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一下午了?”熊根香走到竹床子旁边,看到四仰八叉的顾国义,手上一把扇子劈了两下过去,“你是困得舒服,不会多搬一张竹床子出来!
“谁晓得你出来?你不可以自已搬吗?日日要别人搬进搬出?你是太婆吗?动不得一下手!”
“是哦,我会搬,我什么都会,你这么恰噶,你自已弄饭吃,不要吃我弄的饭!”
顾国义一脸怒气愤然爬起来,身上每一块肥肉都与每一根竹条用纠缠分离的方式进行抗议谩骂。
每当这种时候,奶奶爸爸妈妈都不发一言不置一词,仿佛门口禾场看把戏似的,手上做着事,安静等着把戏演完。
我们对演把戏不感兴趣,手牵着手一起跨过门槛。
“怎么进来了?门口不凉快吗?我要关灯了。”妈妈用扇子赶蚊了,摸着梁壁上的开关。
“关灯吧,我们坐着玩一会儿。”我用脚拨了两个小板凳,然后挨着坐下来。
妈妈把堂前的灯泡一关,跨过门槛出去了。
顾良燕一身短裤短褂,裤子是黄色格子,褂子是白色的,上面全是西瓜汁、花生秆子的浆、以及洗不干净的污迹子,差不多染成黄色的。
我记得早上送饭就是这身,哦不,昨天是这身,前天也是这身,这身衣裳好像日日穿在身上。
脚上一双破凉鞋,条带上是歪歪扭扭的黑线针脚。新凉鞋被顾大强拿去换糖了,我拿鸡毛在巷子里换松紧带,看到他们两个在打架。
那除了这些,今天为什么跳水库?水库里那么腌瓒,怎么跳得下去?浸死了怎么办?是不是又驼打驼骂了?怎么那么傻?中午没弄饭吗?你爸妈是不是重男轻女?
我很想问,可是不敢开口,特别是在当事人跟前,在屋里一开口就被制止,只有在以为我睡着的时候,才偷偷摸摸议论几句,可见这些话不好当面乱说。
又看到顾良燕脚上缠着松松绔绔的纱布,这才有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可以轻易开口。
“脚上怎么了?怎么包起来了?”
“踩到茶壶碎片,割到脚了。”
我又想起归来的路上,那些疑似血迹的黑印子,原来真是流淌的鲜血,从雷公岭到水库边,又从水库边到前面屋里,这么遥远的路上,得多少鲜血抛洒啊!
“疼不疼?”
不等顾良燕说话,熊根香在门口霸道抢白,在累累伤痕上狠狠撒上一把盐。
“这只死人女,真是越来越懒,叫不一下动,又托大的脾气,动不动摆着一张死人脸,横得绝灭,这等以后什么人家敢要这种人!手脚没有了轻重,搭烂一只茶壶,你说不得一句,我就说了两句,就跑去跳水库,我追都追不到!真是气性大,真是膈得人半死!”
这番坏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像是怕被人听到,又像是怕别人听不到,但是刚好跨过门槛,走过外堂前,跨过天井底下的水沟,走到里堂前,一字不落传来月光里。
我们在月光里坐着,听得一清二楚,像是被什么梗住的风箱一样,听得人心里不舒服,总是没有人拨乱反正修理一下。
奶奶说过,家丑不可外扬,有什么事关起门来,不要说给外人听,外人会笑话。
但是熊根香显然格外与众不同,以前在门口禾场、在巷头巷尾哭诉家公和两个姑娘的不是,现在家公仙逝了,两个姑娘嫁人了,就剩下一个顾良燕,所以又把这个女儿当作难以容忍的家丑,在门口禾场、巷头巷尾肆意宣扬。这套操作手法玩得炉火纯青。
“衣裳谁洗的?一日三餐谁弄的?为什么在人背后说三道四?”我真想冲过去顶几句,但是果真冲到门槛边,那冲到嘴边的质问就像迈不过的门槛一样,迈不去腿,张不开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是热人吗?”妈妈没有发现我的愤怒,只是扭头问我,“热人就出来,站在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我步履踌躇,脚尖踢蹭着门槛。
花生地里没人说什么,榕树下没人说什么,屋里没人说什么,这是我可以置喙的事吗?
为什么都讳莫如深?说不清楚、不敢说抑或是不能说?说了又该如何?
我只是本能地打退堂鼓,默默地回到堂前,回到堂前的月光底下。
顾良燕悲愤决绝的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在惨白的月光底下,凄惨又可怜。
“燕燕,别掉眼泪了,你不是,我晓得你不是,你别哭了。”我话音刚落,顾良燕更是泪如雨下,就像天井底下那些倾盆的风暴雨,那么急,那么凶。
可是又跟风暴雨不一样,顾良燕的泪水并不会随着天井底下的雨沟冲走,而是来势汹汹全部涌进了我的心里。
我揩了揩揪酸揪酸的鼻子,蹑手蹑脚跑到间里拿了一卷纸,揪了一把递过去,只是一只手久久地停在半空,并没有人接过去。
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只是眼酸心酸跟着一起掉眼泪,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就是害怕一个不小心,又有老泼妇冲进屋里大骂一通!
顾良燕大概同样顾忌着,并没有呜咽之声,只有默默的眼泪在脸上流淌,硕大的泪珠纷纷滚落,掉在身上和地上。
在前面屋里也是这样吗?受了委屈不敢哭出声!
连哭都不敢哭出声,真是可怜!
月光底下只有我们和小木马,仿佛只要跳上小木马,就可以离开潺湖村,只要离开前面屋里,就什么都会好的。
我真的很担心,担心不等顾良燕读书考大学,就在前面屋里被活活虐打而死!
可是小小的一个人儿,又可以逃到哪里去呢?
顾良燕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姨娘屋里的丝瓜汤很好喝,到菜园子里摘老一点的丝瓜,用指甲掐不破,然后用筷子的方头刮掉外皮,贴在锅边跟米坯一起蒸熟,用锅铲盛到汤碗里,再用筷子戳烂,把原汁原味的丝瓜汁破出来,再放点油盐调味,没有掺过一点水的丝瓜汤混着柴火饭的香气,吃起来很是别有一番风味。只不过在前面屋里如法炮制了很多回数,就是做不出姨娘屋里的味道。
我听了好几次,才恍然大悟这是想念姨娘屋里了。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我念了好久,才大概懂得这诗的意思,就是说诗人望着美好的月光,然后很想念故乡的亲人。
我当时很纳闷,这夜里的月光跟故乡的亲人有什么关系?怎么望着月光思念亲人呢?
直到此刻,我才隐约体会了一点诗里的意境,在这孤独寂静的夜里,顾良燕一定更加想念姨娘屋里的丝瓜汤和妹妹吧。