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都是晴天,白天还是酷热难耐,炽热的太阳烤得大豆叶、红薯叶都缩卷着,萎缩着,但是到了晚上,却还有一点凉。昼夜温差大。那天,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和安群、东风、拐子几个到前门的汪塘里去洗澡,洗去一天的疲乏,洗去身上的汗臭。洗完澡上来,被凉风一吹,身上冻得起了鸡皮疙瘩,我怕感冒,赶紧把小褂子穿上,谁知身上有点水渍,小褂子就沾在上面拉不动,我一使劲,只听“嘶”的一声,褂子的后背被扯烂了一个口子。东风几个就笑,安群偷偷地来到我的身后,手一伸,又是“嘶”地一声,原来那个口子更大了。我挖了一把稀泥就往他身上打,糊了他一头,他边笑着边又跳进汪里。
我来到家,被我娘一眼看见,她气不打一处来,骂我道:你个该死的东西,褂子怎么撕烂了?我说我没撕,我洗过澡一穿,它粘在身上,我一用力,它就烂了。我当然没敢讲安群撕我褂子的事。我娘说,你就会胡扯,好好的褂子怎么会穿烂?我说,我就是一穿它它就烂了,谁骗你谁是狗。我娘说,我不问你什么狗不狗的,你肯定是和别人打架撕的。我说,我真的没有。俺娘说,你不和别人打架这小褂子怎么会平白无故的烂?俺爸这时发话了,说,这小褂子穿了二三年了,也该烂了,赶明个儿给他再扯一个不就行了。俺娘说,你说的好听,咱家哪里来的钱?你天天还到商店赊烟赊酒,家里就是有点零钱也被你倒乎光了!俺爸说,大男人哪有不喝酒吃烟的?
第二天,俺娘还是给我扯了一块的确凉布料,拿给我说,你到你玉珠姑那里,叫她给你做个褂子吧,你对她说,如果她想给安个口袋什么的,如果布不够,你就叫她拾点布头儿给配点,到时候我不会忘了她的。我说我知道了。我就把它拿给了玉珠姑。
我把布拿到玉珠姑那儿,就把俺娘的话给她说了一遍,又说,俺娘说了,到时候不会忘记你的。玉珠姑说,你娘就是个好嘴,她忘记我怎么样,她不忘记我又怎么样?叫我给配个布头子,这没得说,只是我这几天忙,接了不少活,忙不过来,我一时半时是给你做不来的。你如果急着穿呢,你就去找绣花来给我帮忙;我前几天找她来的,她硬是不来,说是感冒了,我知道,她是有心事,听说她那婚事不那么顺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问她,她也不说。这正好,你去找她去。
我一听说她婚事不那么顺利,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高兴。这坏劲。心里这样想,嘴上不好说,只是说你找她她都不来,我找她她能来?
那也不一定,你试试看,你就说你想做个褂子,就说我不得闲,想找她帮帮忙。玉珠说。
从我的内心深处,还真有点想见见她的欲望。我觉得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我记得上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星期前,那天在集市上,她和一个男孩在买东西,有说有笑的。我知道那男孩肯定就是她一个亲戚给她说的对象;当时,我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我当时就告诫自己,别再痴心妄想了;我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没敢近前,没情没绪的,就转头回了家。这才几天时间,难道她那事儿就有了变化?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绣花家,跨进大门,狗叫了二声,看了一眼,也就缩在墙角睡觉了。我探头看到绣花正坐在当门的一个小板凳上,低着头,似乎眼里还噙着泪花;她爸则坐在她对面,黑着脸,似乎正进行着一场争论。他爸看我来了,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问我道:你来有什么事吗?我说,也没大事,就是我想做件衣服,玉珠姑收的衣服多,不得闲做,想叫绣花姐帮帮忙,叫我来对她说一声。她爸的脸依旧黑着,不吱声,她妈走过来对绣花说:你爷俩也犟到一块儿了,你做晚辈的,也听听你爸的话,也在脑子里想一想,也给家里考虑考虑,也别由着性子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玉珠姑既然来叫你了,你就先去给她帮帮忙吧。
绣花赶紧起来,也许她得不的一声,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悄悄地抹了一下眼泪。我默默看着她,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是万分心疼。我陪绣花走到院门口,才想起来没跟她家人告别,便转过头向屋里说道:
“有才叔,胖婶,我走了。”
绣花的爸叫张有才,她妈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因为胖,所以从小就叫她胖婶。根据辈分不同,有叫她胖嫂的,有叫她胖婶的,有叫她胖奶的,还有直呼叫她胖子的,但是就是没有人喊她的名字,我也没有具体打听,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她和玉珠姑熟,她们姊妹称呼,见面经常打趣、开玩笑,也许她知道,过二天我问问。
张有才脑筋活络,奸点子多,是村里有名的小诸葛。他和张有太是邻居,表面上两兄弟两个,不算太远的房里,你好我好的,但是内里却是勾心斗角,互相不服,心里都知道,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张有太有两个儿子,张大飞和张小飞,张大飞刚满周岁的时候,开始学说话,张有才就开始使了奸点子,只要遇到他,不论有事无事,他就教他学起了结巴,“就……就……”这张大飞好话学得不快,张有才教的这门技巧,又新鲜又好玩,哪要个把月,这张大飞早烂熟于心,应用自如,他只要开口说话,必定带上这个口语“就……就……”,比叫爸妈还熟练。张有太说,完了,这孩子被你张有才这小子给败坏了,别说有什么出息了,就是将来说媳妇都是问题。事实也果真如张有太预料的那样,因为张大飞学起了结巴,小的时候,因为说话结巴,般上般下的小孩子都不跟他玩,瞧不起他,从小他就自卑;上了学,读书更不行,老师让他起来读课文,一句话没读出来,“就……就……”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也一脸地不耐烦,说,你别念了你坐下吧。本来很熟的课文,也被他念得坑坑洼洼。张大飞更自卑,于是知道自己读书方面不会不行,会也不行,于是来个破罐子破摔,成绩自然一落千丈。
张大飞上学无望,及早下了学,到了十八九岁,有一天张有才突发奇想,硬说张大飞是从别的地方捡来的孩子,说是他爸妈结婚几年没有孩子,后来有一次他和他爸到外地买牲口,回来的路上正看到一个小婴儿兜着包被在沟边哭,他和他爸就把他抱了回家,再后来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大飞。张大飞不信。张有才说,不论你信不信,你想一想,家里有好吃的给你弟弟吃,家里有新衣服给你弟弟做,你永远穿着破破烂烂,没有人问你的事。张大飞一想,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张有才继续说,你现在十八九岁了,也该找媳妇了,人家都找了,为什么不给你找?你是拾来的孩子呗,没人疼没人爱的。你爸妈就想攒点钱给你弟弟找,不给你找。其实我说这话是多说,可是谁叫我和你爸一块把你拾回家了呢,我多少也是有责任的。现在你就得和你爸说明,要他给你找媳妇,到时候我再给你爸爸敲一敲,这事就成了。张大飞信以为真,于是就到家跟他爸闹。张有太就知道是张有才当中填的簧,又好气又好笑。
到老小张小飞出生学话的时候,张有太吸取张大飞的经验,绝对禁止张小飞去跟张有才玩,张有才有几次也想使坏,张有太就严肃地跟他说,你如果再这样,俺全家就全葬送在你手里了。张有才这才作罢。
闲话少说,就说那天我跟有才叔和胖婶告辞一声,有才叔没答话,只是胖婶把头伸出门外应了一声说,你走吧。绣花没好气地说,别理他,咱走咱的!
来到玉珠裁缝铺,玉珠看她来,便高声说,绣花,你怎么这么难请?我请你你不来,叫张小明请你吧,你也这老半天才来。绣花满脸堆笑(原来眼里还有泪花,现在转脸就能挂上笑,说明她心里还是够开朗的)说,我这几天身子有点不舒服,所以就没来。这次要不是张小明叫我,我还不来。玉珠姑说,噢,原来你不是给我面子,是给张小明的面子?我不承你的情。我说,你也不一定是我叫你来你就来,一定是有才叔刚才训斥你,你受不了你才来的。绣花脸一扛说,我谁都不给面子,我回去了。说着就做出转身的样子。我说,好不容易把你请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能走。玉珠也说,别开玩笑了,赶紧干活。绣花问,干什么活?玉珠说,也不要你干什么活,你先把小明的褂子给做了。
绣花说,那行,小明,工钱我不问你要了,可是你要给我买点东西犒劳我。我说,那行,随你要,要什么给买什么。绣花说,我没想好呢,等我想好了再对你说。玉珠说,小明你要买东西你别忘了我。我说,那是。
我也是闲着无事,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看她们俩做衣服。玉珠问绣花道,刚才小明说你在家里正挨训呢,挨什么训?绣花说,唉,你别问了,心烦。我说,准是小女婿的事。绣花一个巴掌打过来说,什么小女婿不小女婿的,说着怪惨人的。玉珠说,那还不是早晚的事。绣花说,你习惯了我还没习惯呢。我笑着说,多叫几遍就习惯了。
绣花说,小明,我看你这布料也不错,我给你做一个蝙蝠衫行不行?又时髦又新潮。玉珠说,做个蝙蝠衫挺费布料的,小明他妈扯的这点子布本身就不太宽裕,你再做蝙蝠衫布料肯定不够。绣花说,布料不够好办,你这个衣服裁一点,那个衣服剪一点,怎么也把这个凑齐了。玉珠说,人家都是扯的好好的,我上哪里又裁又剪的?绣花说,那你贪污这么多布头子哪里来的?玉珠笑骂道,你这个死丫头,我什么时候贪污别人的布头子了?屋里由你翻,翻到了由你使,这总行了吧。绣花说,你藏在哪里我怎么知道?玉珠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谁亲谁近?绣花脸一红说,开玩笑怎么又扯到什么亲什么近?
也过了好大一会儿,绣花终于把我的蝙蝠衫做好。
“你试试看。”绣花笑着把那件衣服拿起来抖了抖,看一遍,又放在我身上试了试,说,你穿上试试吧,我看哪里还要改动吧。
我接过衣服,心里犯起了踌躇,因为我身上只穿着一个小褂,不知道我是直接穿上去呢还是脱掉原来的再试?我的心思好像被绣花看出来了,她命令似的说,把小褂子脱了!我说,你和玉珠姑在,我怎么好意思。绣花劈手抓过我的衣领就往外扯,说,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这么犹犹豫豫的!于是一使劲,扣儿也没解,就直接给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