哭声散在风中飘远去,闻之心酸。
“子夜以身相替,救你一命;俞福生阳奉阴违,绝不能存,姑娘是聪明人,自知有些事情埋在心里更有益处,此去路远,善自珍重!”
河边风大,信在观琴细弱的手指中烈烈作响,手一松就飞向半空,青衣人伸出手,一抹火焰乍起,消失无形。
日头行过正空,又往偏西的方向行进,金灿灿的夕阳在河面上洒下耀眼的光点,归家的农人瞥见荒废的栈桥上仿佛有人,定神再看,却是毫无踪迹,摇摇头往远去了。
靠近栈桥的河面上,水花溅起,又很快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