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豆秧地里歇了好长时间才缓解紧张恢复平静，这才起身在黑影里辨别了方向淌过齐腰深的玉米地，跨过沟塘，穿过荆棘丛，浑身污垢，打垮的兵一样地回了家。回到家里看到俺娘在堂屋当门坐着没睡觉，我也没好意思吱声就要回我西屋我的卧室睡觉，俺娘一把抓住我问道：
“你去哪儿了到现在才来？我和你爹都急死了！我和你爹正睡觉，东风从窗户外对我们说你在外面被人打了，不知打得怎么样，也找不到你的人影儿了；我和你爹都急死了，赶紧起了床，向东风问了情况，你爹就去找你去了，他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他到哪里找你去了。你到底被打得怎么样？来我看看。他们为什么打你？你也是憨货，你凭白惹他们干什么？你不知道他们人多势众吗？万一被打出个好歹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我对你说以后到外面也长个心眼，明知道自己要吃亏就学精点，躲着点。”
我说你啰嗦什么，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俺娘说你这孩子，我都是为你好。过来我看看。我说我好好的有什么好看的。俺娘不容分说一把把我拉到电灯底下看着我的脸道，你这孩子，你这眼窝子也被打青了，嘴也流了血，还说好好的。这是哪个黑了心的这么心狠打你！我明儿过去非骂他们不可！你还伤着哪里没有？别的地方还有疼的吗？我说没有。娘又说，我听说了，事情都怪绣花表妹，要不是绣花表妹怎么会惹这么一出子？她这么小就惹是生非，要是长大了一定是个狐狸精。我说，娘，你说什么呢，怪人家什么？都是大李庄的李会欺负人。
时间不长，俺爹急匆匆地闯进家门，一叠声地问道：“孩子他娘，小明回家没有？小明回家没有？”
俺娘说：“这不是吗？他到家一会儿了。”
俺爹这才缓下心，对我说：“我在那电影场到处找你也找不到。我就找到李会那几个人，那几个人说你跑了，那几个人说你多管闲事，那几个人说你把李会的脸给打肿了，他们正要找你算帐呢。我说你们几个也太没出息，平白惹人家小姑娘干什么？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那几个人说，现在与人家小姑娘没有关系了，就你儿子的事了。我说，你们一群人打一个人还能吃了亏？我还不知道你们把我儿子打得怎么样呢。万一有个三长二短，我拚了这个老命也得找你们算帐！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我想既然没出什么事倒还罢了，就不想你们再有矛盾，就劝那李会说，我知道你父亲叫李中伟是不是？我和他是同班同学，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你爸不论什么时候见了我都恭敬得狠，我们兄弟俩从来没说过岔话，现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以后你们弟兄俩见面也别再捣蛋了。李会这孩子还有点不服，赶明个我就找他爹，把这事说开了算了，冤家易解不易结。你往后也注意一点，别生事。”
我说：“我知道了。”
父亲又问我道：“你伤到哪里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我说：“我没伤到哪里，不要去医院。”
俺娘说：“还没伤到哪里，你看他眼窝青得就跟熊猫眼一样。”
父亲又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父亲又看了看，说没啥，就让俺娘用热毛巾给敷了敷，我感觉就好多了。
过了一夜，我就觉得浑身疼痛起来，左胳膊也肿了一块。照了镜子，熊猫眼依然青紫发亮。没有办法，不好意思出门，只有在家趴着吧。
过了二天，安群、拐子、东风来看我，安群问我怎么样了，我说好多了。他们就说他们今天在大街上遇到了李会了，李会脸肿着，伤了，用纱布包着，在大街上带着几个人满世界地找你；李会扬言说自己是场面上的人，什么时候吃过这亏？现在被打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谁见谁笑话，真的没法混了；现在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你张小明把我打得怎么样我再原样打回去。李会口口声声要再把你的脸打烂这事才能扯平。
拐子说，别看李会他再能耐，再有种，他不敢到咱村里来找你。他如果带几个人到咱们，我就带几个人叫他站着进来，爬着回去。咱们庄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接着我们就说起他们大李庄和我们小张庄的恩怨情仇。当然，这都是听老一辈人说的。
大李庄的规模是我们小张庄的好几倍，平时他们都是觉得自己是大庄上的人，没人敢讹，说话就高人一等。几十年前，我父亲小时候下湖去放羊，因为和大李庄就隔了一条沟，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羊就越过沟跑到大李庄那边庄稼地里去吃红薯秧儿，被大李庄那边看青的老汉看到了，就把那羊抓住要没收。我父亲不愿意了，就哭，就骂，就去夺；那人也生气，就吓唬他，又要捶又要打的，争执半天，我二老爷知道了，就拿了扁担带了几个人过去了。我二老爷五大三粗，到那儿不问三七二十一，一下子把那看青的撂倒了，把羊夺了过来。大李庄的人也知道了，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就要干仗；我二老爷平时都是吃屎不要蒜瓣的手，哪里怕这个？就抡起扁担打倒了好几个，同行的几个也不示弱，拳打脚踢，打得他们屁滚尿流狼狈逃窜。后来他们有几个进了医院，我二大爷和另外几个没挨打也住进了医院，耗着呗。再后来，那边的人告到区政府，我表大爷是副区长，就来处理这事，问明原因，就下结论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羊吃庄稼的事，不是敌我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既然双方也都有人员住院，那就各人看各人的病，各人的火打各人的铁。大李庄的人不愿意了，说明明俺们庄的人吃了亏。俺表大爷说，你们大李庄也太白吊舍了，你们几十口子人，人家才六七个人，你们没揍过他们你们怨谁个？大李庄的人也知道我们那层关系，他们就干气没办法。
那时候我们小张庄地少，年年不够吃的。大李庄地多，年年吃不了，肥得流油。我父亲放羊的那块地离他们庄远，离我们庄近。那块地也肥，长庄稼，年年小麦长得颗粒饱满，豆子也是金黄黄、圆鼓鼓。可是每年他们只有种的份儿，却收不到手。为什么？因为每到小麦或者黄豆成熟的时候，我们小张庄的人就越过小水沟，把他们的庄稼给替收了，然后背过小水沟。那时候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大李庄就重兵把守；就那样他们也看不住。他们白天看，我们晚上偷；他们晚上也看不住，他们在东头看，我们就在西头偷；他们在两头看，我们就奇袭到中间偷。当时我爷爷是我们庄的队长，他和大李庄的队长成天开会在一起称兄道弟，我爷爷不叫我们去偷，他说我们家去偷了和大李庄的队长见面不好说话。后来大李庄终于被偷得不耐烦了，他们庄的队长就找我爷爷，我爷爷就找我那表大爷，表大爷就对大李庄的队长说，既然你们队里地这么多，就把那一块地给小张庄吧；小张庄虽然做得不对但也情有可原，反正也不能让他们饿死是不是？把他们饿死了也就没有社会主义优越性了，既然咱们是阶级弟兄就应该相互帮忙。大李庄的队长一想，那块地年年花费了人力物力去种地也是白给小张庄种的，就同意了，但是有一个要求，就是农业税不能收他们那么多了。我表大爷也爽快，说，我和税务部门联络，给你们相应减免。大李庄的队长又提一个要求，就是说从今以后小张庄的人不准再偷我们大李庄的庄稼。我爷爷保证说，如果以后再偷你们庄的庄稼，偷多少，你就从我家里拿多少。大李庄的队长就同意了。那时候也不兴什么协议书，大李庄的队长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爷爷也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事就搞定了。
又过了几十年，到了改革开放时期，耍狠斗勇的观念有点过时，都开始搞经济建设，就是多挣点钱把日子过好。大李庄和我们小张庄交界处有一颗大杨树，平时也都觉得它是棵大杨树，大杨树就大杨树呗，也都没往心里去。有一天我们小张庄就把它卖了，卖了五千多块，现在这大杨树就不是大杨树了，是钱了，大李庄就不愿意了，说这树是大李庄的，要我们小张庄把钱拿出来，说别看你们庄小，怪会讹人来，明明是我们的树你们凭什么给卖了？还想和几十年前讹我们的地一样？没门！我们小张庄也不示弱，说，你们不要觉得你们庄子大、人多就想讹我们小庄，我们也不是吃素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别看我们小张庄人少，就是屎茅里的石头，臭里硬。最后弄到两庄的人都抄起家伙要打架的份儿了。这件事就被上报到镇政府（几十年前的区公所现在变成的镇政府，俺表大爷也入土一、二十年了），镇政府就来人调查调解，没调解动，最后镇长书记都来了，还来了派出所的警察。可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小张庄就说是俺爷爷过去当队长的时候栽的，还有证明人；大李庄的人就说地是他们的地凭什么他来栽？可惜我爷爷也是入土几十年的人，骨子都烂化了，找谁说去？镇政府没法，就说大李庄这钱就给小张庄吧，我们镇政府另外再补你五千块钱就是了，这个地是大李庄的还交给大李庄。
最近几年，乡村建设，镇里要给我们小张庄铺一条通往集贸市场的路，我们小张庄的人很高兴，因为世世代代走的都是泥土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天一下雨更是泥泞难走。可是那条路的所有权是大李庄的，大李庄旧恨在心，就是不愿意在上面铺路。这事就僵在那儿了。
我和李会打架的事应该是在两庄人争树之前的那段历史时期。我刚才介绍的是比较大的几件事。再小的事那就更多了，比如我和李会。
现在不论是大李庄、我们小张庄，还是别的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在家的都是留守老人和孩子，我和李会打架那会儿基本都在家，在家没事就寻隙滋事。我那件事发生之后，大李庄和小张庄两边的小青年都发狠，要报复，特别是附近哪里有电影，聚到一块儿，时不时的就有摩擦。不过都没成气候。后来严打，更是没人再敢打群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