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茹知道表小姐内心是看不起她的,她有点后悔没有带如鸳一起来,一起来看看上海女性的硬,不是在攻,而是在守。男女交手的情景是有些惨烈,还有些伤心……上海的女孩子心里很有股子硬劲的,否则你就对付不了这城市的人和事。
上海话柔软可人,和苏州一样都属于吴语,但是上海话几乎专挑吴语中硬的来的。用上海话来说爱几乎不可能。“喜欢”比“爱”这个字还温存些,不如苏州的软绵绵。上海话用来说侠义倒是很好,都是斩钉截铁,一锤子定音的,有着一股江湖气。
因此,说上海话的女人和男人说得上话来,倾述的不是你我衷肠,而是天下道理。不知道的人还说上海女性婉约,那也是指的吴越风气,上海女性是吴越中最硬的来的。她们的硬不一定是硬在“攻”字上,而是在“守”。上海也是排外的,上海的女孩在骨子里有一些内在的优越感,无论是长在洋房里的大家闺秀们还是疯在逼仄小巷里的女孩子们。切莫以为有那几行悬铃木,上海这城市就是罗曼蒂克的了,这里面都是硬功夫,一砖一瓦堆砌起来。
如鸳使劲地嗅嗅这风,便可嗅出风里沥青味,还有海水的咸味和湿味,别看它拂你的脸时,很柔媚。爬上哪一座房子的楼顶平台,看这城市,城市的粗砺便尽收你眼,那水泥的密密匝匝的匣子,蜂巢蚁穴似的,竟是有些狰狞的表情。渐渐的上海对于她而言,也并不像第一印象那边鲜亮了。
入夜后的灯火,幕后也是这密密匝匝的蜂巢蚁穴,里头藏着的,也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的决心。这地方真是没多少诗意的。你这就是这城市创世纪的篇章,是要从宏观着眼的。而在那水泥狭缝般的楼底街道上蠕动的、如蚁的人生,你要他们有什幺样的诗情?莫不过就是活着罢了,需要生存。
这里的女性必是有些男子气的,男人也不完全把她们当女人。奋斗的任务是一样的,都是要在那密匝的屋顶下挤出立足之地。由于目标一致,他们有时候可做同志,携手并肩地一起去争取﹔有时候可就成了敌人,你死我活的,不达目的誓不休。
这种交手的情景是有些惨烈,还有些伤心,因都是苍白的人生,在可怜的犄角里,周转不过身来,即使是胜也胜不了几寸,败却是不能败的。这地方的男人也是用不上男子气的,什幺都得伏小曲就,蜷着地来,也难怪不把女人当女人。
双方势均力敌,一样地无倚无赖,白手起家,谁也让不得谁。要说男女平等,这才是,同一地平线上,一人半边天。嚷着“寻找男子汉”的,大多是那些女学生,读饱了撑的。凡是浴血浴泪过来的,找的不是男子汉,是那体己和知心,你搀我,我搀你的。要说都是弱者,两条心扭成一股劲,就是这地方的最温存和最浪漫。
歌茹突然读懂了这个城市不一样的地方,也读懂了表小姐内心的脆弱,那种骨子里的东西。她们鲜活有力就宛如雨水中绽放的野生玫瑰一样。要说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们才是。上海女性中,中年的女性更为代表,她们的幻想已经消失,缅怀的日子还未来临,更加富于行动,而上海是一个行动的巨人。正是在命运决定的当口,她们坚决、果断、严思密行,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说她们中年,她们也不过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正是经验和精力都趋饱满的时候,她们没有少女的羞怯和孤芳自赏,也没有老年人那般看得幵,她们明白,希望就在自己的一双手上。她们都是好样的。
可是,她们却满足不了你浪漫主义的内心追求,她们太务实了。这地方的生存太结实了,什幺都是铿锵有声,没有升华的空间。歌茹渐渐对这种表面的光鲜失去了兴趣,她反而开始想念苏城的温婉。
或许是知道她的思乡之情,蒋有为差人来接她,来的居然有如鸳,歌茹带着她兴致勃勃逛了外滩,吃了凯司令的鲜奶油蛋糕,喝了苦涩夹杂着甜蜜的咖啡之后,就跑到苏州乡下去了。美其名曰去洗肺了。
溪水哗哗地流淌,碰在岩石上,迸出响亮的回声。在缓缓的山坡上,一泓白色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流淌,蓝天罩住了山谷,她在那湛蓝的天空里,看出了一轮明月,皓皓地照耀着幽深的山谷。那是昨晚过去了的月亮,也是今晚没来到的月亮,它已走在途中,已经出发了。
她们在山的环抱下,竟都缩小了身躯,庞大的山挤压着身躯,身躯挤压着灵魂,灵魂陡地膨胀了,冲出了躯壳,无依无托地附在了粗糙的山壁上。她觉得心在体内悬起,悬起,她能感觉到心从头顶出去了,甚至能用手捉住似的,可她没动。感觉还是在大自然里自由自在。
她却又觉着了苦恼,苦恼从快乐里冉冉地升起。她隐隐地有着一种不悦的感觉,预感到这爱将要落空。这将要落空的爱蓬蓬勃勃地,一往无前地生长,这爱无时无刻不在抽枝,发芽,长叶,昨日还是青苗,如今已成了参天的大树。
她新的生命附着这树破土而出,平地而起。如鸳在前面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兴奋的叫着:“歌茹,歌茹……”她极不情愿地慢慢走了过去,脚底的岩石倾斜着,她一步一步朝上迈去,心里紧迫着,到了溪边,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头,靠在了上边,石头将悬崖与她隔离了,她这才稍觉着安心。安心之后她便感到了窘迫。
她知道是因为那个美好的希望,像似要变成了虚幻,所以她害怕。她一直像个木偶一般令人摆布。但是也有一些时间,她想要抓住自己的命运,从来没有一次她的脑海中如此清晰的想要做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