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个大李庄的李会虽然发嘘要把我的脸也打烂,打得跟他的脸一样烂,安群也给我壮腰说要带一帮子人再把李会打一顿,但那只是嘴上发狠,都没有会说诸行动。我和李会那段时间也没有再见面。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之后了,那次我们是在集市上见的,我们相对而行,相遇时也只是相互冷漠地看一眼,便又各走各的。
又过了二年,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俺父亲笑了笑,我以为有什么喜事,就停了筷子,父亲说,大李庄的李会你可忘记吗?我一愣,细想想,才想起和我干架的那个李会。父亲就说,那个李会相亲了,对方是俺家的一个亲戚,就是彩礼要得有点多,李会的父亲李中伟不想出这么多的彩礼,可是又不想把那亲事搞黄了,就找到我父亲当中人,去给俺那边的亲戚说事,就请我父亲喝酒,喝酒的时候就旧话重提,说我和李会干架的事,李中伟就对我父亲说: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你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到家再训训他,叫他以后见到小明要客气了,这都是亲戚加亲戚的关系,亲上加亲,可不能再捣蛋了。这如果把这门亲事说成了,有个媳妇拴住他的心,他也就不会胡作非为了。
父亲说完又笑,看那意思,父亲好像在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经过几年,我终于把他搞定了。我没作声,心想,父亲和阿Q一样,精神胜利法,他们妥协了,我们胜利了。
那天,我脸上的淤青还没有完全消退,安群、拐子、东风来看我,说了半天子话,安群突然话头一转说:张小明,你把李会的脸打得这么厉害是不是你用我的手镯子打的?我说是的。他又问:那手镯子你也玩了好几天了,你把它还给我吧。我说是该还给你了。于是就向口袋里摸,这一摸哪里有它的影儿?安群看我到处乱摸,心里急了,说,你别是给我弄丢了吧?我说不会的不会的。可是翻了半天怎么也翻不到,安群更急了,脸也拉长了,说,别是你看我的东西好想藏匿不还吧。我说我是那种人吗?我会做这种事吗?嘴上说着,可是手上干着急怎么也找不到。安群一脸不是一脸地说,那可不一定。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那就是手镯子丢了,极有可能是在打架的时候弄丢了,或者在我逃跑的时候跑丢了。安群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你弄丢你给我赔!然后走了。
拐子和东风也跟着走了。东风在临走的时候劝我说,你再找找,说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能找到呢。拐子也说,安群把它当成自己命根子一样。
我心里也怨恨自己怎么把人家心爱的东西给弄丢了呢?君子不夺人之爱,谁教导我们的?于是我开始东翻西找。
“张小明,你在翻动什么的?”
一个姑娘轻柔的声音。当时吓我一跳,我这破败的地方怎么会有这甜美的声音?难道是田螺姑娘?我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玉珠,玉珠后面还跟着二个人,绣花和她的表妹。绣花表妹在后面吞吞吐吐的,扭扭捏捏的。我不好意思说找手镯子,就掩饰说不找什么,你们怎么来了?玉珠说,我们来看看你呀?怎么?不欢迎?我说,怎么会呢?三位美女能来我这儿真是蓬荜生辉。玉珠说,这一顿打得,还值。我说,玉珠姑,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巴不得我被人打?玉珠说,也不是巴不得你被人打,我是觉得你被这一顿打的,开了窍了。我说,我怎么开窍了?她说,你原来木木纳纳的,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被这一打,变得油腔滑调的了。绣花和她表妹就笑。我说,也不是,主要咱们只是泛泛之交,咱们交往常了,你就知道我还是有很多优点的。玉珠说,越说你俊你越往灯影里跑了。
绣花说:张小明,你为了我表妹被人打了这一顿,我们觉得不好意思,想谢谢你,俺娘说正好家里的母鸡下了十来个鸡蛋,俺娘就叫我拿来给你补补身子。我说,别说那话,就是再打我一次,我也认了,我也得这么做,我能让一个臭流氓平白打一个娇柔而又美丽的姑娘吗?玉珠说,又耍贫嘴了。绣花表妹也走上前说,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替我顶着,说不定挨打的是我。玉珠说,你得叫他哥。绣花表妹说,谢谢你,哥。我说,你越说我越不好意思了,这是哥应该的。绣花说,怎么不好意思?按辈份,你叫玉珠姑是姑,你叫我姐,我表妹比你小不正好叫你哥吗?绣花表妹说,你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一个惹是生非的妹妹?绣花表妹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看样子她的心情也慢慢放开了。我说,我有一个妹妹,我再多一个妹妹不是更好吗?但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绣花说,她叫兰花。我说,你们一家子怎么都是花儿花的?绣花说,我二姨生她的时候不会起名字,起了几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到吃喜面的那天,亲戚都来了,还没有个名字,我二姨就急了,正好碰到我娘带我去,说我叫绣花,我二姨就顺着我的名字说就叫兰花吧。我说我就跟着绣花姐叫她兰花表妹。
兰花说,现在身子好多了吧?我说,一个男子汉怎么会这么娇气?本来就没什么,就是脸上有个熊猫眼,不好意思出门。玉珠仔细看了一下我的脸说,脸上的淤青也淡多了,再说又不是偷人抢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如果不好意思到别的地方,就到我的裁缝铺里来,裁缝铺平时就是我们仨,正愁着无聊呢,你去正好给我们说话解闷。我说,那行。
兰花看了一眼我的卧室说,别看你一个男孩子,倒还干净卫生,你看这里干干净净的,还有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如果你不知道这里住着一个男生,还以为是一个女孩子的房子呢。我说,我平时也邋遢,只是这几天都在家,也无聊,就收拾收拾,如果知道你们几位美女大驾光临,我肯定会收拾得更干净。玉珠说,你看,你又开始耍贫嘴了。绣花说,你这里干净倒是干净,就是一点,房子里太灰暗,特别是墙上贴着一张张报纸,发黄发污。我说,原来俺父亲要给我刷一遍白石灰,后来怕费钱又不愿意给我刷了,我怕墙上掉泥才给贴上报纸的。绣花说,我那里有几份电影画报,有几张电影明星的照片,漂亮地很,你贴着,准好看。我说,那不行,晚上犯相思,睡不着觉。绣花说,你不能不想吗?我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玉珠说,我原来以为你被打了一顿开窍了呢,现在看,坏了,又说糊话了,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说,这是《诗经》里的话。兰花问:什么是《诗经》?我说是古时候的一本书。兰花说,小明哥懂得真多,连古时候的书都知道。我说,也不是,初中课本里就有。
兰花来到我的书桌旁说,小明哥,你这里那么多的书?我说,都是些杂志。兰花问,有没有讲故事的?我说,也应该有,我一会儿给你找一找。兰花说,行。
我的卧室狭小,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另无它物,我让她们坐,也没有地方可坐,就这样站着说了一回子话。后来她们走了,我追出老远把鸡蛋还给绣花说:绣花姐,我这好好的吃什么鸡蛋?正好你家来亲戚,把鸡蛋煮给兰花吃吧。兰花笑着说,俺姨给俺买肉吃,俺不吃鸡蛋,留着你吃吧。玉珠姑也笑,说,既然她们真心给你,你就收下吧。我只得收了。
玉珠、绣花和兰花的光临是我这间卧室自建成以来第一次美女光临。我们家是个土墙院落,所有建筑都是泥土砌成。当然,那时候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建筑。我们家北面坐落着三间堂屋,东厢房是一间厨房,我们叫“锅屋”,后来,我们家喂了只牛,没地方盛放,就在锅屋的南面接了一间屋,叫牛屋。后来我和妹妹都长大了,要和父母分床了,妹妹就睡在堂屋西间,我没地方睡,我父亲就把牛卖了,把牛屋拾掇拾掇,给我当了卧室。这间卧室我一直住到结婚前面的一段时间。我结婚的时候,我们这里开始时行浑青瓦屋了,就是房子的从底到上的墙壁都是砖砌的,房子上面是瓦瓦的两面流水的房子。于是父亲就把原来的土墙院子扒掉,盖上砖瓦的院子。又过几十年,到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又时行楼房,父亲那时已经老得走路都走不动了,于是就由我承手,把父亲经营一辈子才盖起的砖瓦院子扒掉,盖上钢筋混凝土的楼房。父亲莫名其妙地哭了。父亲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灵感,就说我是他的掘墓人。那同样的道理,我是他的掘墓人,我儿子就是我的掘墓人。这是后话。
一天,外面下着小雨,我在我牛屋改成的卧室里百无聊赖,就把书桌上的白炽灯拉亮,把门关着,开始练楷书书法。门“吱吜”一声开了,兰花探过头,看见我在,就把身子挤进来,甩了甩秀发上的水滴,又理了理,把门复又掩上,回头问我道:你说你给我找故事书你找到没有?我说,找到了。她说你找到了为什么不给我送去?我笑着问,送哪里去?送你家去?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呢。她说,送玉珠姑的裁缝铺里呀,玉珠姑不是说教你到她裁缝铺里玩吗。你到俺家干嘛?俺家又不认识你是谁。
“坐吧。”我让她道。
“叫我坐哪里呀?”她问道。
“床边呀。”我把椅子往外边挪了一挪,腾出点地方。也只有床边能坐了。
“你不是给我找好故事书了吗?你给我找好了你把它给我我就走了,别是别人看见笑话。”兰花满脸羞红,不好意思起来。
“你也等我腾出手慢慢给你拿呀。”
兰花没有中我的圈套坐在床边,而是站到了我的书桌边欣赏我的书法来。我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字只能勉强写成坨。兰花说,文化人就是客气。我说,咱们是一样的人,劳动人民,我怎么又成文化人了?她说,你看你读了那么多子书,又会写毛笔字,肚子里的墨水又多,这不就是文化人?俺们怎么能跟你相比?俺们大字也识不了几个,只知道干活。我说,干活好呀,干活是劳动人民的本色。
我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我把给她找的故事书拿出来。她接了,抱在怀里,匆匆地开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